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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宝芝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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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韶光是个爽快人,说带他们参观,便雷厉风行地引着众人出了石行会馆,穿街过巷。
“既然关兄弟想开阔眼界,那咱们首站,就去瞧瞧蝉联两届广东狮王的‘宝芝林谊武狮社’!”王韶光边走边介绍,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他们的当家黄麒英,年纪虚长我两岁,可一身洪拳出神入化,尤其是那手虎鹤双形拳和无影脚,已是炉火纯青。五年前的广东狮王擂,他代师出战,一举夺魁,为人却谦和仁厚,追随陆阿采师傅习医多年,悬壶济世,在佛山口碑极佳。”
说话间,一行人已来到一处门庭开阔的馆舍前。黑漆金字的匾额上,“宝芝林”三个大字苍劲有力。与石行会馆外就能听见的呼喝练功声不同,这里显得颇为安静,空气中隐隐飘散着草药清香。
刚走进,便见一个伙计正从一辆板车上往下搬卸药材,车上满满当当地堆着麻袋和瓶罐。那伙计瞧见王韶光,立刻停下活计,笑着打招呼:“王馆主!您怎么得空过来了?”
王韶光还未答话,那伙计目光一转,看到了他身后的关丛龙和谢云生,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快步迎上前来,激动地作揖道:“哎呀!是你们两位小英雄!昨日多亏了你们出手,不然我那车药罐子,还有那几个娃娃,可就遭殃了!”
原来,这伙计正是昨日街上那失控独轮车的主人!
这时,一位身着灰色长褂、面容俊朗、目光沉静的青年闻声从内堂走出。他身形挺拔,步伐稳健。正是宝芝林的当家,黄麒英。
“阿福,何事喧哗?”黄麒英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他目光扫过众人,在王韶光身上略停,随即落在关丛龙和谢云生身上,已然猜到了几分,含笑抱拳:“韶光兄,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还带了贵客。”
王韶光哈哈一笑,回礼道:“麒英兄,我来给你引荐几位朋友!”他侧身让出谢世恩,“这位是广州番禺联升社学忠义堂的谢世恩谢师傅,和他的高徒们。我们三日后要切磋醒狮技艺,谢师傅的两位弟子——关丛龙、谢云生,想先来见识一下我们佛山的武风。我第一个就想到你这儿了!”
他特意对黄麒英说:“昨天街口那失控的药罐子车,多亏了我这两位兄弟机灵,才没酿成大祸!阿福那车宝贝药材,可算是他们救下的!”
阿福在一旁连连点头称是。
黄麒英闻言,神色立刻变得郑重,再次向关丛龙和谢云生拱手,语气诚挚:“原来如此!二位小兄弟不仅身手不凡,更兼侠义心肠,黄某代宝芝林和街坊,多谢了!快请里面坐!”
黄麒英将众人引入内堂,一股浓郁而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堂内一侧是顶天立地的百子柜,无数小抽屉上贴着工整的药名标签;另一侧则陈列着刀枪剑棍,以及几个被摩挲得油光锃亮的木人桩。医武交融的气息,沉静而厚重。
伙计奉上清热解暑的凉茶。黄麒英并未急于展示武艺,而是如同一位博学的友人,随手拿起桌上正在分拣的药材,向众人介绍:“谢师傅,各位远道而来,岭南湿热,可试试这‘五花茶’,由金银花、木棉花等五种花蕾配制,最是祛湿解毒。”
谢世恩谢过,品了一口,赞道:“果然甘洌。早就听闻黄师傅医武双修,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谢师傅过奖了。”黄麒英谦和一笑,目光扫过正在好奇打量百子柜的关丛龙,见他神情专注,便随口问道:“关小兄弟似乎对药材有些兴趣?”
