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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傀师 ...

  •   沈菀再度醒来时,喉间还残留着江水的腥涩,像一团铁锈卡在喉头。

      她痉挛着干呕,却只能吐出几口渗着血丝的胆汁。

      蓦地,一片孔雀蓝的帐顶撞进视线——那深沉的蓝色如波涛随着她破碎的呼吸起伏晃动,险些让她再度窒息,好在金灿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泼洒出大片明媚的光线,让她如蒙大赦。

      这里不是凝香居那间扯着秀金芙蓉帐的闺房,也不是永夜峰上挂满刑具的营房。

      陌生、考究、馥郁馨香……榻边放着镶金缀玉的净盆,盆里的清水已被呕出的淤血染成暗红。

      檀树浓郁,月桂清幽,两缕香气缠绵交织着飘入内间。

      侍女静立如鹤,见她转醒,只管无声上前,恭谨的托住她绵软的手腕,扶着她缓缓起身。

      沈菀抬眸望向窗外,清风徐来,万千月桂挣脱枝头,似一场幽蓝的雪,翻飞扬撒着跃入层层麦浪。

      远处田埂上,几个头戴青笠的农人正歇晌,任由花瓣缀满粗布衣衫,亦不拂去,反倒仰首含笑,似在赏一场天赐的琉璃花雨。

      蓝月桂是南海贡品,对生长环境极为苛刻,必要时还需要参草熬制的养料灌溉,谁承想竟在此处养成这般规模。

      再看花海中央搭建的竹木别院,不饰朱漆,只以桐油刷出原色,像极了哪个清流文士的居所。可细看那竹节接榫处,分明用的是皇家内府才有的铸金铜箍。

      蓝月桂本该长在瑶台琼苑,却被成片的养在农桑之地,竹屋求的是野趣天然,偏又暗藏皇家富贵风流。

      这种叫人琢磨不透的矛盾感,如此间的主人一样,极尽清流与贤德的盛名之下,又充满了对红尘俗世的穷奢极欲。

      沈菀不禁回想起原主与这位三殿下的相识,当真是冤孽一场。

      昔年沈菀还是嚣张跋扈的相府小姐,因着父亲身居高位,时常出入宫闱宴席,彼时在皇后娘娘的琼花宴上,九岁的沈菀又一次被孤立了。

      小小的她端坐在席间,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会弯腰的小青竹。

      周围县主、公主们的笑声像针一样扎进她耳朵,在这群真正的天潢贵胄面前,宰相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淳骊县主又在炫耀她新得的南海珠钗,故意把声音拔高到整个暖阁都能听见:“这可是太子哥哥特意从东宫的库房挑拣出来,专程送给我的!”

      小沈菀捏紧手中的琉璃盏,嫉妒的指节发白。

      三日前她从皇后娘娘处新得了一条金丝络子缠玉的珠链,刚带出去显摆两天,就被父亲以"不合礼制"为由收缴,听管家说是前朝有人参了父亲一本,说相爷纵女佩戴不合礼制的珠宝,这才让她没了脸面。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淳骊县主干的好事,他那个爹出了名的护女儿。

      小沈菀不是个大度的姑娘,之后便处处长着心思跟淳骊县主作对,就连后来非要嫁给太子爷,多半也掺杂着要压淳骊县主一头的心思。

      宴席散后,小沈菀一个人在御花园闲逛起来。
      她不想那么快回到无聊的相府,更不想跟假惺惺庶妹聊天。

      春日的御花园本该姹紫嫣红,可她不喜欢,宫里的花草跟宫里的人一样,假模假样。

      小姑娘只管闷头往最荒凉的地界上走,却不想意外瞧见一场热闹。

      “哟,给咱家学两声狗叫听听!……怎么,还害臊了不成?”
      那嗓音像指甲刮蹭瓷片儿,又尖又利,尾音还打着转儿往上飘,一听就是宫里那些个没了根儿的老阉货。

      沈菀拨开枯黄的迎春枝条,果然看见三个太监正围着一个瘦小的男孩,他们前仰后合的笑声活像一群夜猫子叫·春。

      男孩约莫十岁出头,苍白的脸上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怀中抱着个褪色的木偶,斑驳的彩漆下仍能辨出精致的眉眼。

      随着男孩那双纤长如玉的手拨动丝线,木偶突然‘活’了过来。

      “汪...汪汪……”男孩喉间挤出破碎的呜咽,木偶随之做出扑咬的动作。

      那些暗红的丝线如同活物般在他指间游走,时而绷紧如弦,时而柔垂似柳,将那双本就漂亮的手衬托得愈发惊心动魄,像是名家精心雕琢的白玉,偏又带着活人才有的温润与灵动。

      太监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嗤笑,为首的太监翘着兰花指,用鞋尖轻佻地挑起男孩的下巴:“怎么着?昨儿夜里把嗓子落在净房里了?给咱家嚎响亮些!”

