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小月亮啊 ...
-
第二天，沐风难得没有起床气的起了个大早，跟在他爸身后向山上走去。
夏日清晨的林间是安宁而静谧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还没呈现它热烈的温度。橙红色的光线从茂密的树缝里探出头来，投射出若隐若现的斑驳。两双脚步一前一后踏在铺满落叶的石头路上，厚重的触感里间或传出咔擦两声，那是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落叶缝隙中露出些许不规则的石块，可以看出这条路已经有些年头了。
沐明远难得的没有教训沐风，父子俩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一个没有墓碑的坟包前站定，沐明远让沐风跪了下去。
从山上下来，沐明远就要准备返程了，毕竟沐总日理万机，能花两天的时间把沐风“押送”回来，已经算是很不容易。吃过早饭，又往后备箱装了些乡亲们送的土特产，沐明远看着沐风似是想再嘱咐些什么，最终也只是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一句“好自为之”便转身上了车。
沐风对着车子开走的方向看了很久。他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扔下了，从一开始他爸要求他认错而他梗着脖子拒不低头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会被扔回这距自己长大的城市相隔千里穷乡僻壤的地方。
被车卷起的灰都又重新回归大地了，沐风依然定定地看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没回神。当然，这倒不是对他爹念念不舍，而是他没想到，沐明远这一次真的能说到做到——每个月只给八百元的生活费。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生意人对“八”的执念，沐明远很可能只给他五百。
老天爷，八百元啊，还是现金，拿在手上没有丝毫分量。他不自觉地用手指搓了搓裤兜里那薄薄几张纸，想到要靠他们度过一个月，不禁悲从中来——自己该不会因为一个月里有二十九天都在饿肚子而英年早逝吧？
并且沐明远走了也就意味着，沐风不能再住在程驰月家里，而是要搬回自己家。
没错，他在这个小村庄里是有家的——如果一个空荡荡的房子也算的话。而他，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他无法想象自己一个人怎么在这个按他的意识划分为原始社会的地方生存。
沐风仰天长叹，虽然十分不想承认，但果然是知子莫若父啊，沐明远就是很了解怎么才能治住他。
这口气刚叹了一半，沐风就被脚肚子上啪的一声响伴随着触感明显的刺痛惊吓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他低头看去正想冒火，骤然对上程爷爷花白的头发。
只见程爷爷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对上他震惊的眼神，程爷爷非常自然地把手从他腿上移开，还漫不经心地蜷起手指一下把掌心拍死的蚊子弹走，然后对着他身上的短裤不甚满意地摇了摇头：“哎哟小风啊，你看看你这个腿哦，昨天才回来，今天就血股淋裆的了。”程爷爷拉着沐风的胳膊把他左右拽了拽，侧着头把他前后腿看了个遍，摇头的频次更高了，对着沐风语重心长，“小风啊，农村呢不能穿你这样的裤子哦，这夏天蚊子多得很，你这样穿，凉快是凉快了，蚊子也高兴了。你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文字一口叮八丈深，你这个干干瘦瘦的样子，能有多少血喂它们？听话啊，赶紧去换条长的。”
沐风：“......”虽然知道程爷爷是为他好，但他想说他不干瘦，穿短裤也不光是为了凉快。
程爷爷看他闷头不动，不高兴了：“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赶紧去换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哦。”
