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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疫情迫近,思绪纷飞 ...

  •   我们同学间流传着这么一句玩笑话:贯西只有冬和夏。
      凉爽的日子没有过上几天,数场湿冷的秋雨后温度骤降,贯西市进入了冬天模式。尽美中学的学生们纷纷穿上秋裤和卫衣,换了冬季校服,我也照例披上厚重的灰大衣防寒。
      至于生活……差不多还和以往一样平静。张茜终于向家长坦白了自己的真心,他们也欣慰地答应了她暂时放下大部分文化课学习竞赛。现在除竞赛成绩完全与我不相伯仲以外,正常女高中生应有的活力也在逐日地注入她的身体。在学习之余她终于可以留出时间和我谈天说地,而到了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在树荫下看书时我偶尔能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和其他同学聚起来聊天或者打球,挥洒着汗水沉浸于其中的相貌相当迷人。
      有时她也会坐到我身旁和我简单说上些什么,不过通常不久就会转头离开。
      仅剩二人的竞赛班里,复习和考试还在继续进行。七遍课本,八遍课本……当五彩缤纷的,标志着知识点的荧光笔涂出的线条画满了教科书苍白的纸面,文字之外的边边角角也被随手记上的笔记占领时,好像之前让我们焦头烂额的练习题也不成什么阻碍,而近几年大部分的联赛题目做起来更是如探囊取物。另外通过瑶月的帮助,我们还与许多不曾了解过的崭新知识邂逅:Western Blot的原理、波罗蜜的果实发育、石榴的结构、海绵和栉水母哪个更靠近基干、微生物的培养原则……看起来我们的竞赛生活终于回归了正轨——好吧,虽然这完全只是竖了个flag而已。不出问题的话,差不多也该出问题了。

      十月份,已经在贯西市销声匿迹两年有余的新冠病毒卷土重来。虽然病原体的危险性已经大大降低,可政策里规定的防控标准仍然一如既往的严苛。本来平静的生活节奏被严密的防控打乱,身边还突然陆续爆出无症状感染者的消息,学校里的同学们心里也大多并不安稳。
      而最后,那一刻还是到来了。
      某个周六下午放学后不久,我和之前无数次一样收拾着需要处理的纸质资料准备放入文件夹。然而我们的班主任兼级部主任高喊“大家都先别走——”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所有人纷纷停下手头的活计,转头望向教室门口。
      “出事了。”这是他走进教室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所有人,现在,立刻,马上拿上所有的学习资料,有资料不在这里,需要去一趟宿舍的五分钟后在楼下站队,间隔一米,不需要的同学抓紧从校门离开!”
      “啊?发生了啥事?”我还一头雾水。
      “初中部出事了。有个学生和家长去了公共娱乐场所,结果回来后没几天就开始发高烧,测出来是病毒阳性。现在初中部那边的人已经被拉去隔离,我们老师有一部分去过初中部的也被拉走了。现在上面要求咱居家学习,咱也没办法……而且如果初中部的学生之中有被查出存在感染者,我们中大部分人还要被送去隔离点呢。情况差不多是这样,了解了吗?了解了还不快动手动身?快快快!”