      沈菀胸口突然窜起一股无名火,宫里的人怎么都是这副喜欢欺负人的狗德行,她一把扯下腰间绣着金线的锦囊,在掌心掂了掂,昂着小下巴冲了过去。

      “这'小狗'我买了!”少女清亮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她扬手将锦囊掷在青石板上,金瓜子哗啦啦溅开,在阳光下跳动着刺眼的光。

      “从今往后他是我的人,你们谁再敢欺负他,”少女故意拖长音调,镶着珍珠的绣鞋碾过散落在地面上的金瓜子,“我就剁了谁的爪子!”

      太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面面相觑。

      领头的那个最先反应过来,浑浊的眼珠在沈菀织金马面裙上打了个转,他晓得今日皇后娘娘有席面,前来赴宴的官眷非富即贵,腰立刻弯成了虾米:“奴才们谢小主子赏赐。”

      “算你们识相。”小沈菀懒得睬他们一眼,高傲的走到男孩跟前。

      离得近了才发觉他瘦得惊人,粗布衣领里露出一截伶仃的锁骨,手腕细得能看见骨节的轮廓。唯有那张脸生得极好,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阴翳。

      不过最惊艳的还是这双漂亮的手,毫无疑问,小傀师整个的生命力彷佛都蕴藏在这双漂亮的手上。

      “你叫什么?”她好奇的问。

      男孩沉默,眼神像一潭死水,苍白皮肤格外显眼,神情恹恹的,像是没有看见她。

      “回小主子的话,这位是辛者库出身的……”太监谄媚的嗓音突兀地插进来。

      “本小姐没跟你说话。”沈菀傲慢打断,“拿了银子还不快滚。”

      那群阉人弓着虾米般的腰背,脸上堆着谄媚的褶子匆匆离去,沈菀像只骄傲的小孔雀般扬起下巴,裙裾扫过青草发出沙沙声响,绕着跪在地上的男孩转起圈来。

      “瞧你方才那手傀戏倒是有趣,”见其是个乖顺老实的,沈菀也不再防备,随手扯了把迎春花瓣揪着玩,“正巧我爹下月做寿,你教教我,到时候方便本小姐在宴席上尽孝。”

      小傀师灰暗的眼眸陡然转亮,他缓缓举起那个表情诡异的木偶,丝线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红光:“你不怕吗?”

      “傀儡娃娃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小沈菀嗤笑一声,似乎很不屑。

      “可我的傀儡很灵。”小傀师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好欺负,起码说话时透出的神情有些诡异,“只要我稍作操控,傀儡身上发生的事就会在现实里发生。”

      沈菀当然不信:“少装神弄鬼,本小姐可是槐树巷孙瀚林家的嫡小姐,诺大的京都谁人不知我孙芸芸的才名,你休想唬我。”

      年少的沈菀也从不是个安分的丫头,时常偷溜出去闯祸。又怕惹上麻烦后苦主找上门来,于是在外头胡闹时,总会随意编排个身份。

      槐树巷孙瀚林家确实有个体弱多病的小女儿,身份尊贵且年龄与她相仿。

      而且这个孙翰林又是沈相爷的得意门生,沈菀时常顶着孙翰林小女儿孙芸芸的身份在外头露面,即便被揭穿,孙翰林碍于沈相爷的面子也不会揭穿。

      小傀师狭长的眼尾微微弯起,像春风拂过梨花瓣那般好看。可那双琉璃似的眼珠却渐渐沉了下去,泛起一层捉摸不透的幽光。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傀儡娃娃的关节:“这手法...倒也不是不能教你。”

      话音未落,他袖中飞出的丝线无声地缠上沈菀的手腕,发出一场既温柔又危险的邀约:“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个条件。”

