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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亮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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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令时天黑太早,六点收工,外面已经完全暗了。
赵客看到屏幕上弹出文件传输完成的提示,拔掉U盘,向琴房里道:“早早,那我也走了?”
次日是周六,同事们都已各自离开,下午开会讨论的草稿纸散在桌上,几个马克杯里茶还没凉,但屋子一下变得空寂。
许灵昀没有回答。
赵客走到门口,琴房内灯光大亮,照着竖琴的金属光泽,完全是雀跃、明快、温暖的氛围,而许灵昀一个人坐在飘窗上,脸贴着玻璃看街景,裤脚挽起,露出雪白的小腿和脚,一条盘着,一条垂在窗台边,晃呀晃。
赵客瞬间看出来,许灵昀有一点孤独。
他不寂寞,但却孤独。
赵客又叫了一声:“早早?”
许灵昀回神,茫然地转脸看向赵客。从刚才找出那几个G的演出视频给赵客拷时,他就一直是这样有点恍惚的状态。
他喃喃道:“哦……好,你回酒店打车吧,反正可以报销。回去和我讲一声,注意安全。”
赵客叹了口气,弯腰,拾起地下一双水貂绒地板袜,走到飘窗边,递给许灵昀。
一分钱一分货,公寓的供暖实在太好,赵客有点留恋这样舒适的室温,随便想象一下狂风大作的冬夜,竟然就有点不想走了。
他知道许灵昀大概也是不太想让他回去的,但他不得不回去了。
坐在的士后座,赵客戴上耳机,调出了那个舞台事故的视频。
他盯了一会屏幕,深呼吸,点击播放键。
拍摄角度应该是比较山顶的位置,居高临下,却能把全景收入画面中。
视频太短,只截取了关键部分,一上来就是嘈杂的人声,观众席上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舞台上的异样,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灯”和“小心”。
随即拍摄者快速放大了画面,即便模糊,也足够赵客看到舞台顶部的巨型道具吊灯陡然往下脱落了一截,倾斜成极危险的角度。
可是台上的人毫无知觉。他在这一天依然像每场演出一样完美得体,黑色燕尾服和白衬衫,长发梳成了半扎披肩的公主头,前额和鬓角抿得光光的,露出流畅的面部轮廓线。
许灵昀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这一片47弦的领土,琴凳是他的王座,双手是他的权杖。
然后吊灯彻底断裂。
机械牵拉的声音甚至能穿透屏幕,被赵客清晰地分辨出来。
吊灯悬空的那一刹,他飞快左滑,后退网页,关掉了视频。
赵客心脏狂跳,手心湿透了,呆在座位上半天一动不动。
他不想看到那一幕。也不敢。
汽车缓慢行驶在夜里,司机百无聊赖地和他闲谈,说今天地铁罢工,路上有点堵,赵客随口答应。
手机蓦地一振,“许早早”发来条消息,赵客才意识到自己这口气已经堵了近一分钟。
许灵昀:回酒店了吗?
好着急的,赵客一下笑出来,他才离开十几分钟。
许灵昀:我们这周义演的时间定好了,周日下午四点到六点之间,你去看吧?
赵客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的电容笔好像掉在你家了,周日帮我捎上。”
许灵昀回得飞快,一条“好呀”的语音,加一个夸张的“好”字表情包。
周日下午四点半,赵客加完班,出门赴约。
特拉法加广场位于伦敦的心脏地带,离泰晤士河极近,假日人流量很大。赵客绕了一圈,最后在国家美术馆前面找到了许灵昀和他的朋友们。
他们的音箱上贴着宣传单,印有公益协会的简介、网址和社媒主页。像许灵昀一样,这几位也都是身体有些不便的艺术家,其中吹小号的戴着墨镜,贝斯手坐着轮椅,还有一位弹电钢琴的戴了人工耳蜗。
而许灵昀,许灵昀今天漂亮死了。
他扎了个丸子头,黑色大衣,搭配一条色彩鲜艳的奶奶风大披肩,脚上是牛皮马丁靴。
一曲结束,赵客慢慢挤到前排去,正对许灵昀的角度,一眼就被他看到。
许灵昀脸上原本是自信里带着点游刃有余的神情——一张合格的舞台面具,然而在发现赵客的那一刻,面具瞬时被甜甜的笑粉碎掉。