关丛龙闻声,略显腼腆地点点头:“晚辈见识浅薄,只觉得这些草木根茎,竟能救治伤痛,很是奇妙。”
黄麒英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取出几味药材:“小兄弟有这份慧心,难得。你看,这是‘田七’,活血定痛,是伤科要药;这是‘牛黄’,清热解毒,可治急症。用药如用兵,贵在精准对症。”他讲解时语气平和,如同师长授业,让关丛龙听得入神,不由向前靠近几步,仔细观看。
谢云生见状,也凑过来,拿起一块形似姜块的药材闻了闻,皱起鼻子:“黄师傅,这个味道好冲!”
黄麒英笑道:“这是‘姜黄’,也是活血行气的良药。是了,”他转向众人,“我们洪拳之中,亦有模仿药材特性的练法,比如‘姜子锤’拳法,劲力就如同这姜黄,性辛,力透……”
王韶光哈哈一笑,指着黄麒英对谢世恩道:“谢师傅,您看,麒英兄这是三句不离本行,处处皆是学问。不过说到发力,他们宝芝林的狮子,那可真是刚猛凌厉中又带着一股子让人捉摸不透的巧劲!尤其是桩上的转折变幻,堪称一绝。我记得上届狮王擂上,你那招‘魁星踢斗’,看似全力腾空,气势惊人,可落点时却轻巧如燕,点尘不惊,对手以为你要硬撼,刚摆出防守架势,你却已变换方位,直接打乱了他的节奏,真是妙啊!”
黄麒英被好友当众夸赞,谦和地摆摆手笑道:“韶光兄过誉了,不过是取巧罢了。那‘魁星踢斗’,说起来,其根基还是脚上的功夫。”
谢云生更是忍不住好奇追问:“黄师傅,可是您那无影脚的功夫?”
黄麒英闻言莞尔:“正是。无影脚重在出其不意,腿法迅疾连环,讲究一个‘快’与‘隐’。正与舞狮之中步法的敏捷变幻、发力时机的难以捉摸是相通的。”
他略一沉吟,对侍立一旁的一位年轻弟子示意道:“阿广,你来演示一下‘踏雪寻梅’的步法。”
那弟子应声出列,在不算宽敞的堂前空地上演练起来。只见他步法轻盈快捷,左右穿插,进退如风,时而脚尖点地如踏雪无痕,时而步伐诡谲似寻梅探幽,身形飘忽,让人难以预判其下一步动向。
黄麒英在一旁解说:“你看这步法,正是用无影脚的功夫设计的舞狮步法。看似杂乱,实则每一变都暗合方位,抢占先机。用在狮艺中,便是狮头在桩上迷惑对手、寻找突破的步法基础。至于发力时机,”他看向谢云生,“正如你身为狮尾,要懂得预判狮头的意图,方能给予最及时、最恰当的支撑。有时慢一分则滞,快一分则浮,这其中的火候,需要千百次的磨合才能掌握。”
他见关丛龙和谢云生都露出专注倾听的神情,便有心指点,继续说道:“还有我这虎鹤双形拳,顾名思义,取虎之威猛与鹤之轻灵。虎形练骨力,发力沉雄,如猛虎出闸;鹤形练筋力,动作飘逸,讲究心神合一。” 他边说边稍稍拉开架势,右手五指微拢如鹤喙,闪电般向前一啄,带着破空声,随即沉腰坐胯,左臂一振,似有虎啸山林之意,虽只是示意,已让众人感到劲风扑面。
“将这意念化入醒狮,”黄麒英收势,气息平稳,“狮头跃起腾空,便需有鹤的轻灵,意念在先,寻找落点;而狮尾的托举支撑,则需有虎的沉雄,根基扎实,方能提供冲天之力。至于那落地的轻巧,实则是狮尾在下方运用腰力,巧妙地将下坠之势化为平移之劲,如同鹤足点水,看似轻柔,实则内力蕴藏。这其中的转换,便是刚柔的奥秘。”
他这番话将高深的拳理与醒狮技艺融会贯通,听得关丛龙眼中异彩连连,只觉得以往一些模糊的发力关窍,似乎被点透了。
王韶光抚掌笑道:“妙极!听麒英兄一席话,胜过我等闭门苦练多日。谢师傅,您这两位高徒,今日可是得了真传了!”
