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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为了遇见和再见 ...

  •   初三上半学期的一个下午。
      “…唔…嗯……哈!?”我猛然用腰发力,自用来垫高额头的胳膊上把头拉正,张大嘴打了个哈欠:“哦,原来已经下课了……”
      “话说,刚才老师在讲题的时候你有睡过去吧。”后座传来熟悉的声音:“而且小林,那个,你上课睡大觉的时候,能不能稍微压一下声音呢……?”
      初三的林子阳——我自己,因为从小就对感情有些迟钝——借用同学的话来说,“有些木头”,也不是非常在意自己的形象,所以在外人眼中,我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中性狂放系JK(存疑)。兴趣是跑到各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收集小动物的照片以及宅在家打鲜有女性玩家的大型共斗游戏,打游戏时还会翘很不符合身份的二郎腿。而哪怕抛开刚才数学课上公然在后排打盹这事不提,光从外表来看,我就和收敛扯不上关系:五官自我感觉上还算标致,可怎么看都带着一种不应属于这个年纪的憔悴和沧桑感。头上顶着一团干净但很久才整理一次的凌乱黑色披肩发,校服领口又几乎永远都是一半竖起来一半卷进去,对于同龄女性而言略显宽大粗糙的双手零零散散地布有浅浅的伤痕,衬衣的一边黑色下摆也时常从校服里溢出,周身环绕的“生人勿近”气场和开口后冷淡沙哑的嗓音更是令外人望而却步。至于身后的那位比我稍矮些,散发出天使般神圣气场的温柔型学习委员张茜小姐,看起来正在因为我的出格行为而哭笑不得。
      “哦……总之,总之这个估计不行吧,换季呢。”我有些尴尬地缩缩身子。
      一股清新的橘皮气味自她的齐耳短发上飘来。
      “莫非你……等等小林你不会没穿保暖?这样可不行吧,虽然贯西这里秋冬交接不算冷但是好歹也在山东,北方啊北方,这种时候还让你这样出门你妈妈心可真大(以下省略两分钟的关心)”一边说着她一边把手从后背伸进我的校服外套,仔细地整理了衬衣不对称的领口。
      “好好,我妈确实心挺大,她估计也不会介意你当一回我妈。”好无谓,首先我又没得多严重的感冒,其次穿不穿那一件区别根本不大,反而是穿上之后出汗多了更容易感冒吧……而且张女士,您自己没注意到自己嗓子也有点哑吗?
      “欸欸?那……好像也不是不行?那下次见到阿姨可能要提一下咯~”
      “真是的,搞不清你是不是在开玩笑了都。”
      总觉得这是她真能干出来的事……
      正当我准备进一步反击时,一双手却猛然搭上肩头:“喂,你们听说了吗?学校的物理竞赛班开始招生了!”——是再精致的打扮也盖不住大大咧咧本质的竞赛狂人郑徐如。据她本人说,她是由单亲妈妈抚养长大的,不过这样的家庭环境并没有怎么影响她活泼开朗的外在:她没有实质作用的平光眼镜滑到鼻尖上,青蓝色的刘海也完全贴住额头并分成几撮,失去了本来的形态;满脸通红,大口喘着气,看起来是刚从不知道哪个老师的办公室爬了好几层楼梯跑回来。
      “什么物理……我记得你不是一直吵着想学生物竞赛吗?还有很重,手拿一下谢谢。”
      “你们,听我说两句先啊!先不谈生物竞赛的事,这次物理竞赛选拔可是相当重量级的!首先,这是一个和级部里面的物理佬和数学佬交流的大好机会,其次——重点来了!”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在传递什么加密信息:“这次选拔好像和高中部招生有关,选上竞赛班是可以得到高中部招生优待的!”再说——
      听到“高中部”字眼,我和张茜即刻警觉,回头看向口若悬河的徐如——这个刚刚成立两年的高中部(贯西尽美中学)每年只通过推荐招生——也就是不以中考成绩而是自主命题试卷的成绩提前招生——从我们湿地大学附中各校区数千人内掐尖接收不到百人的尖子并分出大量教师对其进行培养。首届,也就是现在在上高二的学生不仅日常生活相当丰富多彩(包括但不限于一周四次几乎不被占课的体育课,不定期举行的各类活动等),模拟成绩也在全市甚至全省都相当傲人。还有,尽管是大学名下的私立学校,但是前三届学生根本不用缴纳任何学费……简直是业界良心的集合体,比起贯西的老牌强校——管理模式相当严格,生员和师资都稍差的白城区一中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打住,真的有用?”
      “嘿,瞧你这话说的,你觉得你好姐们能骗你不成?摊牌吧,你们报不报?”
      “嗯……我觉得报了也没有什么坏处吧?”
      “物理我不是很擅长。再说了,明明竞赛这种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体系我都不清楚。”
      “啧啧,你看看你!怎么那么没有自信?你不怎么听课也不报辅导班都能考那么好的说!所谓竞赛培养体系,不过就是一套更难的,专注于单个学科的考试体系而已,你就报吧报吧报吧,不然我们俩可要把你撂在这不管咯~”
      “我考虑一下。”
      “好耶——咳咳,话,说,回,来!晚上放学之后就要考试了!我就知道你们会感兴趣所以已经和老师说了这件事,还不快快谢我!”擅自替人做决定还双手叉腰,一副得意的样子,可是真有她的风格。
      “嗯哼~确实要好好感谢小如呢,谢谢你呀。”
      “……我不去了。”
      “哈???刚说好的,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说考虑下吗?我怎么没记得有和谁说好呢?”
      “嗯呜呜呜呜呜呜……”那个,郑小姐?你眼角湿了哦?
      “骗你的,看你这替人做决定还心安理得的样子不顺眼。放学之后是吗?知道了。”
      “子阳你个坏!坏!坏心眼!”
      三连砸背——这家伙用来宣泄情绪的常用招式啊……
      “好好,真舒服,郑师傅,那边再用点力。”
      感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快哭出来了,真的有那么过分吗?
      也罢,可能她这种脱线电波系美少女的脑回路就是这么简单吧。