      本来安静了刹那的教室又乱哄哄起来,沸腾着一般的人声中还能隐约听到几个声音比较洪亮的男生大发牢骚。
      张茜紧张又不舍地看向我,我也以同样的目光和她对上眼。
      她的脸颊顿时因充血而染上绯红。
      “你需要回宿舍吗?我……反正应该不用吧,哈哈。”
      “不需要。”
      “要分开了呢。”
      “我会想你的。”我安慰道。
      “即使这样,回家可能也不好视频聊天什么的吧……毕竟上网课也很忙诶。”
      “我倒是没问题——”反正也不会认真上,啊哈哈。
      “不许摸鱼哦?”她就好像那个能读心……我不禁这么吐槽。
      “不过只要我停课你可就管不着了,哼哼。”
      “小林你……!就算是停课了也要给我认真学竞赛啊!!!”被纸卷敲了。
      不过当她看到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敲打而赌气一样鼓起来的脸,就算是刚才还表现得气呼呼的张茜也没有压制住噗嗤一声偷笑出来的冲动。
      “算了……你在家里能开心其实就对我很有意义了。”
      “你也是,该休息就得休息。”
      最后一张试卷也被塞进文件夹,我们并肩走下楼梯离开教学楼,在校门前的岔路分别。本来车水马龙的柏油路今天意料之内的空旷。回首看时,她的背影是那样美丽,却又那样孤独。

      到家时,我妈正半瘫在沙发上看投屏到电视上的《老〇记》。
      “怎么,被赶回来了?”
      “可不是嘛。家长群里应该也有通知到?”
      “唉……一想到你要在家里杵这么久,我真是又开心又烦得慌。”
      “我倒觉得你烦得慌的部分应该更多一些。”
      “你真是,差不多得了,现在就你和我两个人相依为命,我还能把你踢出去不成?”
      “先别说这个了……看啥呢,我也跟着看看。”
      “小孩别看。”
      “当谁小孩呢?就要看。”
      “有同性恋性暗示你也看?不怕把你带坏了?”
      “我……我觉得无所谓吧……”
      “你咋心虚了?不会你有同性倾向吧?”
      “就算有你又咋样?”我使劲戳了戳她的脑袋。
      “闲得没事干老戳我干啥……还是那句话,你要是真有我也只能接受啊?我女儿就是不想找男孩子,这辈子也没有生育的欲望和需求的话,我也只能祝福你们俩不是吗?”话说到这里,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双眼中也亮起激动但又附带诡谲的光芒:“再说了,我们这些学文学,尤其是欧美文学的多少都会接触一些同性恋情结相关的作品,所以……我其实觉得这样挺自然的,你要是有了女朋友,哪怕是喜欢的女生也别憋在心里,和你妈分享分享,反正又不会死人。”
      “可算了吧,我应该还没到那种程度,而且我觉得……呃,那个,有点不方便和你一块看的是性暗示的部分,和同性与否没啥关系。”
      哪怕是我真有了喜欢的女孩子我也不可能会和我妈分享吧……
      “所以说小孩别看。”
      “就要看就要看,害羞也要看。你这样就像我这辈子就要和你年轻的时候一样清纯,完全和性话题八竿子打不着似的。”
      “唉……随你便,坐吧。”
      “那我不客气了就——开点啥东西吃?就这样看多没意思。”
      其实《老〇记》里面的同性性暗示和高频率爆出的黄色笑话相比真的约等于不存在。在她哀嚎着“不能再吃了”关掉电视逃回自己屋里之前,我和我妈一起像电影院里磕爆米花一样随手开了一盒混合坚果一看就是好几集。直到夜色已深,我取得的的收获不外乎一点荤段子而已,真没意思。
      不对不对不对……我为什么会觉得看到同性相关内容才有意思啊?!
