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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商业交汇的陷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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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觅度”画廊的会议室,与顾云深所在的寰宇大厦顶层,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冰冷的金属线条和俯瞰众生的视野,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红色砖墙、原木长桌上随意摆放的枯萎枝桠、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松节油和咖啡混合的气息。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飞舞。墙上挂着几幅即将参展“浮槎”的艺术品小样,色彩大胆奔放,线条扭曲躁动,与窗外缓慢流动的黄浦江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
萧然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未完成的、充满可能性的活力,就像他试图向世界展示的模样。
但今天,这片熟悉的领域,正被一种外来的、冰冷而精确的气场悄然侵入。
会议长桌的一侧,坐着萧然和他的合伙人苏瑾。另一侧,是顾云深,以及他的特别助理林薇。
林薇的存在感很低,却又无处不在。她像顾云深的一个精密附件,穿着一身无可挑剔的炭灰色套装,头发挽得一丝不乱,面前摊开着笔记本电脑、平板和纸质笔记本。她几乎不说话,只在顾云深目光微动时,迅速调出相应的数据或文件,动作安静高效得像一段预设好的程序。她的金丝边眼镜反射着屏幕的冷光,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
苏瑾则截然不同。她穿着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外面罩着一件白色建筑师风格衬衫,眉头微蹙,指尖快速划过平板电脑上的预算表,浑身散发着戒备和冷静的气息。她偶尔抬眼看向顾云深,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试图解剖出那副完美表象下的真实意图。
萧然坐在中间,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高领毛衣,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一串深色的檀木珠子。他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松弛而自信,像往常一样掌控局面。
“顾总,林助理,感谢二位拨冗。”萧然开口,声音带着他惯有的、恰到好处的热情,“关于‘浮槎’国际交流展的方案,我们初步的构想已经提交。今天希望能更深入地听听基金会的意见。”
顾云深微微颔首。他今天依旧是一身深色西装,只是领带的颜色换成了更显沉稳的暗蓝色,与他的镜链呼应。他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仿佛不是来开会,而是来主持一场审判。
“方案我看过了。”顾云深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创意和艺术前瞻性,值得肯定。”
一句客观的评价,让萧然嘴角刚扬起的笑意尚未完全展开,便凝固在下一句话里。
“但是,”顾云深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萧然脸上,像两道校准过的激光,“风险评估和投资回报预期,过于理想化,甚至可以说是……天真。”
苏瑾的指尖停顿了一下。
萧然感觉像是被人用冰水轻轻泼了一下脸,那点强装出来的松弛瞬间收紧。他维持着笑容,身体却微微前倾,形成了一个防御和进攻兼备的姿态:“哦?愿闻其详。”
“第一,艺术家名单。”顾云深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超过百分之七十是国际新锐,且未有大型商业展览记录。他们的市场价值不稳定,抗风险能力极低。一旦其中任何一位在展前或展中曝出丑闻,整个项目的声誉和商业价值将瞬间归零。”
林薇适时地在平板电脑上调出一份数据报告,轻轻推到桌子中央。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图表和分析。
“第二,保险与运输。”顾云深继续,目光扫过苏瑾刚刚提到的预算项,“你们对展品,尤其是那几件大型装置艺术的投保估值和运输方案,依据不足。跨境运输中的损耗、延误,乃至政治风险,都未被充分考量并体现在成本中。这部分预算,至少需要上浮百分之三十。”
苏瑾忍不住开口,声音冷静却带着锋芒:“顾总,这方面的预算我们是根据以往经验和行业标准……”
“苏小姐,”顾云深打断她,语气没有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以往经验’和‘行业标准’无法覆盖小概率黑天鹅事件。而我的原则是,不允许小概率事件破坏整体布局。”他微微转向萧然,“尤其是在寰宇艺术基金会需要对此项目进行品牌背书的情况下。”
萧然感觉自己的指尖有点发凉。顾云深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们精心包装的方案,露出里面所有脆弱和不成熟的肌理。他说的每一点都无法反驳,却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将艺术创作完全物化为风险资产的冷酷。
