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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盛宴与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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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的香港，维港的风裹挟着海水的咸涩与都市鼎沸的金钱气息，吹拂过中环摩天楼群的玻璃幕墙。其中一栋如同黑色晶柱的大厦顶层，正举办着本季最受瞩目的当代艺术拍卖晚宴。灯光璀璨，近乎奢侈地倾泻而下，将室内映照得恍如白昼，却又奇异地融化在窗外无垠的夜色里，仿佛一座悬浮于虚无之中的流光岛屿。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混杂着高级香水的尾调、雪茄的醇厚、香槟的果酸，以及一种更微妙的东西——一种被精心包装过的、对财富与品味的无声炫耀。人们低声交谈，笑声被控制得恰到好处，如同经过精密调校的乐器，每一个音符都落在最合乎时宜的社交频率上。
萧然穿梭其间，像一尾色彩斑斓的热带鱼游弋在温度恒定的奢华水族箱里。他身着一套炭灰色丝绒西装，面料在灯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内搭一件饱和度极低的薰衣草紫衬衫，领口随意敞开一粒扣子。一枚小巧的铂金耳钉在他耳垂上若隐若现，与他那双天生含情的桃花眼相得益彰。他正与一位刚以惊人价格拍下某幅抽象表现主义巨作的矿业大亨交谈，手臂自然地轻搭在对方椅背上，身体微倾，形成一个专注而亲密的倾听姿态。
“那幅画的能量感，确实只有您这样气场的藏家才能驾驭，”萧然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清朗又不过分喧闹，像月光下的溪流，轻易淌入人心缝隙，“尤其是左下角那片钴蓝的爆发，看着吗？像不像十年前您在非洲那个矿脉绝处逢生时的决断？”
大亨闻言，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绽开愉悦的笑容，显然极为受用。旁边一位身着珠光缎面礼服的女士，目光也若有似无地缠绕在萧然身上，被他偶尔流转过去的眼波弄得微微脸红。
萧然享受这种时刻。并非源于肤浅的虚荣，而是一种确证——证明他存在于此，能被看见，能被需要，能用他与生俱来的敏感和技巧，轻而易举地搅动一池春水，收获欣赏、爱慕，乃至迷恋。这一切热闹与关注，如同一件无形华服，包裹住他内心深处某个始终空落、微凉角落。他需要这喧嚣来填充寂静，需要这些倾慕的目光来确认自身的光亮。
谈话间隙，他端起侍者经过时托盘上的一杯香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脚，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全场。像一位国王巡视他的快乐疆土，一切都熟悉、可控，且略显乏味。
然后，他的目光顿住了。
落在了宴会厅相对僻静的一隅，靠近整面落地窗，能将维多利亚港的夜色尽收眼底的地方。
那里站着一个人。
仿佛所有的喧嚣到了他身边，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吸收、湮灭。男人身量极高，保守估计超过一八五，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双排扣西装，面料挺括，线条利落，一丝不苟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形。他正与一位在国际艺术界享有教父级声望的大收藏家低声交谈，侧脸线条冷峻，鼻梁上架着一副精致的金丝眼镜，纤细的铂金镜链垂落，在他微侧头时，于颈侧折射出一缕冷静的光。
他听人说话时极为专注，下颌微收，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对方脸上，给人一种被全然重视的错觉。但萧然敏锐地捕捉到，那双眼睛深处，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冷静和疏离。那不是倾听，是评估；不是交流，是信息处理。
周围并非没有人想上前攀谈，但都在几步之外迟疑地停下了。那人周身散发着一股强大的场，并非咄咄逼人的傲慢，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无需言明的阶级感，一种对无效社交彻底的不耐烦，以及一种掌控一切的、游刃有余的冷静。
像冰封的海面，看似平静，却无人敢轻易踏上，去试探其下的深度与寒冷。
萧然心脏某根弦，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混合着好奇、挑衅，与极隐秘征服欲的情绪。他习惯了做焦点，习惯了吸引所有目光，却第一次遇到一个似乎完全不受他磁场影响，甚至可能根本未曾注意到他的人。
这很有趣。
“失陪一下。”萧然对矿业大亨和女伴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略带歉意的微笑，将香槟杯轻轻放在路过侍者的托盘上，像卸下一件不必要的武器，然后朝着那个冰冷的磁场中心走去。
他步态从容，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仿佛只是随意踱步，恰好行至窗边欣赏夜景。在距离两人几步远时，他适时停下，等待着一个对话的间隙。
收藏家先看见了他，脸上露出笑容：“萧先生？正好，刚才我们还聊到你最近策划的那个‘东亚视角下的未来叙事’展，非常精彩。”
“刘先生您过誉了，”萧然微微颔首，笑容灿烂又不过分谄媚，目光自然转向旁边的男人，“主要是艺术家们足够出色，我只是负责把他们最好的状态呈现出来。”
这时，那男人才缓缓转过头，目光正式落在萧然身上。
他的眼神极其深邃，镜片后的瞳孔颜色偏深，像凝冻的墨。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会产生一种被缓慢拆解、分析的错觉，所有伪装似乎都无所遁形。萧然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掠过自己耳钉时，那几乎不可察的、零点一秒的停顿。