      当晚我在床上红着脸辗转反侧,从我的人生经历、学习历程、性格特征等一系列角度对这种想法出现的缘由进行了立体全面的分析,结果在完全睡死过去之前也没有完全想明白。

      无聊。
      好无聊。
      要死掉了,死法估计是无聊到活活在办公椅这个晾肉架上被风成肉干。
      在这一星期里,我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
      我从来没觉得居家学习开心过。
      屏幕里面的课程比看起来的还要枯燥好几倍,光是试图集中注意力就会产生一种抑制不住的睡觉冲动。但又因为现在每天的睡眠时间都被大幅度拉长,所以就算想一睡了事也完全合不上眼。于是每天上课的时候看张茜在评论区回答老师的问题成为了我在打开别的窗口水课之外的少数乐趣之一。
      她的问题回答得非常不错。
      有时她也会被点上台参与和教师的互动,或者给同学们讲题。
      她的麦克风貌似离嘴很近,以至于耳机里她发音和换气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却又因为录音设备的质量问题而显得机械,冰冷且沉闷,像是被什么隔断着。
      早读的时候她也会遵照班里的统一要求开启视频,但是摄像头的图像质量和帧率都相当堪忧,能看到的画面不过是她一直板着脸读书。
      有关她的一切从未如此不真实过。
      我不再和平日里一样能每天都看到她展露的天使般的笑颜,,之前向她私发了几条消息却根本没收到回复,二人间的日常闲谈自然消失了。
      都说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可能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显然我并不习惯这样的感受。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张茜。
      我想见她。
      但是我被疫情封锁在小区内,连出门都要经过各种批准。
      她那边估计也是这样。

      某天清晨,早起洗漱时我还未完全睡醒,半闭着眼五步一趔趄地走进卫生间时,竟然隐约在镜中看到她五月晴空一样清朗的笑脸。
      霎时胸腔好似是被什么压迫着,心跳也不自然地加速,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骨和肋骨的樊笼中翻涌,像是心口裹了一整团阴燃的柴草,被无名的火炙烤着,燥热并伴生着刺痛……
      我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感受了——不,这种的可能还是第一次。
      头有些晕。一时左脚滑到了右脚的右边,整个躯体都以奇怪的俯角向前缓缓倾倒。我急忙双手扶住洗手池的边缘,再次看向面前的梳妆镜。
      镜中人露出清瘦憔悴的面容,黑色的长发凌乱地互相缠绕,无精打采地坠着。

      思绪飘回送张茜回家的那个中午。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臭椿的翅果一串串地从舒展的枝条上垂下。
      她的发丝传来酸甜中掺杂了辛香的柑橘气味。
      脸颊上留下冰冷又温热的泪滴。
      ……
      我对张茜的感情,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我对她的好感,意味着什么?
      咦?
      说实在的,有时与其顿悟还不如就这样一直蒙在鼓里……唉。我可能找到答案了,但是这绝对不是什么好答案——没错,我这个自认为是恋爱绝缘体,甚至之前就没有对他人真心实意动过情的人,就在刚刚第一次发觉自己已经无意识地,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另一个女孩子。
      不,不对。
      朋友之间也会多少喜欢上对方的——作为朋友的喜欢。
      我和张茜应该只是朋友吧。
      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只把她当做朋友看待,那为何被她抱住时我会害臊到几乎失去意识?
      出现那样的反应也不代表着恋爱不是吗?她本来就像是我的半身,有一些朋友之上的感情成分也理所应当对吧?
      和另一个自己拥抱时会有这种反应吗?和亲友拥抱时会有这种反应吗?自己喜欢同性是多大点事,值得你这么纠结?还真是脆弱啊。
      明明自己都不知道恋爱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道不是退却的理由。
      就算是之前因为会错意产生了种种不快?
      会错意不是退却的理由。
      不不不,我只是多少对异性有些失望,对异性恋的欲望淡了而已……而已……
      虽然但是,潜意识驱动的生理反应不会骗人。抬起头睁大眼睛再仔细看上一看,镜中的自己早就脸红到不像话了。我试图去抵抗这个可怕的念头,但无法战胜的无法抵抗的汹涌澎湃的感情还是不住自心底倒灌上来,令我不禁涌现出将这些多余的不可名状的情绪从口中呕出的冲动。
      头好痛。
      我摇奖般双手抱头,向着各个方向卯足力气振荡,直到晕眩感战胜疼痛。
      初恋就是同性吗……真的没救了已经。
      被迫接受了真实自我的想法,如释重负又自暴自弃地,我在擦脸时狠狠地蹂躏了手上的毛巾。
      毛巾真软,毛巾不会反抗也不会受伤,毛巾很好。
      但是张茜不是毛巾。
      张茜会受伤。
      进入高中后的一系列事件已经向我充分证明了她比我之前想象中的脆弱很多,她心底隐藏了很多我不曾了解的负面情绪,并且随时都可能引爆。如果我真的对她坦白,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回应。最坏的情况下,双方都为之努力了很久才得以建成的难得的挚友关系可能会就此破裂,我会再度变得孤身一人。
      或许她会答应,但谁又能确保她是不是出于真心的呢?人是会向各种东西妥协的。如果和我在一起能让我快乐但会给她带来痛苦,哪怕我实在很过分,她也有充分的理由去做——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结果,这种关系也当然不会维持得长久。当虚情假意的泡沫被戳破时,没有人会为之感到愉悦。
      那难道我就应该让这份感情一直积压在心中吗?