      晚上的考试在教学楼的一个半地下实验室里面进行,前半部分都是基础的初中物理题,但是后半部分出现了几道相当复杂的受力分析,当我还在犹豫如何对力进行分解和组合时,两小时飞也似地过去了,填完能填的空之后离收卷还有十分钟不到。
      左边的张茜早就写完了卷子开始检查,晚霞颜色的短发下,那双设计简朴的银色圆框眼镜在略显昏暗的吸顶灯照射下反着光。而右手边,郑徐如还在抓耳挠腮地啃最后一面,可能也是被后面几道题的后的几小问难住了。剩下的同学有的已经万念俱灰一样看着空白的第二面,有的也刚刚结束战斗露出解脱般的表情。
      很快收卷的铃声打响,众人起身收拾东西,原本无声的考场被讨论声刹那间挤满,嘈杂的环境吵得我脑子都要像蜂鸣器一样跟着嗡嗡作响。急匆匆地向二人打了个手势,我便背上包转身挤出人群,逃向更清净几分的室外。

      “……呼,成绩出来了!你听我说,张茜她超厉害的诶,排名在整个级部里都能数得着的!”第三天傍晚,刚从水室接满水杯,转过拐角就看到了一个头上跃动着高马尾的身影——郑徐如。她一手直指远处公告栏下的人堆,一手抓住我肩膀来回摇晃:“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嘛?”
      “当然,你难道还在怀疑她的实力?”
      “顺便一提咱俩并列压线。”被呛了一句,她不甘心似的翻着白眼。
      “按理说今晚应该有课,幸好有随身带纸笔。走吧,哪个教室?”
      “嗯……我想想……是三楼物理实验室对面的报告厅,人很多,快快快,跟上跟上!”她一边说一边拉起我的手,于是我们二人向楼上跑去。
      报告厅内一片攒动的人头中,张茜已经占好了后排的位置在等我们:“抱歉啦,来得晚了点结果变成了这样……”
      “嗯,没事,不然更没位置坐。”我带着郑徐如快步穿过走廊,在她身旁坐下。

