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柳柏 ...
-
柳柏,原名叫柳白来着,我认识他十年了。
大一的人文地理社团聚会上,第一次见他。破冰活动选在了离学校50公里外的山间露营基地,满天繁星里,此人笑容满面地作为新人中第一个自我介绍。
“我姓柳,柳树的柳,柏树的柏,柳柏,本来叫柳白来着,但是算命的大师说我命里缺木,所以又加了个木。”
这名字真适合做树精,我心里冒出了一个好笑的念头,自顾自笑了一下。
柳柏看起来确实很符合他的名字,舒展挺直的身体、薄薄而韧性的肌肉,站在那里让人想到生机盎然的春天,河岸边第一批柳。
今年是我们认识的第十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树精十年几乎没什么大变化,但身形不那么青涩单薄,比起柳树更接近柏树了。非要说变化的话,十年前看到的第一眼想到的是柳树淡绿到透明的叶芽和枝条,现在立刻想到的是柳或柏板正的褐色枝干。
柳柏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这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不一样。熟悉起来才知道,他会根据情境为自己编制一个合适的角色,然后入戏演起来。所以第一次见面大大方方的介绍,其实是他为自己设计的一场实验戏剧,而之所以会选择第一个介绍,纯属是因为手气太差,抽签抽到1号。
刚认识还不熟悉的柳柏,安安静静散发着点冷气,但不至于冻人,和他说话也有来有回,只是他不会主动做挑起话头的那个人。
混熟了之后,和他说话的时候,思路是极其跳跃的,上一秒是潜水防晒需要用生物友好的类型,下一秒就是巴西原始森林的雨和部落文化。震惊地问他,怎么联想起来的呢?他会认认真真地解释因为潜水防晒和部落居民脸上涂的油彩很像,说着说着摇摇头笑了笑:“唉呀…别管了”。
柳柏很爱睡觉,很爱做梦,做了,记下来。他给我看过,专门有个备忘录用来记录各种梦境,时间有的在凌晨,有的在半夜,总之都是半梦半醒状态下记下来的,估计眼睛都睁不开,打了很多错字,后来索性用语音记了,嘟嘟囔囔留下一个个语音条。内容通常没什么逻辑,梦要什么逻辑,趁着它消散前抓住记录,已经算是一种反规律的做法。
梦其实该忘掉最好。
柳柏记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够精准到某次见面的细枝末节,我戴着什么款式的尾戒,说了什么话。坏的时候,会彻底忘干净上周通知的同学聚会。其实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倒不是说故意装作忘记,而是故意给不感兴趣的事情分配了很少的储存空间和时间。很会节能的一款树精,如果真是树的话,毫不怀疑他会进化成保留最基本功能的简单植物。我也一定能够一眼认出他。
我和柳柏并肩走在家附近的公园步道上,像10年前走在学校半夜空旷的树荫里,像6年前走在初秋的海滩上,像昨晚从楼下公园走回家。
六年前的夏天,我们也是这么并肩走着,刚看完一场关于世界末日的电影,还未抽离出来,在往学校走的路上想象着世界末日和地球最后的夜晚。
地球没有毁灭,我们的生活还是一成不变。
地球最后的夜晚没来,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夜晚先来了。
几个月的光景里,我们恐惧的事情从地球什么时候毁灭,变成了论文怎么才能通过,工作怎么才能找到,还不如地球毁灭。
好在毕业像未来临的末日一样,越过无数恐惧,平平淡淡地来到这一天。
“你什么时候走?”柳柏在毕业晚会昏暗又相对安静的角落里,侧过头凑过来问。
晚上和昏暗的灯光,会让人有一种和白天截然不同的眩晕感,晕晕乎乎。太吵了,说话听不清楚,我干脆直接掏出手机给他看订票信息,然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说:“和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逃……跑。”
柳柏说:“好”。
他居然听见了?我恐怕是心理活动声音太大,念出了声。我抬头看他,他冲我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盛着氛围灯的光,莫名其妙地竟然像是一棵彩灯圣诞树。
柏树做彩灯圣诞树也没什么不好吧?只不过高大了点,不像普通圣诞树适合摆在家里,旷野里出现一棵彩灯圣诞树应该也蛮艺术的,看起来是我们都会喜欢的画面。
第二天,我被迫做了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人。三个舍友依次离开,送别总是难熬的,送别多了就会变成麻木,但是在面对空荡荡的宿舍时,还是会被“空”的感觉占满心脏。听起来像是一个悖论,空怎么会占满。
好在空荡荡的感受没有延续太久。
柳柏出现在敞开的宿舍门前,举着一张车票,笑眯眯的像是第一次社团介绍见他的那样,冲我无声地比了个口型:“我们逃吧。”
我们一起去了上海,或者说他送我去了上海,因为一句“好”。其实,柳柏的工作和我不在一个城市,所以这场逃跑只是一场延迟的分别。
我们一起在上海待了一周,安顿了我的住处,摸清了住处周围方圆2公里的生活区域,一起打扫卫生、逛超市、去公园散步,好像要在这里久久地生活下去。柳柏在我小小的厨房里做了几次饭,很诧异这种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树精居然有一手做菜的好本领。最后两天,我实在是忍不了,把正在帮我填满冰箱的柳柏拉出来:“一周时间不要都浪费了,我们还没有好好去玩一下!”