      【果然,我这种喜欢看女孩子之间擦出火花的那种爱情故事的女生,很少见吧……】
      她说过这样的话。
      万一,万一……张茜觉得女孩子也行,甚至我这种人就可以勉强凑合一下……然而当她切身地发觉自己被卷进这场闹剧,她会作何感想?或者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一个同性挚友突然说她喜欢上了我,我又会做何反应?
      打住——张茜大概率并不一定和我相似。如果是直女的话,估计只可能感到反胃的吧……那她会是这种人吗?虽然曾经撞见过她看超直球的同性相关漫画作品,可我仍然不清楚她是否只想在网络上寻求一些超脱于枯燥日常生活的感官刺激还是真正的在现实中也接受参与构建这种关系……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
      头昏脑胀神志不清地往自己脸上拍了两巴掌,冲击感伴着冬季特产的冰凉自来水将我勉强拉回现实。手指尖沿着胸骨的轮廓向下施加压力,一遍遍温柔地轻抚胸中线上的肌肤。腹直肌也应和深呼吸的节律运动,吸气,呼气,放空思想,放空思想……
      方才的悸动渐渐平复下去。
      这是合理的逃避,我不停地安慰着自己。
      对——我需要时间思考——毕竟到最后,我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起责任。
      一如既往地我从冰箱里掏出了一个便利店买来的三明治,放到微波炉里叮了一下。

      当晚下课后,我正准备收拾下手边的书,干一点私人些的事情。
      然后离开座位没有几秒钟,电脑的信息提示突然就和炸了锅一样。隔壁我妈在打电话,声音不大,两道门隔着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有些不情愿地打开电脑,我点开了〇Q班级群,看看能让这个平时死气沉沉的群突然火热起来的话题究竟是什么来头。
      “什么时候出发?”
      “受不了一点”
      “还要穿防护服……真恶心,会闷死的吧~”
      等等,出发?去哪里?防护服又是怎么一回事?
      被过多的信息冲击着,大脑一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
      “——而且如果初中部的学生们也被查出存在感染者,我们中大部分人还要被送去隔离点呢——”
      主任的话突然闯入了记忆。
      几乎就是同一时间,我妈冲进门来:“快快快,别在那呆坐着,看看要带什么出门。真是的,这么晚突然就传出来让你们去隔离点……赶紧的,收拾好东西,穿上防护服——我找小区那边要过来了一套——今晚就要走!”
      “哦,这,这个我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快点?!!抓紧时间,咱想想收拾上什么……这个衣服要带,那条裤子也得打包上……别愣着!拿好你的手机和耳机!快去把你电脑装箱子里!”
      “好,好……”我有些慌乱地关掉桌上的台式机,开始拔上面插着的细或粗的电线。
      “一条毛巾应该够使了……多给你打上点内衣裤,这样你可以不用他们那边的水池子洗衣服……还有什么来着?”
      “拖鞋。”我把刚才装到塑料袋里的拖鞋递给我妈。
      “哦对——给你拿点胃药和感冒药,再拿点洗漱用品……”
      ……
      张茜应该也要被送去隔离吧。如果我们在车上能遇见,能不能把话说开呢?