      不知为何,预备铃打响时按说应该在的高中部物理竞赛教练还是没有到场,教室四角开始有人低声讨论。
      “怎么还没来……”
      “不如回去上课。”
      “……鸽了我们不成?”
      “……”
      随后门便被谁以刚猛的势头推开了。教室里霎那间万籁俱寂。
      “抱歉同学们,耽误下大家时间,临时发布一条通知!”老师终于来了,然而好像没有立刻开始上课的意思:“虽然选拔的时候用的是物理卷子,但是这次——呵呵,实际上是物理数学生物三科的学生选拔,所以,如果部分同学更喜欢生物或者对自己的记忆力更有自信,可以在五分钟之内到对面的物理实验室去找我们高中的生物竞赛教练,而喜欢数学或者对自己的计算更有自信的同学建议去楼下找我们的数学竞赛教练,之前如果没有接触过这些竞赛也不需要担心,毕竟你们这些精英的实力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啦。”
      “啊?这么随便?嘁,真有我们这边的风格。”
      “嗯……原来还有别的选项?”
      “喂喂,真的假的……你们听见了吗?有生物竞赛,是生物竞赛诶?!终于,离我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嘿你们两个!要不要和我一起——” 郑徐如正握住双拳说到兴奋头上,眼看着马上就要蹦起来冲出门外,但却又和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失落下去,本来就不怎么高大的身板几乎缩成一小团,宛若一条被穿孔的车内胎:“——啊不,好像我实在是有点太任性了……”
      短暂的沉默。
      倏然我的思绪被拉回到某个阴沉的正午,刚从学校食堂走出来的我和徐如正在闲聊。
      “——所以,你那么执着于学生物竞赛,为什么?”
      “嗯?需要理由吗?真要说的话……呃……哈哈,这个嘛……可能有点幼稚,你确定要听吗?”感觉无论如何都能以十二分气势去应对事件的徐如鲜有地有些迟疑。

      “无妨,我不会笑你。”
      “我觉得除了集训队成员可以保送到清华北大这种功利性目的之外,可能就是源于心底,像是突然对上电波觉得竞赛“超级帅气”一样的那种由衷的喜爱吧?喂喂你个木头,不会不懂这啥意思吧?对吧?”
      “……我懂的。”我无奈地挠挠头:“而且我还明白了一点,你这个人,做事真是完全不经过脑子。”
      “记忆力……记忆力?不过我确实不怎么对物理感兴趣……主要是不想天天摆弄公式和数字——这样,张茜你说,如果我改学了生物竞赛,会不会中途就退出?或者说,我真的有参加生物竞赛的资格和天分吗?”如此想着,我近乎下意识地,好似喃喃自语般地问向身旁的张茜。
      “唉,小林你怎么这么没自觉,倒是自己看看你有没有问这个问题的必要好吗?你这人意志力那么强,看书又快,不管是背课本还是什么别的东西都能过目不忘,只要有想记的东西随手就能记住,大考成绩也基本稳定在年级前百……(以下省略数句更为不实的夸赞)而最重要的还是你对新事物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愿意为了知识去付出一切,在这种心态的加持下,以后肯定也能打出成绩的。如果说你都坚持不下来,换我可就更难说了。”
      “就算我没有任何课外的生物基础?”
      “嗯,就算你现在没有,你之后也一定能成为很成功的生物竞赛学生。”
      既然如此,那就当是一点小小叛逆,去试一把如何?
      “好了徐如,你还要再垂头丧气坐在那里多久?既然你一直想走竞赛这条路,那至少现在不要让自己后悔好吗?”我挽起徐如的手腕,在身边同学的视线下起身走向教室的大门。
      身后响起了不属于我们二人的脚步声,转头看时,张茜已经紧紧尾随着走出报告厅。
      为什么?
      我不由得这样思考——毕竟她怎么看都是更适合数学或者物理而非生物的那种类型,但看她如此坚定,我也不好开口去问。
      生物竞赛教练是高挑的年轻女老师,语气中还带着几分青涩和慌张,从气质上看大概是一毕业就来应聘的。第一节课更是不出所料的不怎么特别:自我介绍,一些简短的引入,还有陆时万版本《植物学》的购入需求,然后众人便草草解散。

      竞赛很有趣。
      我没有什么喜欢逼着自己学习的不良嗜好,此前也从来没享受过学习的过程,但是我必须坦言,生物竞赛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就已经改变了我很多。
      许多人都描述过知识涌入大脑的感觉——他们说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而竞赛于我而言正是如此。就在刚刚结束的课上,我第一次知道看起来死气沉沉的木质部里面也有生活的细胞,第一次了解到裸子植物的树材和被子植物的完全不同,第一次听闻植物也和动物一样会为了争抢资源在演化上剑走偏锋,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植物的生活史与动物的属实大相径庭——原来看似同质化的世界被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天地更加辽阔,也远远更加多彩:我不仅能知道花坛里的是一株植物,我还能知道它的叶子长成这样是因为适应了哪种生活方式,它的花序是哪种类型,如果结果的话又该是什么样子……而且这些新奇的知识从来不依托什么死气沉沉的公式文本或是晦涩难懂的运算符号而得以呈现,课本中所讲到的一切哪怕再抽象难懂,也都能在生活中得到证实。
      张茜说得不假,我确实爱上生物竞赛了。我爱上了它的严谨和自由奔放,爱上了探索新知的过程和掌握知识点的满足感,也爱上了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竞赛知识的便利——就算我之后真的学不下去,也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学习竞赛的时光。

