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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雾夜相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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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的叶瑞明并不好过,课堂上灵魂总是在出窍,自习能在同一页停留两个小时,和同学在食堂吃饭,他却恍惚看见和陈恬惯常坐的靠窗位置。餐盘里的青椒,也让他想起陈恬,不爱吃青椒的她一片一片地夹起放在一边,“你是蜡笔小新吗?不吃青椒。”他笑着说。她右手绷带的白边总在眼前晃,像只受伤的鸽子。
夜雾慢慢落下时,叶瑞明收到妈妈发来的离婚证照片。啪!手机掉落,摔出一道裂痕,犹如这些年父母扭曲的婚姻。
从有记忆开始,他们一家三口就没有特别和谐的时候,有的只是必要的逢场做戏。唯一和谐的画面,定格在一张照片里,妈妈抱着他,爸爸搂着妈妈,三人看起来是这么美满。这个相框被他偷偷藏在书架里,不敢被妈妈发现,不然也会是支离破碎的结局。
爸爸自从当上行长以来,身边就总是莺莺燕燕。妈妈一味地容忍,更加让爸爸变本加厉,家里总是看不到爸爸的身影。十六岁那年他透过百叶门缝,听到父母因为父亲的大衣领口沾着陌生女人的口红印而大吵大闹。有一次,他发现妈妈往红酒里放安眠药,他去抢过红酒杯,却被妈妈发疯一样地拿起酒瓶砸破了他的头,顺着眉骨留下的血比红酒还红。
妈妈过得很不快乐,多少次他也劝妈妈放手,可她却始终舍不得放弃爸爸给她圈定的牢笼,这里有她贪恋的权势地位和衣食无忧。她说:“男人都是骗子,当初嘘寒问暖、卑躬屈膝,说自己的一切都是你的,如今却只有一句:你是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凭什么要别人成天以你为中心?真是被你爸爸骗惨了。”她的情绪时好时坏,后来患上了抑郁症,甚至严重到躯体化,他不得不放下一切帮助妈妈康复,承担着超越年龄的生命之重。
“这样也好。”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操场,远处路灯在雾里洇成昏黄的光斑。
隐隐约约听到吉他和弦响起的声音,前奏像把生锈的刀,缓慢地割开薄雾。操场上不知何人在拨弦,人群静静地沉溺在音乐的世界。
此刻孤独的自己不适合人群,他往操场外的黑暗走去。
【打开窗户让孤单透气 这一间屋子如此密闭】
主歌第一句娓娓道出,他停下了脚步。
【欢呼声仍飘在空气里 像空无一人一样华丽】
他慢慢转过身去,怔怔地站在原地。
【我渐渐失去知觉 就当做是种自我逃避】
逃避,他何尝不想逃避,躲在同学家过夜,高考志愿填到省外,甚至刻意模仿父亲不着家的习惯,可这所有的逃避都是徒劳,每次电话响起,看到屏幕上“妈妈”两个字,他好怕又听见妈妈的哭诉,听那些重复了千百遍的抱怨。
【你飞到天的边缘 我也不猜落在何地】
每次听到父亲摔门而去的巨响,小小的他总是害怕得捂住耳朵,暗自祈祷爸爸再也不要回来了。
【一个我需要梦想 需要方向 需要眼泪】
那记因不想转金融专业而挨的耳光好似再次响亮了起来。
【更需要一个人来点亮天的黑】
今夜看不到一点星光,陈恬的音容笑貌浮在薄雾里,可眨眼便无处寻觅。
【可是我无能为力 无法抗拒 无路可退】
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汹涌而来——初中家长会永远缺席的爸爸,妈妈摔碎玻璃杯时飞溅的碎片,还有去年生日自己对着蜡烛许愿“希望他们放过彼此”。
【这无声的夜 现在的我需要人陪】
忧伤的旋律裹着冬夜的寒意,从操场东南角撕开他还未结痂的伤口,他不知何时已走进了人群中央,任音符钻进他的耳膜,在自己的心上撩动。
间奏加入了钢琴,重音更加浓烈,音乐像把钥匙,同时拧开了两道心门。
第二段主歌响起,也在人群中的陈恬感觉鼻子发酸、眼眶发热,雾气在眼眶中慢慢散开来,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不让眼中的水汽继续聚集。当她调整好呼吸低下头的时候,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叶瑞明。
叶瑞明静静地站在斜前方,犹如一尊被遗忘的雕塑。
他没有发现她,她却担心见面尴尬,转身想逃离,但她清晰地看到他饱含的眼泪,和眼里化不开的阴霾。
陈恬站在原地,此时她的思绪都被揣度叶瑞明占据,自己的情绪渐渐被抛诸脑后。
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我是不是该去问一问?
叶瑞明落寞的身影,完美地融入在歌曲的意境里,她好像不应该去打破,于是就这样静静地陪他站在那里听完整首歌。
【这无声的夜 现在的我需要人陪】
随着最后一句结束,陈恬缓缓向叶瑞明身边走去。
“叶瑞明。”陈恬轻轻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叶瑞明转头看到了那张他想念的脸,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这个无数思绪的夜晚,这个黑暗无比浓郁的夜晚,这个更加需要人陪的夜晚,她的的确确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两步上前,身体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将陈恬整个拥入怀中。
陈恬僵了3秒,随后放松地靠在他胸前,双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两颗心脏的律动渐渐同步。
她感觉他抬手抹了抹眼睛,生硬的动作像一把钝刀,突然割开了她筑起的防线。
“我在这里。”她最终只说出了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但他听到了,收紧手臂,点了点头。
吉他的尾音慢慢消散,人群自发响起热烈的掌声,而某个更为汹涌的浪潮正在他们之间涨起。
音乐声又响了起来,他们坐在侧面的看台上,静静听着歌,直到音乐会结束,人群散尽,依然静静呆坐着都没有说话。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冷,手脚冰凉的陈恬跺了跺脚。
“冷了吧,咱们回去吧。”叶瑞明起身说。
“你……还好吗?”陈恬小心翼翼地问道。
叶瑞明没有回答。
陈恬继续说:“或许你可以跟我说说。”
叶瑞明一听,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陈恬,我要回家一段时间。”叶瑞明终于开口说话。
“出什么事了吗?”