      “这次出去隔离是以什么为单位的啊?”我试探着发问。
      “社区啊,不然呢?
      “那,原则上来说咱们这边的和之前住的地方那边的学生是不坐一辆车也不去一个地方隔离的?”
      “啊,对啊。”
      咔嚓。
      心里有什么东西要碎掉了。
      还没来得及沉入琉璃色的幻梦,它就已经破裂成碎片。
      在我妈的帮助下勉勉强强地把自己塞进防护服,我瞥向穿衣镜。镜中人口罩兜帽护目镜三重遮掩下几近看不见面庞。四肢则被臃肿僵硬的白袖筒和裤筒罩着,活像某个动画片里走出来的充气医疗机器人。
      打包好的箱子异常沉重,单单是把它拎下三楼就累得我腰酸背痛满头大汗,差点眼冒金星地就这么倒下去。要不是我妈帮我背了个书包,我还真想象不出来自己要怎样下到地面上——说到我妈,看到我走路都走不顺畅,她在送我到小区门口时一直
      窃笑着在后面不停偷拍我的照片。
      唉,真是个大孩子……一直都是。

      车上挤满了人,本就浑浊的空气又受N95口罩所限,更加令人窒息。
      尽管现在是十一月,贯西已然入冬,可防护服内闷热得很,大开车窗也完全感不到凉意。呼出的水分在护目镜和口罩上缓缓凝结,打湿了脸颊,模糊了视野。
      张茜果然不在车里。
      我瘫倒在座椅的靠背上。
      旁边年纪不小的老师一直在用折叠屏手机刷短视频,烦死个人。幸好他还有基本的道德准则概念,没外放出来。
      脑海中浮现她的身影。
      和白天那时一样,心口像是被灼伤了一般热痛着。我咬住上下颌直到颞部肌肉清晰可感地暴起,强行压下身体内那团升腾的热灰。
      漆黑的天穹上,星光的踪迹无处可寻。街灯点亮同样黝黑的柏油路面,可深夜的街道空无一人。大巴车的引擎男低音般低语。
      我艰难地从随身的斜挎包里翻出手机和装着蓝牙耳机的盒子,从歌单里随便点了一首。
      不知是因为本来在低氧环境下意识就有些模糊还是确实有些困乏,这个乐队最为标志性的吉他也没能把我从沉眠中捞回。

      猛烈的颠簸将我抛回现实。
      即使有防护服缓冲,头还是有些隐隐作痛——刚才我们貌似是驶过了好几条减速带。
      面前的道路被点至通明,一袭防护服的人们在车外来回疾行,乙醇气味充斥着整个车厢,车内的灯也亮起来。
      下车时全身都被酒精消毒液喷了一遍,湿,黏,却又清爽,怪怪的。
      隔离点貌似是某个青年旅店一般的地方。大堂的装饰相当朴素简洁,但楼内却配备着多架电梯,也正因此我省去了轻手轻脚——因为电脑还在里面,太暴力会把它磕坏——拖着那个比石块还要沉重的行李箱上楼的功夫。
      房间里整体装修和设施都不能说精致,不过一个正常旅店应当拥有的也都能找到。脱下防护服,铺整一下自带的床单,插好插座架上电脑,时钟就指向了后半夜。然而现在的我可能由于在车上已经睡过,就算是躺在床上放空思想也毫无睡意。百无聊赖中我拿起床头的手机,开始翻阅〇Q群里同学发的消息。
      没看到张茜说话,可能她已经睡了,或许她还在去隔离点的车上,甚至还有可能在房间里整理个人物品。
      我点开了和她的聊天框。
      总觉得自己应该,也有义务说点什么。她需要知道我对她持有的那份心意,这是一个对他人负责的人应当做到的……然而朴素的责任心最终还是落败于同新生的情愫一齐诞生的矜持,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打字,有些话却憋在心里落不到屏幕上。
      “在吗”
      ……删除删除。
      “你们那边怎样”
      ……删除删除。
      “还好吗”
      ……删除删除。
      “那个……其实,我”
      删除删除删除!!!!……
      ……
      不知道她在不在看手机。如果看到我的私聊界面上一直挂着”对方正在输入……”,她又会作何反应?