就在这时,宝芝林外突然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哗和哭喊声,打断了堂内的对话。。
“黄师傅!黄师傅!救命啊!”只见几个衣衫褴褛、面色惶急的乡民,用门板抬着一个血淋淋的汉子冲了进来。那汉子大腿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皮肉外翻,血流不止,人已因失血和疼痛陷入半昏迷状态,脸色惨白如纸。
伤者旁边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洋人通译,他操着生硬的官话,急急解释道:“黄、黄大夫!这不关我们的事!是……是他们在码头争抢活计,自己人动起手来,被鱼叉扎伤的!您快给看看吧!”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黄麒英神色骤然一凝,但不见丝毫慌乱。他先对谢世恩等人快速抱拳:“谢师傅,各位,抱歉,事急从权!”随即立刻蹲到伤者面前,手法利落地检查伤口。
伤口太深,黄麒英手指快速点在伤者大腿的几个穴位,暂时阻住主要血脉,沉声道:“阿广!快!取我的药箱和烧酒!” 他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药箱迅速拿来打开,里面器械琳琅满目。黄麒英接过烧酒,毫不犹豫地淋在伤口上冲洗,烈酒刺激创面,伤者即便在昏迷中也痛得浑身剧烈抽搐。黄麒英却毫不动容,眼神专注如鹰隼,用特制的银质药匙将大量止血散紧紧按压在伤口最深、流血最急处。
然而,伤口实在太深太长,单纯按压和药散难以完全奏效,血液仍在缓慢渗出。
“不行,伤口裂开太大,必须缝合才能闭合,否则药力不住,还会溃烂!” 黄麒英果断作出判断。他拿起一枚在烧酒灯上烤过的弯曲缝合针,穿上用药酒浸泡过的、具有一定韧性的桑皮线。
这一幕让周围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连王韶光都收敛了笑容。谢云生更是下意识地别开了眼,有些不忍看。
黄麒英却面色沉静,对按住伤者的乡民道:“按稳了!” 随即,他深吸一口气,手下如飞。只见那闪着寒光的弯针精准地刺入翻卷的皮肉边缘,手法稳健得不可思议,仿佛不是在缝合活人的血肉,而是在处理一件精致的皮革。针尖穿透皮肤,带着桑皮线拉出,再刺入对侧,一拉一收,打上一个牢固的外科结,动作流畅而迅速,没有丝毫犹豫。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酒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每缝一针,伤者的身体都会无意识地痉挛一下,压抑的呻吟从喉间溢出。关丛龙紧紧盯着黄麒英的手,他从未见过如此直接而震撼的救治方式,这需要何等的胆识、定力和精准的控制!这比任何高深的武功招式都更让他感到冲击。他看到黄麒英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初。
王韶光在一旁对谢世恩低声叹道:“瞧见了吧?这才是真功夫!临危不乱,下手果决。他们宝芝林的狮子,平时看着沉稳,一旦上了擂台,遇到强敌,也是这般狠准稳快,专攻要害,绝不留情!”
谢世恩看得心惊,亦深感佩服:“黄师傅真乃国手!这手法,这胆识,非一日之功。”
缝合了五六针后,那道可怕的裂口终于被强行闭合在一起。黄麒英这才再次撒上厚厚的金疮药,用浸过药酒的干净布条层层包裹、紧紧捆扎固定。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却仿佛过了很久。当黄麒英终于直起身,长长吁出一口气时,众人才仿佛跟着他一起松了口气。伤者的血终于被彻底止住,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黄麒英接过伙计递来的湿毛巾擦了擦手和额角的汗,对乡民嘱咐道:“伤口缝合了,血也暂时止住了。但人伤了元气,需好生静养。你们抬他到后厢房歇下,待我稍后开几剂止血生肌的方子。切记,伤口不能沾水,按时换药,若有发热,立刻来报。”
打发走千恩万谢的乡民后,黄麒英转身对那通译冷然道:“码头争抢活计?怕是因为洋船来了,原来的脚夫没了生计,才闹出这等祸事吧!”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懑。
通译面露尴尬,不敢再多言,连忙也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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