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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左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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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灵昀穿上大衣,将空荡荡的右袖管打了个半边蝴蝶结,背包出门。
住在隔壁的印度女孩正准备进门,怀里抱着一捧刚买回来的鲜花,听到动静,转脸打了个招呼,递给他一枝玫瑰。
许灵昀笑着道谢,顺手把玫瑰插进了袖结中央,下楼。
他坐了几站巴士,在一座外形很接近仓库的工业风建筑附近下了车。这里是他今天的目的地,一家专为残障艺术家提供帮助的公益协会,内部建有艺术展厅、工作坊和实验剧场等空间,会定期举办交流活动。
负责人就等在门口,看见许灵昀的袖子,调侃:“许,你还是那么有情调。”
许灵昀耸耸肩:“这不是希望能给我的‘上帝’留个好印象嘛。”
负责人与他相识已久,很了解他的情况,知道如果这次合作能够顺利推进、帮他重返舞台的话,那对于许灵昀来说是真的等同于上帝造人一般的重生。
两人上到二层多功能室,里面已经有几位穿着公益协会T恤的工作人员。房间尽头站着一个高大修长的人,正双手插兜,仰头看着裱在墙上的荣誉证书。
负责人向许灵昀耳语:“看,你的‘上帝’。”
“上帝”闻声,转身,许灵昀看清了他的脸,脚下猛地一顿。
他和赵客应该从16岁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一瞬间,那些不堪回首的画面就全都闪回到许灵昀眼前——初中的班主任是位严厉的中年数学老师,许灵昀频繁请假去学琴,很被她看不上。赵客则是过于淘气贪玩,没少挨修理。坐同桌的那一年里,他们每天互相抄作业,或者一起抄别人的,上课在草稿纸上下五子棋,下课就把许多支笔和胶带缠到一起,做成战斗机互相轰炸,被收缴了好几架。初三座位被调开,许灵昀又全身心投入练琴备考中,几乎不怎么来学校了,毕业后也因为膈应班主任而从不参与聚餐,渐渐就和赵客完全断掉联系。
而此刻,赵客显然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脱口道:“……把头发留长了?”
许灵昀下意识捋了一把自己的马尾辫梢。他初中时头发就有点长,刘海总是遮眼睛,被班主任骂“没有点学生样子”。
但也仅止于这一句话。
这个房间里没有第三个母语是普通话的人了,出于尊重,赵客紧接着就换了英文开口自报家门,语调里有种专业度极高的靠谱感:
“您好,我是OSSAR的赵客,Art Without Barriers伦敦组项目经理,全权负责本次设计方案的跟进和技术团队协调。”
“许灵昀,”许灵昀不自觉地绷紧嘴唇,用眼神暗示自己右臂的状况,“实在抱歉,只能拿左手和您握了。”
握左手是商务礼仪中的大忌,虽然多数人在了解许灵昀的不便之后都会友好表示包容,但每一次遇到这种场合,他还是会有些难堪。他想要的只是不被特殊对待。
赵客的眉尖极快地蹙了一下,却笑了,也伸出自己的左手,说出一句许灵昀没想到的话——
“I’ve been waiting ages.”
常见意思是客套的“静候多时”。
在他们共同的、以左为尊的华语文化背景里,这叫“虚左以待”。
然而它还有一重在场只有许灵昀能领会的意思,最直白的字面意思,“我等和你见这一面很久了。”
许灵昀的身体瞬间就放松下来。
他后知后觉地绽开一个笑,将玫瑰从袖结里抽出来,轻轻放进赵客的西装前胸口袋,随后把自己刚从冷风中浸过的左手交到赵客已被室温俘虏的左手中。
负责人做了简单的开场白,赵客便连上电脑投屏,调出项目提案的幻灯片。
OSSAR是家专门做假肢和矫形康复器材的老牌德企,亚洲总部位于上海,前两年在各方面力量的促成下,给帝国理工学院捐了个实验室,号称研究成果全部用于公益事业,其实也算是一种承担社会责任的作秀。
两年来,伦敦这边陆续对接过一些非营利组织,而近期的项目“艺术无障碍”正好找到了这个公益协会,负责人又联系到相熟的许灵昀,邀请他参与。
许灵昀其实根本没了解太多前因后果,他只是听说有人可以让他重新上台弹琴,就没有半分犹豫地答应下来。
“市面上常见的是传统的肌电义肢,以仿生手为例,绝大部分都只能完成简单的指令,实现抓握、拿取等基本需求。”
“而OSSAR和IC的实验室合作研发的这款义肢,基于脑机接口技术,致力于解决传统义肢控制精度有限、动作延迟与不稳定、缺乏感觉反馈的问题,特别针对有高水平乐器演奏需求的艺术家群体。”
……
赵客介绍了设计方案的全流程,最后,他的视线与许灵昀交汇,沉声道:
“全程大概需要耗时6-8个月,许先生,也请您再好好考虑一下,是否确认愿意在这么长的时段里定期拨出您宝贵的时间,和我、我们的团队一起,为了这个共同的目标努力?”
