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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消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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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是在那栋四层高的楼前,搭起了简陋的灵棚,黑白的挽联在秋风中飘动着。
小镇上来了不少人,亲戚,邻里,父亲生前的熟人,他们穿着深色或素色的衣服,脸上挂着或真或假的悲戚,排着队,在灵前鞠躬,上香。
哥哥安东也在前一天晚上赶了回来,此刻他穿着一身孝服,脸上的悲痛和恰到好处的憔悴,他穿梭在人群中,对每一位吊唁者都深深的鞠躬和恰到好处的哽咽。他指挥着帮忙的乡邻布置灵堂,安排流水席,分发孝布,一切井井有条,充分展现了一个孝子在悲痛中仍能支撑门面的担当。
而安逸也站在灵前,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白色孝服,他没有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棺材停在房间中央,父亲安国兴就躺在里面,他穿着崭新的,绸缎寿衣,脸上是死前的灰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呈现出一种僵硬的,毫无生气的安详。
他看着棺材里的父亲,那张熟悉的脸,那个折磨了他几个月,让他无数次在绝望边缘徘徊,最终被他以隐秘的方式送走的人,此刻安静地躺在那里,成了这场表演的道具。安逸看着父亲,心里没有悲伤,也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什么波澜,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荒诞感。
“安逸啊!节哀啊!”大伯走了过来,大伯是父亲的兄弟,他比父亲大的多,住在另外一个城市,此刻也从遥远的地方赶了回来,他用力拍了拍安逸的肩膀,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自以为是的安慰,“你爸,走也走了,你伺候得够好了,够孝顺了,别太难过,身子要紧!”
安逸却扯了扯嘴角,笑了笑,孝顺?伺候得好?难过?他一点也不难过,相反带来的是轻,是轻松。
但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安东这时也走了过来,他似乎听到了他们两个的对话,他揽住安逸的肩膀,对着大伯哽咽道:“大伯,您说的是,安逸他这些日子,真是累垮了,瘦得不成样子,我这个当哥的在外头,没能尽孝,也多亏了他。”他声音情真意切,将一个自责,悲痛又感激弟弟的兄长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说的什么话。”
大伯摇了摇头,似乎不这样认为,他说:
“你也有你的难处吗,我们都理解,你要赚钱养家,反正两个儿子,一个就够了,你也不要多想。”
安逸任由哥哥揽着,他能感觉到哥哥手臂传来的力道。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哥哥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红肿的眼睛,颤抖的嘴唇,恰到好处的泪光,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真的有必要那么悲伤吗?
安逸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他想挤出一点声音,一点眼泪,像哥哥那样,完成这场葬礼上孝子角色的最后谢幕。但胸腔里空空荡荡,没有悲伤,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他哭不出来。
他尝试着抽动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哭泣的表情,但脸上的肌肉像是冻僵了,纹丝不动。
安东与大伯聊了一会,聊的都是后事。等到大伯走后,然后他微微侧头,压低声音,在安逸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安逸,你这是什么表情?你笑什么?你怎么这么冷血,你要哭啊,想想名声,想想钱,葬礼上也收到了几万块,我知道你辛苦,老头子死了,你也轻松了,但你别掉链子啊,把戏演完。”
钱?名声?把戏演完?
安逸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那借来的钱,那用父亲的绝症和这场葬礼换来的名声,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厌倦。
他猛地挣脱了哥哥的手臂,动作之大,让安东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脸上那副悲痛的假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下面错愕和恼怒的底色。
周围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惊讶和探究。
安逸笑了,他哈哈大笑,笑的很大声,也笑的很开心,对他来说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哥哥并不了解这个弟弟,并不了解他回来的目地。
他没有看安东,也没有看任何人,他挺直了腰背,尽管那身体瘦弱,他最后看了一眼棺材里的那张脸,眼神里没有留恋,没有告别,只有一种彻底的决绝。
然后,他转过身。
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他迈开脚步。
没有哭泣,没有鞠躬,没有一句道别。
他像一个突兀闯入又突兀离场的幽灵,径直穿过人群,穿过飘动的挽联,穿过弥漫的香烛烟雾,走向灵棚外那刺眼的阳光。
他脱下身上那件碍事的,象征着孝道枷锁的白色孝服,随手扔在路旁沾满泥泞的草堆上,白色的粗布在枯黄的杂草上格外刺眼。
脚步越来越快。
他没有回头。
身后,是哥哥气急败坏的低声咒骂,是嫂子王秀错愕的惊呼,是乡邻们交头接耳的嗡嗡议论,是葬礼仪式被打断的尴尬死寂。
他不在乎。
名声?孝道?责任?哥哥的算计?嫂子的怨怼?小镇的议论?父亲的怨恨?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他身后扬起的尘土,被秋风吹散,消失在身后那片由虚伪,重负和绝望构成的泥沼里。
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单薄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出一道细长,孤独,却异常决绝的影子,奔向通往镇外那条马路上。
他要去哪里?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必须离开。
离开这里。
离开这片生养他又埋葬了他的土地。
前方,是空旷的田野,是起伏的山峦,是未知的,或许同样荒凉的道路。
但至少,那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
没有哥哥。
没有嫂子。
没有小镇。
没有那个名为安逸的,被无数重担压垮的躯壳。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向前。
他不再属于这里。
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