      想太多了。她再怎么说也不可能闲到会点开与我的私聊。
      叹着气,右手重重砸中绵软的床垫,没有什么回弹。身体在被单上摆成颓废的“大”字,我开始对着空无一物的洁白天花板发呆。
      明明头脑还算是勉强清醒,可世界奇怪地缓缓沉入一片黑暗,意识再度回归躯体后,窗外的天际线已被鱼肚白浸染。
      点进群里发送的会议室链接,无所事事对着屏幕干瞪眼的一天再一次正式开始。

      已经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天。
      张茜还是杳无音信,无论是哪个群聊里面都见不到她发言,私信也完全没有动静——不过这或许是因为我仍然鼓不起勇气去打招呼就是了;吕文……她最近每天晚上都在通宵看球,白天基本处于昏睡状态,俨然变成了夜行动物;瑶月还是原来那样,偶尔在群里吹吹水,也会约我在空闲时一起在电脑上打一打〇荒。
      夜深人静时我仍然时不时会想起张茜,明明并没有离开对方多久,可总觉得她的形象已经模糊起来。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瞳与晚霞颜色的短披肩发虽然几乎成为最牢靠的记忆,但我开始遗忘她睫毛的长度,脸上那颗痣的位置,下颌角的形状……
      我记忆中的她,是否还是她本来的样子?
      如果某天我与她再见面时,却发现她其实和街边随处可见的路人一样,不再能想起我们之间温暖的日常,与我相处时也像是仅仅在和随处可见的寻常女孩子聊天……我还会像现在这样迷恋她吗?
      我不得不阻止自己顺着这个可怕的念头继续思想下去。
      因为班级群实在是太吵,我索性把它打上了消息免打扰。
      我不大想错过任何更重要的信息。
      和我妈商量过之后,我的停课申请也被批下来了。虽然不清楚联赛今年会不会延期,可高二的竞赛生本来就已经没有在这几日之差上犹豫的必要。教练表示理解,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搬来一堆机构的课程录播资源,打到一个巨大的压缩包中传进了我的网盘。
      “我不能再教你们什么了,但至少你们能从这些视频里面学到有价值的东西。我也会给张茜传一份,别从头看到尾,记得能跳就跳,之后你们再联系下对方,一起分享一下自己的收获,这样可以吧?”
      “可,可以吧,应该。”我是这么回复的。
      结果视频倒是看了不少,书上也添了十来条新笔记,张茜却根本没有联系我,甚至学校的每节课点名时她都会在。她貌似没停课,或许是因为文化课带来的学习压力有些太重,所以还没怎么看竞赛相关的视频吧……我这样安慰着自己,在心痛的同时企盼着她能打破二人间长久的沉默。

      某天夜里许久没有什么动静的手机忽然开始振动。
      有人打〇Q电话来。
      一把抓起手机,我忐忑不安地输入密码点开〇Q。私聊界面上确实有一个醒目的绿色话筒符号,可这个符号的右边赫然是一个我完全没有料想到会在这种时候找我语音通话的好友。
      是郑徐如。
      “喂?”
      “那个……虽然直接这样说出来还有点难为情……呃,但是你们那边的学生应该也被拉走隔离了,是吧。”
      “哦,是。初中部有人阳了。”
      “真是的,搞什么啊,我们学校一个老师去了市里一趟就莫名其妙感染了,这下倒好,整个学校的学生都上不了学了。”
      “不过你能找我聊上天也是托疫情的福。”
      “嘛……也是啦……”
      “找我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那个那个,确实是有啦……我我我就是想来问问,你们那边竞赛生进度咋样了…?”
