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华彩乐段 ...
-
因为OSSAR对“艺术无障碍”香港展的重视程度提升，大老板盯得也更加上心，赵客想，很多事情面对面沟通效率要高得多。
他问许灵昀：“待在上海会不会影响到你练琴？”
许灵昀很骄傲地一笑：“你以为我离开伦敦就练不了琴啦？我在这边家里的琴比那边的还多还好呢！我最喜欢的琴都没舍得寄过去！”
赵客从伦敦回上海虽然只带了一个小登机箱，但非常明智也非常贴心地，他把许灵昀的义肢带回来了。
第二次原型测试已经通过，生产车间那边开始用特殊材料制作最终版本，3D打印的测试版本可以留给许灵昀继续练习用。
过了不久，展览的全线宣传方案敲定，这个不归OSSAR管，是由徐岚另外合作的知名广告公司负责，所以赵客他们也只能看到最终的定稿。
点开Ethan发来的压缩包，主视觉设计图加载清晰的那一瞬，赵客和许灵昀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海报的底图是赵客发过去的，他帮许灵昀拍了几百张练琴时的工作照，设计师最后选择的是一张非常灵动的抓拍——午后阳光正好的琴房内，许灵昀坐在琴前，双腿随意地蜷在椅子上，上身朝后仰，偏到一边，用左手去拾放在地毯上的义肢。
长发，绸制睡衣的袖子，断肢，都极生活化地垂在一侧。
照片经过处理和设计，原本过于繁杂的颜色被简化了，设计师有意去掉色块，以干净的线条来勾勒轮廓。许灵昀的身段极美，望向义肢的侧颜专注而坚定，构成了一组再和谐不过的几何图案。
许灵昀得意极了：“我也太漂亮了吧！”
赵客满意极了：“……早早，总有一天我要和你在琴房里做。”
许灵昀：“倒也不用搞得好像很不现实一样，琴房嘛我自己家里就有，从你这开车过去十分钟，择日不如撞日……”
赵客：“在工作，专心工作，不许又讲猫话！”
两个人通读过宣传方案，发现这张图会出现在场馆外面的巨幅展板上，观光巴士车身上，地铁进出站通道的墙上，商业中心的宣传大屏上，还有每一张门票上。
赵客感叹：“不愧是开馆首展，你看这里列的拟邀网红和自媒体广告投放名单，光宣传费就不晓得要多少。我还听Ethan讲，徐总的亲外甥是个旅行KOL，油管和B站超过千万粉丝，一个商单报价就有几十万。这样泼天的流量她哪能放过，别说走亲情价了，就原价下血本她也愿意的，肯定会借机好好炒一下，打个开门红的。”
PPT里还附上了设计师的灵感来源，是以画芭蕾舞者而闻名的印象派大师德加，他的画作不仅聚焦于台上光芒万丈的舞者，更留心到她们在台下平凡日常的另一面。
许灵昀这一刻的姿态，就像是画中在练习室角落独自整理芭蕾鞋的舞者。
这正是“艺术无障碍”想要观众们看到的——
不是聚光灯下的艺术家，而是幕后的、生活中的艺术家，被允许出错，被允许市井庸常，被允许不阳春白雪，而因为有了公益项目的帮助，他们更是被允许“有障碍”。
OSSAR的使命就是让他们跨过这道障碍。
进入第三季度，盛夏到来，布展基本完成。
既然是关注无障碍人士的展，自然也要充分考虑到无障碍人士的观展需求。策展团队在这方面的确是既用心且专业，所有展板文字均有盲文注释，图片则有可触摸的凸起，每个展厅都铺设盲道、配备便携式座椅，免费租借助听器与放大镜，自助导览器上有多个语种的语音和手语视频讲解，游客还可以自行选择是否按照无障碍路线观展。