“第三,也是最核心的一点,”顾云深身体微微后靠,形成一个更具压迫感的姿态,“盈利模式。你们过于依赖门票衍生品和可能的艺术品销售分成。对于这样一个投入巨大的项目来说,回本周期太长,现金流预期过于乐观。我需要看到更立体的、更具保障性的盈利架构。”
会议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林薇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像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计时。
萧然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那点被冒犯和不被理解的火气。他试图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破局——用感染力对抗计算。
“顾总,”他笑起来,桃花眼里重新聚起光,试图融化对方的冰冷,“艺术的价值,有时候不能完全用数据和风险来衡量。‘浮槎’的意义在于它的前瞻性和对未来的探讨,它能带来的品牌影响力、学术声誉以及潜在的、长远的合作机会,这些隐性价值……”
“隐性价值无法计入财报,也无法向董事会交代。”顾云深平静地截断他的话,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我需要的是可量化的、可控的回报。影响力必须能转化为实际的效益,否则毫无意义。”
他顿了顿,像是终于抛出了真正的目的:“除非,‘觅度’愿意接受更深度的绑定,提供足够的风险对冲。”
“什么样的深度绑定?”苏瑾警惕地问。
林薇立刻将一份预先准备好的补充协议草案投影到屏幕上。条款清晰而苛刻:要求“觅度”画廊以其部分股份作为抵押,要求萧然个人在未来三年内与寰宇艺术基金会独家合作策展,并对最终盈利目标做出刚性承诺……
萧然看着那些条款,感觉血液一点点冷下去。这不再是合作,这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收购邀约,或者说,一场优雅的围猎。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拢,而网的中心,正是他和他视若心血的项目。
他甚至能闻到顾云深身上那缕冷冽的木质香,此刻变得极具侵略性,弥漫在整个会议室,无处不在。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成了意志和耐力的拉锯战。顾云深逻辑缜密,寸土必争,每一个让步都要求对方付出相应的代价。萧然奋力争取,用尽他对艺术的热情和理解去辩驳,却总像一拳打在冰冷的钢铁上,只在表面留下微不足道的痕迹,反而震得自己手臂发麻。
苏瑾偶尔插话,试图从商业逻辑上找到突破口,但林薇总能立刻提供更详尽的数据支持顾云深的观点。
会议结束时,萧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像是经历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风暴,而风暴眼始终冷静得可怕。
初步的合作意向达成了,但代价是“觅度”做出了大幅度的让步,并接受了诸多严苛的条款。
顾云深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动作一丝不苟。他看向萧然,目光在他略显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今天的讨论很有成效。”他公事公办地说,伸出手,“期待接下来的细节磋商。”
萧然与他握手,这一次,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直接渗入了他的血管。
“林助理会跟进后续。”顾云深微微颔首,带着林薇转身离开。
会议室的门轻轻合上,将那冰冷的木质香和无形的压力隔绝在外。
办公室里只剩下萧然和苏瑾两人,以及满室沉默的阳光。
苏瑾猛地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操!这根本是霸王条款!他那哪是谈合作,分明是来收割的!你看到他那个助理没有?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萧然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顾云深那辆黑色的宾利慕尚无声地滑入车流,消失不见。
他回想起之前那些“偶遇”,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关怀,那个马场里带着热汗的身影……和刚才会议上那个冷酷、精确、步步为营的资本家,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哪一种才是真正的顾云深?或者,那看似矛盾的两面,本就是一体?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挫败感、不甘和巨大吸引力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彻底评估过的艺术品,价值、风险、瑕疵都被标注得清清楚楚,摆在名为“顾云深”的收藏目录里。
“他很厉害,不是吗?”萧然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苏瑾一愣,像是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萧然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仿佛刚才的挫败从未发生,“走吧,苏老板,请你喝一杯。我们需要重新计算一下,怎么从这位‘厉害’的顾总手里,多抠出一点我们的‘隐性价值’。”
这场商业的交汇,从一开始,就不在平等的轨道上。
而他,似乎正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精心构筑的深阱,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