外滩的灯火总是璀璨的,黄浦江折射着岸边的灯火,有轮渡跨过江面,人来人往,东方明珠在对岸熠熠生辉。柳柏嫌热,这是唯一一个被我拖着去的户外景点,还是在夜幕沉沉的晚上。
我说:“你个树精怕晒太阳算怎么回事,不光合作用怎么行?”
柳柏撇撇嘴:“太热了,晚上出来多好!再说以后有的是机会看。”
听他说“有的是机会”,我心里一动。我们都这么年轻,眼见着未来有大把的机会碰面。但紧接着又有点伤感,哪有那么多机会,天南海北的,一年说不定碰不上一回,不过是临别随口安慰罢了……也不对,柳柏说有的是机会看,可能只是说他自己有机会看,也没说要和我一起有的是机会看,我把自己编排进去算是怎么回事,这都什么跟什么……这点心思想想就行,说出来显得太矫情,我闭嘴了。
柳柏似有所感地朝我这边望过来,“以后有的是机会”,他又重复了一遍,看着我的眼睛。
没等我多想,柳柏把相机交给了路过的年轻游客,看起来和我们年龄相仿的齐刘海女生,然后招呼我过来拍照,我们肩并肩站在东方明珠的对岸,冲着取景框乐。齐刘海女生很擅长拍照,调参数找角度,看起来很专业,难怪柳柏抓她帮我们拍照。女生拍着拍着开始指挥起动作来,比比划划地对柳柏说:“你可以把手搭在你朋友的肩膀上”。于是柳柏换了个动作,像一棵没那么直溜的柳树,把胳膊随意地搭在我肩上,离得太近,头发扫在我脸上,枝叶交缠。
“待会回去洗出来”,柳柏今天带的胶片机,我笑话他太老派。昨天出门的时候好像看见附近有一家相片冲洗店,不知道能不能处理,在他走之前或许能洗出来。
这是柳柏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夜幕吞噬了我的屋子,我们俩大字型仰躺在客厅中间的地毯上,看着窗外的天空从漫天霞光变成蓝色,再从墨蓝过渡到深色,像从海平面潜入海底的过程逐渐拉长。角落里有一盏暖黄色的小灯,给他半长的卷发镶了柔光的金边,眼窝和鼻梁中间的位置闪烁着一点点奇异的光斑。
“有你这个朋友真值,老柳。”虽然觉得很矫情,但还是说出口了。既然此刻画面像做梦一样,那么我说点梦话也无可厚非吧,“就是很舒服,你能理解吗?待在一起很舒服很放松的那种朋友。”
柳柏笑了一下,极短促轻柔的,听起来好像是快要睡着了,用喉咙混合着鼻息发出了点笑意。
“是挺值的,认识我,真为你感到高兴。”过了会儿,柳柏滋滋乐起来,语气臭屁得很。
我抡起身边的抱枕给了他一下,然后两个人脱力躺在地毯上,开始乐。
“以后来上海,我罩着你,我的地盘,当你半个家。”我抿了一口手边的甜酒,借着一星半点的醉意大放厥词。其实夜晚本身就会带来一些醉醺醺的感觉,不喝也行。
“只能当半个啊,那不来了。”柳柏话音里还是含着懒懒的笑意。
我坐起来:“得寸进尺了昂,还想怎么着?最多0.6个,剩下的0.4是我不可侵犯的私人空间。”
“没想怎么着,常来。”柳柏也爬起来,乐呵呵握着杯子和我碰了一下。
京沪高铁把山水相隔的一千多公里变成五个小时,带来一种北京和上海的物理距离也不远的错觉,绿皮火车和我的大学时代一样,要被远远甩在后面了,我不应该难过的。
柳柏在检票口和我道别,我很想笑一下,但是面部肌肉偏偏不听使唤,挤出来的笑怎么看也不是真心实意。我一直觉得,道别这件事情,对于留下来的人是更痛苦的。离开的人要关注车次信息、新的环境和周围形形色色的行人,甚至还有新的目的地带来的新鲜感,但是留下来的人则要忍受常规生活中突然抽掉一个人的失落,很不公平。我决定以后不要在火车站送别。
“走了”,柳柏最后轻轻抱了抱我,拎着行李箱去过安检。走过闸机,柳柏回头冲我又挥了挥手,嘴型说“回吧”。我最后冲他摆了摆手,转头潇潇洒洒地走了。
现在的上海是一所完全陌生的城市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的是大学的第一次共同出游。醒来后,我盯着漆黑的虚空瞪了好一会眼睛,我真的怀疑,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我真的回忆了他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