沐风不想拂了老人的一片好意，撒谎道：“程爷爷，我们那里太热了，我没有长裤。”
程爷爷几乎一生都围着这个小村庄打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他们县城，但他作为一名“赤脚医生”，年轻那会儿腿脚好的时候到处给人看病问诊，信息渠道很广，所以见识还是有的。他自然知道每个地区的气候温度有很大差异，点点头表示理解。然后扭头对菜园子里的程驰月说道：“小月亮啊，一会儿吃了饭你带小风去街上买几条裤子吧，就你身上那种又薄又凉快的长裤子，他怕热。”
沐风顺着程爷爷的话朝程驰月那边看了一眼，只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对那么长的腿都挽救不了的裤子连连摆手表示拒绝：“不用了程爷爷，我就穿……”
等等，刚刚程爷爷叫程驰月什么？小月亮？噗……哈哈，我刚没听错吧？真的是小月亮吧？哈哈哈哈哈。
在还算不上太熟悉的人面前沐风一般不哈哈大笑，除非忍不住。
哈哈哈哈哈哈哈……
程爷爷看着话说到一半突然笑起来的沐风，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心思真难猜，于是操控着轮椅往房间里走去，走一半还不放心地回头对程驰月又强调道：“小月亮，别忘了啊。”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太癫狂，把正在地里啄虫的鸡都吓了一跳。
程驰月停下手中的活看着笑得跟中了邪似的沐风，他倒是大概猜出了些这位年轻人的心思，但他一向情绪稳定、表情冷静，只默默走到沐风面前问：“要去买吗？”
沐风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程驰月的裤子，收敛起笑意：“不用了。”嫌弃的样子溢于言表。
程驰月猜到了这个答案。他很忙，内心也并不是很想带沐风去街上浪费时间，于是转身就走。
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啪啪啪几声，还有沐风抱怨蚊子为什么这么多的嘀嘀咕咕。程驰月转过头，看着穿着白色短裤的沐风正弯腰抓着腿上的蚊子包，有好几个已经被抓破了皮，渗出的血在他白嫩的皮肤上看着格外刺眼。
程驰月纠结再三，有一句“活该”终究是没说出口，换了两个字：“等着。”
还弯着腰抓痒的沐风抬头看着程驰月，还没问清楚等什么，就见程驰月迈着大长腿几步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程驰月端出来一盆水，他将水盆放在屋檐下遮阴的地方，又去拿了一个小板凳摆在水盆跟前，然后对沐风说：“过来。”
沐风一脸莫名的走过去盯着程驰月，程驰月指着水盆，又惜字如金地追加了两个字：“泡吧。”
“泡？”沐风看了看地上的盆子，然后恍然大悟但百思不解地问：“这大夏天的，你让我泡脚？”
程驰月点点头。
沐风伸手就往程驰月额头上探去：“你该不会大早上的中暑了吧？头脑发昏了？”
程驰月毫不迟疑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这是止痒的，用我爷爷配的草药熬的。”
“哦。”沐风这才明白了，收回被程驰月拍红的手揉了揉，然后乖顺的坐在凳子上脱了鞋，把脚放进了盆子里。
别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听话，愿意顶着夏天的高温泡脚泡得满头大汗，他只是有些讶异，居然有一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会给他熬洗脚水。虽然目的不是为了让他洗脚吧，但这确确实实就是洗脚水，这是他过去二十二年的人生里不曾有过的体会。
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按捺着自己本能上对于大夏天泡脚的抗拒安安静静地泡着脚，在额头上的汗珠擦了一波又一波后，腿终于不痒了。沐风有点小兴奋，有效果就不算白忍耐。
等沐风泡完脚，程驰月又出现了，递了一盒药膏给他，让他抹在抓破皮的伤口上，并且适当提醒道：“在你爸把你接回去之前，这条裤子建议你压箱底。我们这地方，既不适合短裤也不适合白色。”说完盯着他的腿又看了两眼，自以为已经调低音量地自言自语，“细得跟个鸡腿似的，露出来也不好看。”