他小声和其他几位商量了一下,说:“下面这首歌,要特别唱给我的一位好朋友,感谢上帝又把他送回到我面前。”
广场嘈杂,但耳中的世界安静下来,许灵昀拨响了第一个音符,乐手朋友们留给他独奏的时间。
赵客凝神听了两句,发现是《蒂凡尼的早餐》的插曲,Moon River,奥黛丽·赫本戴着头巾坐在窗边弹唱这首歌的片段,足可跻身影史十大经典之一。初中的英语老师在课上给他们放过,赵客当时在桌斗里打着手电读侦探小说,许灵昀倒是看得很入神,看到女主角在大雨里抛弃了她那只没有名字的橘猫,还揪心地摇赵客的胳膊,把他掐出一排红印子。
许灵昀的音乐天赋点得很满,唱歌也好听,手上只弹主旋律: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
My huckleberry friend
Moon river and me”
赵客不算太熟悉这首歌,于是低下头,搜索歌词。他记得huckleberry是越橘类植物,因为美国某位著名音乐人把童年时一起采摘这种果子的朋友称为my huckleberry friend,后来在歌曲和影视中出现多了,就渐渐变成文化符号,专指“我可爱的老朋友”。
再抬起头,许灵昀的目光始终凝聚在他身上,表情管理很恬静优雅,眼角却悄悄偷笑,还在空灵地重复着最后两句。
街头演艺不成文的规矩是控制在两小时内,最后压轴的,是一首节奏感很强、传唱度极高的流行曲,许灵昀找出一把那种油画里天使手里拿的小型莱雅琴,像吉他斜挂在身上,开始一边弹,一边唱,一边又跑又跳,绕场转着圈,和每一个听众互动。
披肩上缀满流苏,一穗一穗轻盈地飞起来,玫红将他的脸色衬得更艳了。作为一位受过专业训练的乐手,他的舞台表现力和感染力绝对一流,将这种本该是阳春白雪、大雅之堂上的演奏艺术完全拉下神坛。
热烈气氛推到顶点,人群一起打着拍子,尽兴而散。
收拾好东西,许灵昀和几位朋友告别,走到赵客面前。
他的双颊因风吹和高强度活动而染了红晕,但是演出时那略显浮夸的兴奋却消失了。赵客一怔,反复观察,却发现真的完全找不到刚才人来疯一样的许灵昀,只能惊叹于他的收放自如。
而此刻的许灵昀,显然更接近他原本的模样,那个独自坐在飘窗边远眺街灯的许灵昀。
“来那么晚,我以为你要放我鸽子了。”他嗔怪道。
赵客接过他背后大一点的那个琴盒,背在自己身后:“谢谢你的月亮河。”
“喜欢呀?”许灵昀歪着脑袋,从下往上斜他,“那我唱的时候你哪能都不拍照片,不录像,还低头!”
赵客挑眉:“拍照录像打卡,是因为怕以后就再没得听,一生一次,才必须要留个纪念。你以后再也不会给我弹了嘛?”
许灵昀一下就笑起来:“那好吧,特许你以后听我弹琴都不用再拍啦。”
赵客又向他伸出手掌:“我的笔呢?”
许灵昀:“噢,差点忘掉。”
他探手到脑后,一抽,丸子头散开,被当成发簪的白色电容笔便落到掌心里。
赵客吹了声口哨:“这也是你自己盘的嘛?”
许灵昀拿笔像挥魔杖一样乱搅两圈,很得意地肯定:“我和电影里学的。最后一次和你讲哦,我平时都自己梳头发的,不管什么发型,都不用人帮的。”
然而现实很骨感,许灵昀刚上蹿下跳了一番,导致这个动作做完后,头发并没有和古装剧女主角一样柔顺如瀑地垂下来,反倒乱糟糟炸在脑袋顶,像森林冰火人。
赵客拿手指给许灵昀理顺,弄得满手静电,又一把将大衣帽子扣上去,挡住他满额头的汗,问:“被安利了附近一家意大利菜,晚上一起?”
许灵昀脚已经随他迈出去,眨眨眼:“也是上次那位女王推荐的吧?”
赵客还没回答,许灵昀的手机忽然弹出两条微信,来自他哥哥。
许乐昀:过年回来一趟
许乐昀:我要结婚了
许灵昀眼珠子险些瞪出来,扯住赵客的衣摆,当街停下:“我回个消息喔。”
许灵昀:这么突然???
许乐昀:你先加她个微信吧,回来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许乐昀:她叫赵赛,你喊姐就好
许灵昀盯着这个名字愣了一秒,紧接着,许乐昀推来一个联系人。
昵称叫“不秒回会死”,加一个女王emoji。
许灵昀仰脸看向赵客,目光里包含83%的震惊,9%的疑惑,6%的了然和2%的玩味,《蒙娜早早的凝视》。
而赵客对此一无所知,看许灵昀呆头呆脑,还自作聪明地催道:
“你不是讲哄女孩子开心就要第一时间吃下人家安利并且百分百捧场吗,快点呀,吃完我还要拍照返图说‘下次和你一起去’加爱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