      “……也就是说,要考三次试,考语数英物化。然后筛出一批进面试和机试。”
      “还不如中考呢!”
      初三下学期,周末早春的中午,教学楼内半地下的阶梯教室,初高衔接班刚刚结束。
      “那你就去中考吧。”
      “……好狠心。”乍看气鼓鼓却语气并不激烈的郑徐如套在充足了空气的短款羽绒服里,活像一只颊囊塞满谷粒,在仓鼠球里瘫软着的仓鼠。
      时间过得很快,我一边披上厚重的大衣一边想。关于内始式和外始式发育到底是什么样一个过程的讨论宛如就在昨天。植物学课程没讲分类,结束得也有点潦草,至于所谓教练讲课不过是带着学生画画书,很少补充课外知识。结课时考的试卷并不难,徐如之前学过竞赛所以轻松排到第一位,对文化课更上心的张茜稍微靠后也是意料之中。

      说到之前提到的初高衔接班,那是学校为了提前筛选生员而在级部前列选出来一百来名学生组成的临时班级,而所谓初高衔接课也不过是讲一些可能完全不会考到,看似复杂高深的知识。在这个班里,座次是按照综合成绩名高低来次排的。我和郑徐如成绩相近,而张茜在这不到半年的时间内飞速从五十名左右冲到了全年级前十五名之内,现在正在大前排自带书桌的椅子前收拾数本摊开的辅导资料,而我这个坐在后排拥挤的阶梯教室座椅上的学生只能用过去学画时笨重的速写板凑合着垫起本子。望向她在一众学生中的背影,思绪不禁也回到半年前的那次纳新……
      “看什么看呢?怎么,看着张茜那么受优待想和她比拼比拼成绩?”
      “好无聊,拼个头啊你。还不如水一水群,然后和最近认识的网友聊上两句。”幸好我妈不会知道我在学校里说了啥,否则她肯定又要说我“不上进”了。
      “……”
      “不一边生气一边呛我?怎么这么反常。”
      “在想事情。”她听起来有气无力。
      郑徐如转头向教室外走去。
      “小如……没事吧?这几天她好像变了很多,就和,呃,被拔掉了电源线一样的诶……”张茜收拾完手提包跨上台阶。
      “我有些担心,要是担心有用就好了。”
      春天的正午,阳光从南方穿过澄澈长空,微微刺痛郑徐如的双眼。校园的风景和之前没什么区别,不过是狭窄的篮球场走着稀稀落落几个人,乒乓球台中间插着零零散散几棵树,树上挤着玉兰站着上上下下几只鸟,再寻常不过的光景。
      这几天她怪怪的。
      ……倒也不是说性格大变之类,她依然扎着标志性的高马尾,平日里一说话就激动的感觉分毫不差,身躯也还是马上就要被风吹走一样的单薄,但是初三下学期,郑徐如的语气变得比之前更加尖锐且少了几分中气,也不再在体育课上天天蹦来蹦去和男孩子一起疯跑踢足球,而是漫无目的地在湿地大学体育场的跑道上慢跑,一个人,一圈又一圈。

      是空虚,她自己明白。
      每晚她回到家都要面对家人的质询:“今天学了什么”“复习到哪里了”“模拟考成绩怎么样”“作业都写完了吗”“辅导班任务做了吗”……这样每天都会重复的种种每时每刻都会在脑海里左奔右突,本来应该用于休息和放松心情的时间几乎消失,除了作业就是家里人报名的辅导班——当然,是在自己脑子一热说出同意之后。
      好了,看看现在的郑徐如:哈,睡眠严重不足,拼尽全力成绩在第一梯队也只算中庸,绝望地想要提升自己,找回自己在初一时年级前十的实力,但好像遇到了游戏里看不见的空气墙,其他人都在稳步上升时,自己成绩的上限却被卡得死死的,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出什么突破——俨然被升学压力压倒在地。绝望中她准备求救,可要对谁去击出信号弹连自己也不甚明了。在精神世界里她孑然一身,没有约定,没有目标,更没有前进的动力,无论是动作还是语言中,自己都透出一种她掩盖不住的空虚。更可怕的是这种无力感还在不断增长,将她的内心蚕食。唯一能确定的敌人甚至只有掩藏在雾气里盘旋在头顶不知日期和形式的考试——达摩克利斯之剑……她已经完全放弃去反抗这些花季少女自然会有的忧郁和幼稚了。
      真是令人绝望的未来。
      “果然和平时一样无聊。”郑徐如喃喃自语,走出校门,任凭自己浸没到人海之中。人流里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有勾肩搭背的年轻人,有手提购物袋的中年人,有恋人有好友有母子有孑然一身的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但就是没有她想要的答案。