许灵昀思索片刻,问:“与我对接的人,会一直都是您吗?”
赵客一愣,肯定:“我会作为主设计师贯穿各个环节,确保最终产品满足您的需求。”
他难得地收了公事公办的腔调,对许灵昀说:“我以前有幸在现场欣赏过许先生的演奏,希望不久后的将来,能够有机会再次作为听众坐在你的舞台下。”
许灵昀默默叹了口气,这个“以前”未免也有点太前了。赵客唯一一次听他弹琴,大概要追溯到初二的班级元旦联欢会,所谓“舞台”不过是教室几十厘米的讲台。
会间茶歇时,赵客没去倒咖啡,只是望着窗外发呆。许灵昀也没找他搭话,坐在会议桌的一角偷偷观察他,又打开领英浏览了他的主页,发现赵客是这个月刚从上海调来伦敦的,此前的title叫“高级设计工程师”,应该不是管理岗。
那是升职了呀,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赵客的眼睛本来就有一点像下垂三角狗狗眼,不笑的时候都有股莫名的忧郁气质,让许灵昀联想到那个表情包——
“要我一直 :-( 吗”。
许灵昀目前的主业也算是项目制,闲时没事干,忙时24小时住剧场里。最近恰好不忙,于是便商定可以开始推进第一步的需求分析与评估,明天一早,约在许灵昀平日练琴的场所——他家。
会议结束后,许灵昀告别负责人下楼,电梯合上的前一秒,一只手倏然隔在了中间,硬生生把门挡开。
许灵昀吓一跳,赵客朝他一笑,挤了进来。
“小心你的手!”许灵昀余悸未消,本能地埋怨。
“谢谢提醒,”赵客穿好大衣,侧目瞥了一眼许灵昀,声调微微上扬,“许早早?”
太久没回家,许灵昀自己都快忘了这个昵称。初中时某天他哥去接他放学,喊他“早早”被赵客听到了,从此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班里这么叫他,搞到大家都知道许灵昀有一个肉麻的小名。
这下猛然听到,许灵昀感觉有点怪。其实过去的两个小时他们一直在对话,但因为使用的不是母语,所以总觉得像是被什么人上了身,彼此都戴着面具,别别扭扭的。
赵客调整了一下那枝玫瑰花的位置,让它不会被衣领压扁,然后率先打破尴尬:“晚上有安排吗,一起去吃饭?”
“附近有一家本帮菜做得不错,”许灵昀说完,又想到赵客才刚来,还没有像他一样做梦都在想念家乡菜,便又添道,“还是你想吃白人饭?”
赵客失笑:“我现在只想吃碗葱油面。”
餐厅暖气开得很足,许灵昀单手解开袖结,脱掉外套,羊绒衫右边的袖子就那么晃悠着。
赵客有些复杂地望过来。许灵昀蓦然想起,那时赵客坐在他的右边,那一年赵客天天都能碰到他的右手肘。
点好菜,赵客靠到椅背上,说:“最后一次见你,是初中毕业散伙饭之后去唱歌,本来想问你考得怎么样,也没找见你人。”
许灵昀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见不着面,赵客要是给他发个信息,他愿意时不时聊两句现状,但赵客也从来没找过他。所以有时候人和人的缘分就是浅而已,到那就到那了,没办法。
“所以你现在是……”
“今年主要在跟音乐剧,之前也跟演唱会,做弦乐总监。”
赵客试探地问一句:“是什么时候……?”
许灵昀歪头想了一会,就像想今早吃了什么一样,不太容易,仿佛这实在是件无关紧的事情:“去年年初?还是前年年底来着。舞台事故。”
赵客静了半晌,才说:“其实‘艺术无障碍’这个项目在柏林、东京和香港也有分组,对接的客户有画家、音乐家、戏剧演员,各行各业。我当时选择来伦敦组,就是因为事先听说这边的客户是弹竖琴的。”
许灵昀诧异,听他继续解释:“你知道我又没一点艺术细胞,什么都不懂,光记得我小时候好像也认识一个弹竖琴的人,一开始甚至都没想起那个人是你。反正都是外调,选哪里不是选,干脆就选个和我有点渊源的,我就来了。早早,又见你是好事。”
但赵客没有类似于他乡遇故知的欣喜表情:“但抛开工作,就以初二那一整年天天打掩护帮你早退去学琴的交情,我也真不希望是你。”
许灵昀一滞,再开口时,不由自主用了很轻巧的语气,故意做出游刃有余的样子:“其实我早就想尝试走制作人这条路,但因为长这么大几乎都在弹琴,总是担心沉没成本太高,想待在舒适区里,所以一直没法下定决心。也算不破不立吧,不是少了一条胳膊,做不出现在的成绩。”
他把话头抛回去:“你呢,怎么突然外调?”