“我妈妈有抑郁症,我要回去看看她,”叶瑞明垂着头说,“我父母离婚了,我担心我妈妈病情加重。”
陈恬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叶瑞明的肩。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钥匙,拧开了叶瑞明心里锈迹斑斑的锁。
“上次省运会应急救护培训,你说我包扎伤口好熟练,因为那个暑假,我常常帮我妈妈处理伤口。”
“因为抑郁而受伤吗?”陈恬问。
“对,她有段时间会……轻生,我每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怎么这么严重?”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像个战场。”他仰头叹了一口气,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说:“我爸爸的身上总有陌生人的香水味,我妈妈就把他的西装剪成碎片。”
他开始讲述那些从未对人言说的往事——爸爸彻夜不归时妈妈的歇斯底里,那些被当作情感垃圾桶的深夜,以及自己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愤怒与疲惫。
陈恬隐隐约约记起,叶瑞明曾经点到过父母的问题,是十分困扰他的难题,但却不知其详。
“对于我爸爸,我妈妈抓不住又不肯放手,”他苦笑一声,“最可笑的是,我妈每次跟我爸大吵完,都会哭着对我说‘妈妈只有你了’,然后第二天又原谅他。”手中的拳头慢慢握紧,“我就这样看着他们互相折磨了二十年。”
优等生,乖儿子,阳光上进,这些才是陈恬对他的印象,没想到他竟带着一层面具,掩盖了他如此阴郁的一面。
“上个暑假,我妈妈的抑郁症已经严重到无法正常生活,我陪着她治疗,陪她运动,陪她吃饭睡觉,尽量做我能做的一切。”
“每天六点起床,熬好米粥,我握住她枯瘦的手腕,引导她夹爱吃的烧麦,她终于能自己吃饭了,经过镜子前,我看见她扶着助行器,对着镜子练习微笑,我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
“她好的时候也会心疼我,看着她留着自责的眼泪,我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陈恬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原来叶瑞明平日里所谓的“周到”,竟是被这样的源头磨砺出来的。
“现在他们终于离婚了,”他盯着远方,咬着后槽牙,“可我又觉得自己很恶心,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盼望他们快点分开,从没祝福过他们能相亲相爱。”
“别,你别这么说,你不是这样的,”陈恬抱着叶瑞明说道,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别人,“你承受了太多压力和责任,你做得很好,只是你累了。”
“本以为他们离婚,我终于解脱了,”叶瑞明苦笑,他确实累了,“可我第一反应不是高兴,也不是为自己难过,而是担心我妈的反应。”
陈恬放开他,看着他说道:“这不奇怪,你习惯了做她的情绪垃圾桶。”
叶瑞明深吸一口气:“如果我说我害怕变成我爸爸那样的人……你会不会觉得可笑?”
“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一点也不可笑。”陈恬的眼神无比坚定。
叶瑞明沉默了,不再开口说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爬山吗?”陈恬问。
“因为你喜欢大自然。”
“因为我喜欢看风景,”陈恬伸出双手,划出两道弧线,“一切的风景。”
叶瑞明有些不解。
“人生就是不断地翻越一座座山峰,看不同的风景。我们遇到的每一次挫折,每一次困难,生离死别,都是需要翻越的大山,成见、误解、委屈,也是一座座小山。迷茫的时候,走不下去的时候,试着往前走一走,再走一走,终于翻越了这座山,却发现后面并非坦途,等着的是更高的山,于是我们不断地一直在爬山。”
“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困难、挫折,而忽略了一路的风景,遇到的每一个人,看到的每一次花开,经历的每件有趣的小事,都是很美的风景。世上浮华,人间百态,甚至挫折、困难本身,都能成为一道道风景,受过的伤都是成长的养分,总会开出美丽的花。更何况山川湖海、日月星河,总有让你找到人间值得的地方。”
叶瑞明默默思索了一会,点点头:“就像你之前说的,‘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对了!看来叶同学有认真‘听讲’!”陈恬拍着手道。
叶瑞明声音有些嘶哑:“我以为这些事说出来会很难堪,但你让我觉得很舒适。”
陈恬道:“因为苏轼所以舒适?”
陈恬突然玩起谐音梗,叶瑞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明白过来后终于露出了笑容。
很快陈恬又接着说:“你只是在倒垃圾,有时候心事就像这些灰尘,抖一抖就掉了。”
叶瑞明眼中闪烁着光芒,是感动,也是发现:“谢谢你。”
“不用谢,我什么都没做,你应该谢谢这么坚强的自己。”陈恬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他伸出手:“走吧,该回去了。”
“好!”
他突然明白,真正的爱不是强行撬开对方的心门,而是在门外耐心等待,直到对方自己准备好把钥匙交到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