      自然的时钟当然不会因为一个普通学生的几点愁绪而心软停歇,于是日月星斗流转,竞赛进入动物学的学习,月考,期中和三次笔试也如约而至。郑徐如没有继续活跃多久,迅速地她一天比一天的沉默下去,动物学的课上小测成绩慢慢也被我超过。她放下了马尾,无视了几乎所有人的聊天,只是对着书本坐在那里——但是她甚至不翻一页。我和张茜去问怎么回事,她也仅仅抬一抬头:“没什么事的。”
      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和她交流。
      她的成绩并不退步,作文还屡次被当范文朗读:“……我躺在床上面对星空,星空深邃高远。它无法照亮我心中的阴影,就如我无法将它点亮。乌鸦在窗外栖息,而晚风吹拂,晚风吹拂……但我只想隐身于内心的迷雾。”每篇都有这种看起来写得优美,莫名受老师青睐,实质上却和青春伤痛文学一般不知所谓的句式。但我们哪怕好奇,她也只用“没什么事,就是随便写了一点”这样的话敷衍过去。一等,就等到了公布笔试过关名单的日子。
      “我去看了,我们三个人都过了笔试。”
      “哦。”郑徐如的眼睛稍微燃起了一点光彩,可是又迅速黯淡下去。
      “……这段时间你看着不好过。应该有什么瞒着我们吧,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你?说出来才好解决不是吗?”
      “你……在关心我?”少有的能构成沟通的回应,看来她心情还不错。
      “唉,我难道少关心你了?说说看,我和张茜能做到什么?”
      “你们能做到什么呢?”她苦笑两声。
      好像指针转动的速度减慢了。脱离了吵闹电波系精神力过剩少女的形象,郑徐如的声线变得沉重而空洞。
      “取决于你愿意怎么与我们倾诉,不然不也是治标不治本?”
      “那么,你……是否愿意把人生的一部分移交给我?”
      空气似乎凝固了。出乎意料的重磅发言几乎让我坐立不安,脸颊也不受控制的涨红。我勉强驱使僵直的面部肌肉张嘴挤出几个字眼:“这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不如在这里发个誓吧,多少能让我好受点。”
      “好沉重……什么人生不人生的,让别人发誓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你连这点事情都不愿意……”
      “因为我不是一时情绪入脑就会随随便便就轻浮地说出‘为了你我什么都会做的’这种话的年轻人你明白吗?!难道你还对那个热血傻子一样干什么事最后都吃力不讨好的林子阳抱有幻想?而‘这点事情’……你竟觉得这种意义不明却分量超群的话指的是小事?你内心不是实际上一直都很成熟吗?怎么到了现在又要和小孩子撒娇一样给别人上压力?!”终于压抑不了心中的不满,我反过来把她训斥了一通。
      她扔下手边的书,直视我的眼睛,浅紫色的双眼由空洞无物变得愤怒,然而我准备好承接她对我释放的怒气时,那炽热的眼神又似乎被冲得有了几分犹疑,随后是冷漠与悲哀,最后甚至掺入了几丝感动畅快与解脱的意思……她张嘴想说什么却只是沉默,鼻翼不断颤动,双眸也泛着泪光——直到上课铃再度把她的瞳仁抽空。
      “啧,该你上的。她可能有一段时间不会理睬我了。”我回到座位上转头低声抱怨。
      “不……其实我也未必做得比小林好哦。只是小如这下子再自我封闭下去……面试可就麻烦了啊……”张茜一改好似能包容一切的微笑脸,一脸惆怅地看向徐如。
      确实,她之后没有再和我说过话,我只能和张茜一起讨论怎样才能帮助她。只是时间不多了,面试那天所在的周末正在步步紧逼,我们二人还是一筹莫展。