赵客“害”了一声:“之前设计了一款新型宠物猫狗义肢,拿了红点之星奖提名,公司还蛮看好,但给大老板汇报那天我正好请假去电影节看林志玲了……总之功劳最后被小老板抢了,我和他起了点冲突,就被流放到公益项目了。明升暗降。”
许灵昀一下明白了,宠物经济是时下热门,成本低投产快,而“艺术无障碍”是公益项目,OSSAR却不是公益机构。没法批量生产的产品、非营利的项目,没被砍才是奇迹。
赵客给许灵昀看手机相册,里面有一整个分组全都是用到了那款义肢的小动物,各种因病或受到伤害而残疾、又在义肢帮助下重获行动能力的毛毛团子,还有和主人的聊天记录截图,密密麻麻几百张。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流放就流放吧,焉知非福呢。”
吃完饭结账,老板为了避税,说付现金可以打九五折。他们身上都没有带纸币,许灵昀便把包押在店里,两人一起去一百米开外的ATM取钱。
时近零点,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许灵昀在赵客输密码时不自然地背过身去,望着被夜风卷起来的纸袋垃圾,忽然就想到,初中二年级的他们曾经也是这样一左一右,站在学校门口的小书报摊前买漫画。
那时每个月盼着1号,因为零花钱充足,新一期杂志上架,买到手要迫不及待拆开,在等红灯的路口就看,磨蹭个十分钟再分道扬镳回家。
而那时他又怎么会想到,十几年之后,在千万公里之外的异国,有一天他和赵客竟然还能再次这样并肩。
刚才饭桌上,他们话里显然都还有所保留,他没告诉赵客自己截肢的细节,也不清楚赵客职场失意背后的弯弯绕绕,但心照不宣的是,两个人都没放下,都没释怀。
如果他真的放下了,就不会对可能助他重返舞台的假肢精度要求那么高;而如果赵客真的释怀了,也就不会花那么多精力去无偿跟进那些宠物主人的使用体验。
许灵昀吸了一把冬夜生冷的空气,胸腔一下子像被打开,长舒出去一口气。
他自嘲又好笑地想,其实他们有什么必要在彼此面前装呢——
当年天天被一起罚站的、调皮捣蛋和不学无术的中二少年,如今西装革履,拿过国际大奖提名也办过千人演奏会,受过排挤背井离乡也遭过飞来横祸万念俱灰,可一切都挺过去了,他们还活得好好的,还能并肩站在这里,这就足够了。
许灵昀的住处离餐馆很近,步行可达,反倒是公司给赵客订的酒店在科技城附近,地铁要一个小时。许灵昀本想问他要不要打个Uber,但话到嘴边忽又觉得,刚刚说了那么久熟悉的语言、吃了一顿丰盛地道的家乡菜,这时候却要顶着阴风孤零零回到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去,有点扫兴。
他转身,仰起头看赵客:“明天约的时间早,你又人生地不熟,要不去我家睡一晚?就在旁边。”
赵客看他鼻尖被吹得红通通,顺手把他的毛线围巾往上提了一点,遮得只剩下眼睛:“你一个人住?方便就行。”
许灵昀那点落寞的微表情立刻一扫而空,解开长长的围巾,甩了一半到赵客肩头:“风很大,你也挡着点。”
许灵昀独自住一套3b2b的公寓,但把其中两个卧室分别改造成了琴房和工作间,所以只有主卧一张床。
但赵客完全不介意,说以前出差都是和磨牙打呼的同事住标间,今晚能蹭上两米大床,明早通勤只有从卧室到琴房的十米远,不要太爽。
许灵昀找了身宽松的衣服给赵客,让他先换,自己去卫生间洗漱。刚才取钱时他嫌冻耳朵,把头发散了下来挡风,这时候刷牙一低头,头发全垂到脸侧,就怕吐白泡沫沾上。
于是许灵昀叫了一声“赵客”,等对方在卫生间门口探出脑袋,就叼住牙刷,转身,把套着皮筋的左手腕伸给他,含含糊糊道:
“帮我扎一下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