      “张茜那边,唔,我实在不清楚,抱歉。”心脏紧缩了一瞬。
      “不过我这边是停课了,在重新过书。”
      “张茜啊……好久没见,我还有点想她呢。”
      “那去找她就是了——话说你那边呢?”
      “诶?!我去找她直接聊天吗……会不会有些不礼貌……算了算了总而言之我们这边还没统一安排停课,不过有些学生已经完全放弃课内学业了……”
      “好能卷。”
      “你你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啊……呃那个抱歉我我我无意冒犯真的很对不起!!!!”
      “啊……倒也不是啥事啦啊哈哈……”怎么她一直那么紧张……
      “好,那,没什么事我就不多打扰……”
      “你一会有重要的安排吗?”
      “这,这个倒确实没有……”
      “要不要就这样陪我聊一会天……最近没啥人找我私聊,挺不习惯的。”
      “真的可以吗……从从从什么开始!”
      “要不聊点劲大的?从恋爱八卦话题入手呗。”
      “!!!!!”隔着屏幕都能听到倒吸一口凉气的动静。
      “喂徐如你觉得,女——呃,一样喜欢女孩子的女孩子这种常见吗?”
      “怎么一上来这么劲爆……这这这,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就问了……没必要紧张,把你心中所想说出来吧。”
      “其实很多人多少会有一些这种属性吧……或者说,深厚的牵绊和爱之间有时是难以区分的。我有时也会有‘想和某个女生一起一辈子’这种想法……但是说白了,就算这样的人不算少见,但她们之中动真情的大抵是不多的……”
      “怎么说?”
      “有些人觉得这样很酷所以会立一个人设,实际上,呃,完全没有为他人负责一生的觉悟呢。”
      “那确实是有点问题吧。”
      “不过,那个,偷偷跟你说,我们这边还真有同性之间交往成功的同学哦。男生女生都有的。”
      “天,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我我我又不是,我怎么知道……硬要说的话……看他们好像都挺自然的样子……就像其中某人承担了异性应该在正常恋爱关系确立时干的工作而已。”
      “就像一场异性cosplay?”
      “还还还还是有区别吧……毕竟本质上两个人还是完全对等的同性……”
      “他们到底是怎么鼓起勇气去告白的……”
      “就,也没怎么考虑太多,顺其自然吧估计是。”
      “被同性拒绝了的话……对自己的风评伤害估计不小。”
      “……成了之后一样会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倒也是。”
      “如果感情真的有那么真挚的话,憋在心里也是难受不是吗?”
      “……如果是你,你会觉得难受吗?”
      “我我我我我我?这,这不会吧,我我我又不喜欢女生!还有还有,怎么你这种,这种……木木木,木头——一直都是这样啊啊啊啊——突然要找我讨论这种事话说!”
      “嗯?”
      “不,不对……喂,林子阳,我现在不是在梦里和你通电话,对吧?——疼!”
      “怎么神神叨叨的……”
      “算算算算了当我没说!!!!!”
      “啊?”
      电话被仓促地挂断了。
      「真的非常对不起!!!!!!哪一天等我心情调整过来了再聊……」
      徐如发来这样一条消息。
      然后又发来两条:
      「……不用了,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只要有约定……约定……」
      随即这条消息就被撤回了。
      「祝你幸福」
      看不懂她。
      不过……“顺其自然”吗……
      放任自己以近乎颓废的姿势仰躺在柔软的座椅上,我如是思索着。

      从隔离点回到家的那天下了一点小雪,雪花在车窗玻璃上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私信里还是静悄悄的。
      马上就不会了。
      手指颤抖着按下了发送按钮。
      「在车上吗」
      「对方正在输入……」
      「小林你终于找我了!!!!!!!!」
      终于,终于……!