      于是那一天到来了。
      和之前公告上的描述一样,机试本质上是在电脑上进行的智力测试,考一些基础的记忆技巧。机试结束之后我们就被领到了教学楼另一侧分组并候场面试。周末的教学楼走廊没有亮灯,空洞且黑暗,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回荡。前面徐如娇小的身躯颤抖了几下。
      她在害怕?怕什么?直到走进面试考场的时候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Hi, could you tell us your name?”
      等等,为什么是英语面试?这也太乱来了吧?我和张茜之前都没少和外国人交流过所以没问题……可是徐如——糟了,徐如不光本身底子就不好,而且也根本没有复习任何英语啊?!
      “Hello?” 面试官老师打断了我的思绪……抱歉徐如,现在再想你的事,不光没法帮到你,我都要自身不保了……!
      “…Yes, sorry for my clumsy response. I was indeed a bit shocked by the fact that this interview ‘s in English… Anyways, my name is Lin Ziyang, or Angie if you’re not used to calling my name in Chinese.”
      “Alright Angie, so let’s just skip the boring introduction part, shall we? Now why won’t you pick one of the questions here? By the way, you will have a few minutes to think about how to answer it.” 她拿出了五张写有问题的纸片,笑吟吟地看向我。
      我的纸片上写着:“现在有很多人觉得学科竞赛保送是一条相对于高考的捷径,你怎么想?是赞成还是反对呢?讲一讲这样想的理由吧。”好巧。
      “……”
      闭上眼睛,我想起徐如那天和我说的话。
      “子阳你说,现在强基政策一出来,保送变得那——么难,你是怎么脑子想不开去学竞赛的啊?”
      “……你学得可比我起劲,要说想不开也是你想不开。我的话……可能单纯的就是觉得高考太无聊了吧。”
      “是逃避呢,诶嘿。”刚刚打完球,满头大汗地坐在主席台上的郑徐如吐吐舌头,露出一个可爱的表情。
      “是叛逆才对吧。我为了给自己无聊至极的人生找点乐子,想不开去学了竞赛。”
      “你有多循规蹈矩我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说是叛逆呢~其实照我的想法,你连逃避都算不上,本质上就还是特—别喜欢生物,或者说是生物竞赛——如果让我说出一个真的能挺下来高中两年还能打出成绩的人,可能的人选也就只有像你这样将竞赛学习当做一桩乐事的人了吧?”
      “要说快乐你不也一样吗?还有真的是叛逆,你别多想。”
      “你也真是个不坦率的主……不过这种反应也挺可爱的嘛,嘿嘿。”她一把拉住我左右摇晃了两下。金红色的夕阳光温柔地铺洒在她面庞,勾勒出她前额上汗滴的轮廓,将她青色的刘海染成虹膜一般的黛紫。
      “Um, ma’am, may I begin now?” 我挣脱回忆的断片。真的是,这种时候说着不要想起她,结果最后还得从与她一起度过的时光里找灵感吗?
      “Yes, of course.”
      我长叹一口气。这样的场面我不是第一次经历,微微沁出冷汗的双手,浅浅涨红的脸颊……和过去一样。没想到还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和英语语言类展示做这种奇妙的重逢。
      “To begin with, I would like to state that it’s quite… foolish to think that Subject-related Olympiads are a sort of shortcut around the path of Gaokao. The process of studying in an Olympiad team is way more torturing than any other thing you would encounter in grade 12. Those who top the bill in Olympiads are near certain to be ones who do not pursue a success in it, but those who engage the subject with joy and interest.”
      “Yes, you’ve made a good point, but why do you think so? You’re mocking these guys, and I really want to know why.” 老师看起来还挺感兴趣,这是好兆头。
      “I do mock them for a reason. Participating in an Olympiad requires one to spend enormous amounts of time on reading and solving problems, and, um, as a student who had come to contact with the Biology Olympiad, I personally have already felt the clash between Olympiad-related and conventional courses. Hey wait a minute, now we’re in middle school and subjects such as mathematics and physics aren’t half as hard as those in high school, anyone could imagine how hard it’ll be when we REALLY enter high school, right? And now I believe I do have a reason to laugh at those who probably haven’t experienced such a lifestyle at all.” 好像发牢骚一样,我开始尽我所能地倾泻突然间蹦进脑海的想法。
      “Hmmm, thank you for your answer, have a nice day Angie, I look forward to meeting you in our High School. Next one please.” 说了两句客套话,这次面试就到此结束了。
      “Thank you for your patience, ma’am, have a nice day.”
      我自然不是什么天生不知紧张为何物的人。双手发凉,有些颤颤巍巍地出了考场,如释重负的感觉使我浑身瘫软。勉强撑到候场室里坐下,发现张茜在空荡荡的屋里等着我。
      “回来啦?我们这边突然用英文问我,给我吓了一跳呢。”
      “啊……我也。问我学习竞赛是不是捷径,问的你什么?”
      “好像是……‘现在很多年轻人选择在上大学前先保留一年学籍去服兵役,你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呢~确实不是很难就是了……”
      “哦。”我有些失落地低下头——我没法不去想徐如的事,她还好吗?她能不能振作起来?她怯场了吗?她口吃了吗?她组织好语言了吗?但是无论我怎么想,最后都只能通往一个想逃又逃不过的沉重问题:
      郑徐如,她能通过吗?
      但是为什么我又会考虑这么多?我又不是她家长。因为她是我的朋友,拉我进入生物竞赛班?还是……
      “小林,小林……”张茜摇了我两下:“我看你有点惆怅,你是不是也在……”
      “莫非你也?”
      “嗯,我也在想小如的事。”
      “按理说结束了,我这一组是最后一批。”
      “我们去找找她……小林,你觉得怎么样呢?”