听到这句的沐风顿时又炸毛了，刚刚的感激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蹭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竖起一根手指：“程驰月，你说什么？”
程驰月丝毫不怵地盯着他的手指，干脆又补了一句：“也建议你别再对蚊子做慈善，留了蚊子疤，以后会更不好看。”说完功成身退的继续忙去了，留给沐风一个欠揍的背影。
程爷爷再次看到沐风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长裤，裤子当然不是程驰月那种耐脏又凉快的暗花收口肥桶裤，但至少防蚊了。程爷爷满意地点头：“这样就对了嘛，乡下不比城里，粪池多，蚊子自然就多了。”
正夹起一筷子菜往嘴边送的沐风嘴巴长得更大了，他咳嗽一声把夹着菜的筷子放了下来，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摇了摇头赶走自己的脑补，哪怕他根本就没见过粪池都不知道哪里来的脑补。
再看看程驰月，面不改色地又添了一碗饭，吃得津津有味。沐风腹诽：“这就是沐明远给我找的学习榜样？学习啥？糙汉的自我修养吗？”
沐风还是太年轻，要学习的自然不光“糙汉的自我修养”，还有“糙汉的补刀技术”。
一顿饭都快吃完了，程驰月一边收碗一边对着程爷爷说：“爷爷，下午天气热，您就别去翻晒草药了，等我用粪池的粪水浇完菜地里那些我们平时要吃的菜，我会去晒的。”这句话明显过于赘述且在某些字眼上刻意用了重音，很难不让人发现程驰月的意图。
还剩最后一口菜没咽下去的沐风被这话呛了个正着，咳得惊天动地的，程爷爷不明所以，拍着沐风的背：“哎哟，小心点，你这孩子怎么吃个饭都能呛着？”
沐风没办法回应，弓着身子狠咳了好几声终于缓过气来，他抬头正想狠狠瞪几眼程驰月，可程驰月又只留给了他一个背影了。沐风对程驰月的背影来了一记绝杀眼刀，尤不解气，顺手拿起手边的水杯狠灌了几口。喝完才发现，不对啊，这杯水刚刚不是没有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满了？我……记错了？
饭后，沐风去房里拿出自己的行李走到程爷爷身后：“程爷爷，我回……回去了，这两天，谢谢您的照顾。”
程爷爷正在院坝里翻晒草药，听见这话回过头：“回去哪儿啊？这大热天的，赶紧回屋里休息去。”
沐风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不用了程爷爷，我自己有住的地方怎么能一直待在您这里呢。”
程爷爷放下草药操控着轮椅来到沐风面前：“小风啊，爷爷家其他没有，就是房子大房间多，你们家那房子都多少年没人住过了，屋里都是灰，你一个人就不要过去啦，你爸每次回来也是住我们家呢。”
“没事的程爷爷，我都这么大人了，况且我爸走的时候不也跟您说了不让您收留我嘛。”
“那都是气话，你别跟他计较。”程爷爷叹口气，把沐风拉到阴凉的地方，“小风啊，我不知道你爸为啥突然就把你送回来了，但他肯定不会不管你，迟早要把你接回去的。你从小就没回来过，农村你肯定也住不惯，这段时间你就安安心心的在程爷爷这里住着，哪里不适应就说，你一个人住在一边，程爷爷也不放心。”
沐风看着程爷爷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挣脱开拉上行李箱：“别劝了程爷爷，我走了。”
“你这孩子看着乖巧，咋就这么犟呢？”程爷爷见劝不动，长叹一口气后没再多说。只放开声音对着屋子吼：“小月亮啊，下午你就别浇园子了，去送送小风吧。“
程驰月从屋内走出来，表情看不出什么，但话音听起来有点无语：“爷爷，他家的房子离我们家也就三四百米的距离，哪里用得着送？再说就算有人贩子出没也不会抓二十几岁的孩子。”几分钟的路程，在农村这种没有噪音没有遮挡的地方，说话音量大点都能在各自的院坝里对着聊天，至于那么娇气？
“嘿你这小子，”程爷爷对着程驰月的手臂拍了一巴掌，“让你送你就送，顺便去检查一下水电那些有没有问题。那么久没住人了，小风又没回来过，你帮着一起打扫收拾一下。”
程驰月不太情愿：“爷爷，我有很多事，我真的很忙。”
程爷爷还想说什么，被沐风打断了：“不用了程爷爷，我自己可以。”他瞥了程驰月一眼，离开的步伐更坚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