      「秒回?!」
      「因为……教练她说让咱俩互相帮扶着复习……可你一直不说话诶!」
      「我我错了」
      说着自己犯了错,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上飘去。不知道旁边的同学看到我这副表情……哦,原来她睡着了啊……刚才纠结了好一阵子怎么开启话题,太紧张了,没注意到。
      「这几天过得还好吗?我可是超——想你的」
      「我也挺想念你的……其实」
      「什么叫‘其实’啊!!!!!!你到底想不想我?!」
      「这这这,因为,太难为情……」
      「咱俩之间还有啥可难为情的啊?!」
      「不如说就因为是你才难为情」
      好羞耻……还是撤回吧。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重新编辑」
      「诶?!」
      「没事」
      「话说元旦快到了呢,虽然晚会是在线上举办……」
      「啊,对哦!今年难道小林你想出节目?」
      「不如说……是请你和我一起……」
      「?!」
      「不行就算了真的没关系!!!!」
      「说啥话呢小林,我很乐意啊」
      「会不会太勉强你」
      「没事的,和你一起的话」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林没事的,你说说看要报什么节目啊?」
      我可是看到了。
      「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只知道你之前学过舞蹈来着,有点想听一听」
      「那个……那你有想好要唱什么吗?」
      「这,这个可以吗……虽然可能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噗,这歌词都是什么跟什么啊,好搞怪。」
      「那你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就这首吧!诶嘿」她回复道。
      「有没有特别想唱哪一部分?」
      「这个……回去再商议?虽然我大部分时间可能不会特别方便……」
      「我都可以,随时来找我……还有几个星期才到元旦,停课之后说闲也挺闲的,有时确实会想和你聊天想到不行……」
      「诶?!有这么严重吗?!」
      「……」
      她是不是这么多天没见到我开始大惊小怪起来了……

      元旦,晚。
      “感谢曾岳鑫同学为我们带来的精彩街舞表演!下面将要上台的是——哦哦哦!这个组合可是相当有趣啊!让我们掌声欢迎我校生物竞赛冉冉升起的双子星:林子阳和张茜,为我们带来一首很有意思的歌!”主持人杨瑶月摆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高声宣布。
      我忐忑地摁下伴奏音频的播放键。
      「准备好了吗」
      「……小林,我其实有点紧张……」
      「放心吧,大家一定会喜欢你唱的歌」
      「我尽力!!!」
      “There’s a moon in the sky, it’s called the moon.”
      “And everybody is there, including---”
      “Saturn!”
      「Mercury!」
      “Saturn!”
      「Venus!」
      ……
      该说她天赋异禀吗……连一些实验性的人声都能非常完美地模仿出来,好吓人。
      “If you’re in outer space, don’t feel out of place, cuz there’re thousand of others like you~”
      「Others like you!」
      “Others like you!”
      「Well there’s a moon in the sky, it’s called the moon! 」
      「And everybody is there, including---」
      「’ranus!」
      “Neptune!”
      「’ranus!」
      “Pluto!”
      唱出奇怪歌词的腼腆已经从张茜脸上消失了,她的面容中现在只有欣喜。

      〇Q的私聊界面不知何时弹出一条通知:
      「小林……有些话我其实憋在心里好久了想和你说,却在线上总觉得太羞人说不出口……这样,等我们在学校再会,那时我再把我此刻心中所想告诉你……放心,我觉得……至少对你来说,怎么说都应该不算是坏消息吧……」
      心脏还在和做了剧烈运动后一样飞快地跳动,已经不知道是由于尚未消散的不安还是出于一时的狂喜。
      我再一次用颤抖的手打出:
      「嗯,知道了」
      「我很期待」
      顺便一提在那以后不久我就在一次出门后得了病。
      很令人惊讶的是,即使这是一阳,可我仅仅是发了一个来小时的低烧而已。
      疫情显然大势已去,今年的联赛大概率不会再延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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