      今天的面试,是郑徐如迄今以来生命中最黑暗的五分钟。
      “Hi, may I get to know your name?”开朗的男声听起来不知为何如此缥缈。
      世界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崩塌掉的。
      “Y…Yes, my name is, Zheng Xuru, I’m…”
      “Whoa, wait a sec, Miss Zheng, there’s no need for a self-introduction at the moment, why not come to me and pick a question to answer?”
      五张纸条,五个梦魇。她满头大汗地上前,用战栗的手指夹出一张。
      “You can begin anytime you like, this one’s quite easy, so just relax and express yourself.”
      “你和你的朋友一起经历的最难忘的事是什么?你有什么感受?”纸条是这么写的。

      郑徐如有几个朋友。
      可是她害怕自己得不到她们的认可,甚至害怕自己的苦闷和忧郁把她们拖下水,于是当压力将她击垮时,她就不能自已地去逃离她们,而林子阳去开导自己的时候更是发表了意义不明的发言试图把她吓跑……林子阳却没有害怕,反而和家长一样,用远比自己成熟的训斥试图让自己清醒。自己又是怎么回应的呢?是沉默,然后还是沉默和沉默。
      现在,她深深伤害了自己的朋友,又一次——如果对方还把自己当做朋友的话。
      “Umm, sorry to interrupt your thoughts, but it’s been five minutes, and if you don’t mind…”
      “Sorry teacher, I, I start now.”
      真的是,糟透了。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长跑时都没有跳动过快的心脏刚才却和摩托车的气缸一样,用生命超速的律动盖过了一切思绪和语言。
      那些苍白无力的语言,那些单调枯燥的思绪
      面试官老师估计很失望吧……这下就结束了吧……
      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眼含热泪,站在准备室门口了。
      有声音。
      “喂,小林,小林……我看你有点惆怅,你是不是也在……”
      “莫非你也在……”
      “嗯,我也在想小如的事。”
      “按理说结束了,我这一组是最后一批。”
      “我们去找找她……小林,你觉得怎么样呢?”
      推开椅子的声音,二个人的脚步声。
      不行,我要怎么面对她们?
      于是郑徐如逃走了。逃到了一个朝南的窗户旁边,柱子与墙形成的的角落里。
      无人的走廊上,阴影像襁褓一样把她包裹,只有对面的应急消防柜与她为伴。
      好安静。让人完全不想离开。
      啊,如果这一刻能成为永远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
      “原来你在这里,我就说怎么感觉有人跑过去了。” 是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
      完全没有脚步声响起,一只手却出现在面前。
      那只手拉住她的小臂,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那只手不费什么劲就把她拉到了某人的怀里。
      正午的阳光已经有些燥热。她睁开眼,感受到液体从眼角流出。
      “张茜先回家了。唉,幸好我这次找到你了……这样坐在地上是怎么回事?学蜥蜴调节体温?怎么,不嫌弃我了?不想逃离我吗?”
      “呜啊啊啊,啊啊啊……”张开干裂的嘴唇,喉咙只能发出喑哑不成语言的字句,眼角的泪珠下落得更快更急了。
      “?我有抱太紧吗?有压迫到呼吸道吗?”
      “你……那时我,不是什,么都没有说……我…我…你,你,我生气,了吗?”
      “我对你生气了吗?没有的。放心,迄今为止你都是我最重要的同学之一,我不至于这样就试图去抛弃你……倒是你,怎么从那时起就一句话都不说?我担心你好久了。”
      “啊……啊啊……”头面部强烈的酸痛感,更多夺眶而出的泪水。
      “嗯嗯,没事的,慢慢说,对了,一会出不出去吃饭呢?”
      良久的沉默,柔软温热的触感,不成样子的急促吸气,背后有一只手在轻轻拍着。
      “全,全毁掉了……面试也好,高中也好……我的学习,一事无成,我的竞赛,也一败涂地……”依然是更多的眼泪,直到完全浸湿了对方胸前的衬衫。
      “那就不去想这些,去想想未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
      “什么……我还剩下,还剩下什么可以,企盼吗?”
      “首先以你的成绩,白城区一中这个老牌名校录取你不是板上钉钉的?其次这只是面试结束,没准最后上不了咱们高中的反而是我呢,而且……”
      “……你还记得吗?那天你对我说的话?”对方好像没有任何犹豫:“‘你就是特—别喜欢生物,或者说是生物竞赛——要说真的能挺下来高中两年还能打出成绩的人,也就只有像你这样快快乐乐不去追求那点保送福利的人了吧?’——我应该模仿得还挺像也没错字——其实,你才是最配得上这句话的不是吗?除去你最喜欢的竞赛,未来你还会有更多交心的朋友,他们肯定能把你的心情照顾得比我照顾得更好,又何必在今天就说得像生活无法继续一样?”
      “不对,你不懂我的心情,你有什么资格——!”她挣脱面前同学的怀抱,林子阳挂着两道泪痕的脸映入眼帘。但是她看到那双眼睛——和夜空一样深邃的乌黑双目时,她意识到自己理亏了。
      “不,你也知道我有资格。正因为我有资格,我也和你一样悲伤。”
      是啊,自己的那些纠结与心痛其实比不上之前真正被各种人都伤害过的她。
      “不不不,我们两个不一样,你比我坚强得多……”好像要逃避自己的软弱,她再度一头扑进林子阳怀里。