徐岚发动她的强大人脉，请到了某位一直热心公益的政界新秀提前参观，对方当天在社媒上发帖评价：“这是千禧年以来全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障碍展览。”
不管是不是作秀，总之又吸引了一批新闻报道，其中不乏大陆的知名媒体。
赵客和许灵昀都受邀出席开幕式，不过赵客是以主办方工作人员的身份，许灵昀是以嘉宾的身份。
徐岚还特别提出了请求，希望许灵昀能亲自演奏一首曲目，作为开幕仪式的“开场白”。
对于这个安排，OSSAR那边求之不得，这是展示他们产品性能的最好机会。
大老板把赵客叫去：“你和客户关系搞得怎么样？有没有把握说服他？钱的事好谈，让他随便开价。”
赵客心想讲出来吓死你，我和客户关系好到穿一条裤子——不对，好到不穿裤子。
他说：“但是客户从出意外之后就没有再参与过任何公开演出了，恐怕不一定愿意……”
大老板：“我当然知道，所以才自带关注和话题度啊，不然为什么要让你尽力争取这次机会呢？”
赵客沉默一会：“我觉得他应该不会拒绝在开幕式上演奏，但是公司如果想重点炒作这一点的话……”
大老板停下手上的活，犀利地从眼镜后面打量赵客：“你只在公益项目待了大半年，就把公司当成非营利机构啦？之后要还用这种心态去独立带项目，你还想不想要奖金啦？”
他把话讲到这个份上，再面露难色就是赵客不识趣了，只好闭嘴。他知道许灵昀不会拒绝演奏，甚至可能也不会拒绝OSSAR拿这件事情当话题来宣传，但是他不想让许灵昀接受。
许灵昀第一次用他设计的“第三只手”公开演出，应该是他们两个人一生中里程碑式的大事，应该有更大的舞台和更多观众，许灵昀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主角。
而不是作为徐岚炒红展馆和OSSAR挽回名誉的工具人。
赵客心事重重回到家，一开门却愣住，只见沙发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纸袋纸盒，许灵昀听到开锁声，光着脚冲出来，拉住赵客的手，来了一个华尔兹旋转步。
“我下午约姐姐去逛街啦！买了好多漂亮衣服！你现在立刻马上去沙发坐好等我一件一件试给你看，挑出最漂亮的，我要在展览开幕弹琴的时候穿！”
赵客大跌眼镜：“你晓得啦？答应啦？开幕演出的事情！”
许灵昀以旋风速度脱掉睡衣：“当然，Ethan直接把正式邀请函邮件发给我了，他讲曲目不限，只要没有版权纠纷，我想弹什么都可以。”
赵客在心里又给Ethan记上一笔，自己沉着脸琢磨，没留意到许灵昀已经换好了衣服。
“赵客？赵客！”许灵昀凑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你是不是累啦？饿啦？”
他跑去厨房拿了个保温餐盒：“今天晚上家里没有开伙哦，我和姐姐去吃了一家特别好吃的意餐，给你打包了烩饭回来，你边吃边看。”
赵客回神，接过餐盒，问：“你都准备好啦？”
许灵昀没明白：“准备什么？演出吗？本人是天才，你懂不懂什么叫天才，意思是我命中注定就是为竖琴和舞台而生的，都刻在DNA里，根本用不着‘准备’。”
赵客笑了：“好吧，那你觉不觉得开幕式这个舞台有点小，配不上你这样的天纵奇才呢？”
许灵昀一愣，严肃道：“你这个人，肤浅！舞台本身是没有大小之分的，台下观众才是决定它大小的关键。如果观众是你，那家里的小琴房也是大舞台；如果观众是央音上音的大师，那又老又破的讲台也是大舞台；同理，如果观众是一批愿意投入更多关注与关爱给残障艺术家群体的政、商、媒体界人士，那开幕式的会场就是大舞台。”