“这位是‘深资本’的顾云深，顾总。”收藏家热情介绍，“顾总，这位是萧然，‘觅度’画廊的合伙人，也是眼下国内最炙手可热的策展人之一，眼光毒辣，很有想法。”
“顾总，久仰。”萧然伸出手，笑容无懈可击。他注意到顾云深的西装袖口露出的一截白衬衫，袖扣是极简的铂金方形，没有任何logo，但质感和做工透着一种低调的昂贵。
顾云深伸手与他交握。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掌心干燥，却带着一种玉石般的沁凉温度，一触即分，礼节性十足，毫无留恋。
“萧先生。”他的声音响起，声线偏低，醇厚沉静，像大提琴最低的那根弦被拨动，每个字都吐得清晰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刘老谬赞。展览本身确实引发了相当程度的关注，商业层面的运作尤其成功。”
“商业层面”四个字，被他用那种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出来，像一颗冷而硬的小石子，投入萧然心湖。这评价客观，甚至堪称褒奖，却微妙地剥离了艺术价值，将之完全置于资本和市场的天平上衡量。仿佛他策划的不是一场艺术展，而是一桩漂亮的项目投资。
萧然脸上的笑容未变，心底那点挑衅却被点燃了。他挑眉，桃花眼里流光更盛：“哦？没想到顾总对艺术市场也这么有研究。看来下次策展前，我得先做份详细的商业计划书，才敢递到您这样的行家面前了。”
这话带点自嘲，又带点试探性的锋芒。
顾云深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极快地扫过他神采飞扬的眼睛、微勾的唇角，像是记录数据，然后淡淡开口：“研究谈不上。只是任何领域，底层逻辑终归相通。精准定位，把控风险，最大化价值。萧先生显然深谙此道。”
他又一次，用最冷静的语气，说着最“正确”的话，却像给一株蓬勃生长的植物精准地贴上了品种、科属、市价的标签。
收藏家在一旁哈哈一笑，打着圆场：“云深是典型的理性思维，凡事都喜欢看数据和模式。不过萧然啊，你们画廊最近是不是在筹备一个大型国际交流展？我听说规模不小，野心很大。”
“正在初步规划阶段，”萧然顺势接话，目光却仍看着顾云深，“确实需要寻找有实力、也有远见的合作伙伴。毕竟好的艺术，需要被更多人看到，也需要坚实的支持才能走得更远。”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是说给收藏家听，更是抛向顾云深的鱼饵。
顾云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像精密仪器表盘上跳动的微小指数。“寰宇旗下的艺术基金会，近年一直在关注有潜力的文化交流项目。”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或许有机会可以探讨。”
“那再好不过。”萧然笑容加深，从内袋取出名片夹，抽出一张设计别致的名片，指尖轻按，递向顾云深，“期待有机会向顾总详细汇报。”
顾云深垂下视线，看了一眼名片，然后才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皮质的名片夹，动作流畅地取出一张纯白挺括的名片。他的名片极其简洁，只有名字、“深资本”及其logo，和一串私人联系方式，再无其他。
两人交换名片。萧然感觉到那冰冷的指尖又一次极快地擦过自己的皮肤。
“那么，不打扰二位欣赏夜景了。”萧然达成初步目的，见好就收，微笑着颔首告辞。转身离开时，他能感觉到那道冷静的、评估般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他背上，像一道无形的刻度尺，丈量着他的价值、他的意图、他的一切。
回到喧嚣的人群中，周围的暖意和笑声重新包裹上来。萧然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那张冰冷的名片边缘，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那双镜片后毫无波澜的眼睛，那句“商业层面的运作尤其成功”，以及那握手中短暂的、沁人的凉意。
他忽然觉得，这场熟悉无比、游刃有余的盛宴，似乎因为那个男人的出现，吹进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空气。像一首循环播放的圆舞曲中，突然插入了一个不谐和音，微小，却固执地存在着，让人无法忽略。
萧然端起一杯新的香槟，抿了一口，冰凉酸涩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抬眼，再次望向那个窗边的角落。
顾云深已经结束了与收藏家的谈话，正独自一人站在那里，面朝维港的万千灯火。他一手随意插在西裤口袋里，另一只手端着一只大概是威士忌的古典杯，冰块在杯中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他并没有看窗外璀璨的夜景，只是微微低着头，像是在凝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又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侧影在巨大的玻璃窗前显得挺拔而孤独，像一座沉默的冰山，漂浮在繁华的夜海上。
所有喧嚣在他身边自动静音，所有光芒似乎都无法真正照亮他。
萧然看着那道身影，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不是难啃的骨头，那是一座需要破解的迷宫，一个需要翻译的密码。
而他，恰好对解谜和翻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兴趣。
宴会仍在继续，音乐悠扬，人声鼎沸。但萧然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一场新的、或许危险却绝对有趣的游戏，已经悄无声息地拉开了序幕。而他和那个冰山一样的男人，不知不觉，都已置身棋局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