      “哈,坚强?那都是练出来的。被别人和你自己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之后,你自然就‘坚强’了。”我抚摸着怀里徐如披散的长发,苦笑着说:“我倒是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能少受点伤害,哪怕最后不被锤炼到你说的那么坚强呢。”
      “约定。”她小声咕哝,音波带动着我的胸骨,就像她在直接朝着我的心脏吐字。
      虽然心脏不是听声音的地方就是了。
      “你想约定什么?只要不和之前一样沉重,能具体一些的话,我就尽力去做。”
      “我决定之后也不放弃生物竞赛了。”
      “嗯,所以呢?”
      “你也要好好学完两年,到时候哪怕我去白城那边住校,至少我们每年能在赛场上再见,作为,竞争对手。”
      “哈,这才像你。这种事我还是愿意去做的……等等,之前你说的那个超级沉重的‘人生的一部分’不会也是这件事吧?”
      “真是……外冷内热的家伙……”她点点头。扶着她的双肩,我把她从怀里拉出来。虽然眼皮红肿,泪痕和泪水满脸都是,眼角还沾上了一撮绒球,但是我能切身感受到,之前那个活蹦乱跳的郑徐如又回来了。
      “走吧,去吃饭。”正午的阳光下,我拉住她的手,走向楼梯。

      几天后,名单公布的那天。
      “真没想到啊,那个吊儿郎当的林子阳居然……”我们三人还没靠近挂着红色名单的展板,就看到一群人在议论。
      “嘿,林子阳,干得不错嘛?我都有点欣赏你了!”
      啊,是之前那个生物竞赛班的粉头发同学……名字不记得了。之后可能会再见吧。
      名单上有我和张茜,可是我用目光扫了两遍都没看到郑徐如这个名字。
      徐如失落了一会,但是不久就恢复了正常:“看来我是没选上啦……不过!!!子阳你可不要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我会努力不输给你的!!!我在白城区一中等你!再见啦!!!”
      她的眼中有光,泪光。可能我眼中也有吧。
      “呃……你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具体是什么呢……”
      啊啊,张女士,好危险的话题……!不行……绝对要逃走!
      “没事,先走了。” 努力把之前的笑容摆得不那么明显,我迅速逃离了现场,留下一头雾水的张茜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站着。

      之后,我们搬去了高中部,直到中考送考那天,我都没再见过郑徐如。
      中考当天我站在考点门外,徐如进门的时候看到了我,对着我比了个俏皮的鬼脸。
      后来听说徐如确实如愿考入了白城区一中的竞赛班,不过那都是后话,大可按下不表。
      然而直到今天,这个约定早已失效的今天,我还是能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是我与竞赛,与尽美中学竞赛班结下不解之缘的日子。
      至于为什么我的记忆这么深刻……就不得不提我在尽美中学学习竞赛的两年时光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为了遇见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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