赵客呆了几秒，一下就明白了许灵昀接到这个邀请会如此兴奋、快乐的原因。
他知道许灵昀手机上有一个练琴app，详细记录着每一天的练习时长，每个指法、每首曲目的时间分配，从多年前这个app上架开始，最长没有中断超过一周。
甚至就在许灵昀出意外时，他只在床上躺了三天，就挣扎着起来，按部就班地完成左手的练习任务。
许灵昀的天才之处，不仅在于他弹琴的天赋，更在于他热爱的天赋。
公主就是这样的，无私，博爱，拥有燃烧一切的热情和从不会被打倒的勇敢。
赵客不再纠结，往沙发上一靠：“如果观众是我，那家里的客厅也可以变成维秘秀的T台，我怀疑有一位早早模特穿错衣服了，现在能不能紧急申请更换……”
话音未落，许灵昀脸已经红了，大叫一声“你偷学我讲猫话”，扑上去，和赵客扭成一团。
启程去香港前，义肢的成品寄到了家中。外型与测试版本并无太大区别，但机械已替换成了许灵昀最舒适的材质。
许灵昀最后选定的服装来自一个比利时先锋设计师品牌，米白细条纹的西装三件套，扎一条高领黑色蕾丝蝴蝶结，长发拉直，梳成高马尾。
七月中旬，“艺术无障碍”正式开展，许灵昀的至亲和好友们几乎无一缺席。
Ethan和曾经的职场贵人赵赛重逢，相谈甚欢，开始用粤语叙旧。许乐昀听也听不懂，插也插不上，黑着个脸晃悠到赵客身边：“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一直拉着你姐不放？”
赵客看到赵赛和人热聊时的吃味不亚于他看到许灵昀和人热聊时的吃味，一把将Ethan揪走：“你很闲吗？不去工作，一个劲和游客讲话。”
Ethan不满道：“我的工作完成了，你的工作也完成了，接下来的环节就该早早发力了，凭什么不许我和Celena聊天？”
赵客：“……他哪能把小名叫什么都告诉你啦？！”
上午十点整，司仪示意全场安静，观众们的视线集中到大厅中央的淡香槟色幕墙上，海报里许灵昀的剪影以正比被投上去。
展馆内灯光淡出又淡入，剪影的细节清晰到让人以为那是全息投影，但随着“许灵昀”垂下去捡拾义肢的左臂动了一下，观众们才惊呼，那居然是真正的许灵昀。
他从海报中走下来，活了，成了真，当着所有观众的面佩戴好义肢，开始演奏柴可夫斯基《天鹅湖》中的竖琴华彩乐段。
“华彩乐段”是一种从歌剧引入器乐的艺术形式，进入这个环节，乐团会停下来，由独奏乐器尽情表现，演奏上具有很高的自由度，乐手可以按照自己的风格喜好来即兴演绎。
在许灵昀最最光艳照人的舞台生涯里，“华彩乐段”对他来说是极致的炫技环节，震撼的乐声和表现力，使得即便置身于数十人的乐团之中、大家衣着相同，观众的眼睛也只瞪大了牢牢粘在他一个人身上。
那样的炫技，如今他不可能再完成了。
但许灵昀一点也不害怕，一点也没有犹豫，在此时此地这个场合，慢半拍，向所有内行的、外行的观众演奏这支华彩乐段。
而事实证明，从前那个许灵昀成为全场焦点，绝不是只靠精湛技巧。观众们挪不开眼的是他这个人，而非一双健全的手和不出半点错漏的乐曲。
展馆的建筑设计考虑到了扩音功能，所以竖琴旁没有架设任何麦克风设备，竖琴的音色本身不算极亮，音量也并不太高。
但整个大厅鸦雀无声，人人如提线木偶，被许灵昀指尖下的琴弦系住。
观众们看着许灵昀。赵客看着许灵昀。
幕墙正对面悬挂着巨幅海报，许灵昀看着许灵昀。
他演奏生涯的华彩乐段也许一去不返，但他人生的华彩乐段从未有一刻中断，且必将永远向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