      这一手隔空驭线的本事着实勾起了小姑娘的兴趣:“什么条件?说来本小姐听听。”

      小傀师抬手轻点不远处摇曳的木槿花树,眼底流转着狡黠的光:“藏在你身边的护卫很有意思,你跟我学傀戏期间,你的护卫也要听我的命令,我叫他向东他不能向西。”

      “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想使唤本小姐的暗卫。”小沈菀当然不情愿,她之所以敢任性的在外头游逛,就是因为身边时时刻刻有母亲留下的暗卫保护。

      况且所有的暗卫中,十全是最听话的,自小跟在沈菀身边,年岁又与她相仿,就像她的小尾巴一样如影随形。

      这倒奇了。
      相府那些个自诩耳听八方的护卫都没能察觉她身边跟着的暗卫,偏这个整日摆弄木偶的傀儡师竟一眼就瞧出了端倪。

      沈菀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少年一副瘦弱模样,指尖缠着几缕红线,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红光。尤其是那双眼,教人无端想起古书上说的,那些能通阴阳的方士。

      想来也不是个浪得虚名之徒。

      可面对小傀师,沈菀忽然觉得十全木讷的性格索然无味。

      小傀师或许才是与她脾性相投的同类。

      见沈菀似乎还在犹豫,小傀师又加了筹码,他指向不远处跪在地上的宫女,以及正对着宫女泼热茶去了的淳骊县主,道:“就拿刁蛮霸道的淳骊练手好了。”

      这回沈菀彻底不犹豫了,因为淳骊县主实在是太讨厌了。

      她壮起胆子跟着小傀师穿过御花园荒废的庭院,两个胆大的孩子来到一间偏僻的仓房。

      推开门,阳光惊起一片灰尘,沈菀嫌弃的捏着鼻子,小傀师则轻车熟路从一口破箱子里取出两件傀儡。

      一件是位宫装女子,穿戴精致却面部空白,瞧着有些瘆人,另一件好些,似乎是只毛猴子,胸前挂着面铜镜,龇牙咧嘴地笑着。

      “就这?”沈菀嫌弃的戳戳脏兮兮的猴子傀儡,“这东西能对付淳骊县主?”

      小傀师的嘴角勾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笑:“等我。”

      他跑出门外消失了一会儿,回来后就拉着沈菀的手跑去了御花园的高处,“噗通”坐到地上开始用傀线操纵那只猴子。

      随着小傀师指尖傀线的灵活摆动,猴子胸前的铜镜在阳光下划出刺目的光斑,正好照在宫装女傀的脸上。

      小沈菀惊讶地发现,女傀空白的面部突然浮现出五官,赫然是淳骊县主的模样!

      “看着。”小傀师手指灵巧地拨动丝线,被强光刺激的女傀忽然倒地剧烈颤抖起来,提线的双手捂住眼睛不住地打滚。

      与此同时,御花园内传来一声尖叫。

      沈菀循声爬起来,透过高高的阁楼像下眺望,瞧见淳骊县主身边的跟班在扎堆叫唤,须臾,太医们也来了,趴在地上打滚的淳骊县主正捂着眼睛,指缝间渗出好多鲜血。

      周遭的宫女们乱作一团,有人大喊:“县主好像被蜂子蛰了眼睛!”

      沈菀猛地回头,赫然瞧见小傀师手中的女傀彷佛活过来一样,眼眶处正缓缓渗出血红色的液体。

      “你……是怎么做到的?”沈菀的声音有些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兴奋,她认为自己见到神仙了,当即就认下小傀师当师傅。

      从那天起,冷宫废弃的戏台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沈菀则以‘孙家小姐’的身份频繁出入宫廷,小傀师教授她各种操控傀儡的技法。

      许是年龄相仿,他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沈菀学什么都很快,小傀师也几乎是倾囊相授。

      他们在荒废的宫殿内有时候一待就是一整天,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小沈菀给小傀师讲外面世界的故事,讲法会上的白孔雀,讲京城最热闹的灯会,讲那些她偷偷翻过的禁书……

      除此之外,还给他带精致的点心,给他长满冻疮的手指涂上珍贵的药膏,还会送他过冬的银子……

      小傀师则教她如何对付家里那个假惺惺的庶妹,如何更加讨父亲的欢心。

      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孩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野蛮的构建起对狭隘世界的认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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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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