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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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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我站在金殿之上。
十年寒窗,一朝功成。
我成了新科的唯一女状元苏辞安。
御阶之下,百官罗列,投来的目光尽是惊叹羡艳。
我挺直了脊梁,心中却没有半分紧张。
此时此刻,君意她一定看到了。
我做到了。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只能在暗中与她传递诗笺的苏辞安。
我可以站在她身边,以臣子的身份,为她分忧,与她共赴理想。
琼林宴设在宫中,天子亲临,嘉奖我等新科进士。
我坐在首位,身着大红状元袍,袍角绣着金线祥云。
身前的御酒甘冽,同僚的贺词不绝于耳,一切都如我最美的梦境。
正静候圣上最后封赏,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我循声望去,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正穿过人群,缓缓向御前走来。
是长公主萧君意。
她,果然来了。
我的刚涌上一阵狂喜,却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萧君意脸上没有笑意,眼眶泛红,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纸。
那纸,我认得。
那是我还是普通举子时,一字一句亲手抄录,送给她的情诗。
我的酒杯停在半空,满腔喜悦化作困惑。
她怎么会带那些情诗来这里?
还是这副模样。
“陛下。”
萧君意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这喜庆的宴会上格外突兀。
她高举手中的诗卷,跪倒在御前。
“臣有本奏。”
“臣要弹劾新科状元苏辞安,德不配位,难堪大用!”
弹劾?
我怔在原地,周遭喧嚣瞬间褪去,万籁死寂。
我望着萧君意那张泪水纵横的脸,只觉一切都难以置信。
“苏辞安才华横溢,臣亦曾爱其才。然其心术不正,以女子之身,竟作此等露骨情诗,搅乱臣之心绪,实乃品行败坏之徒!”
她将诗卷呈上,内侍接过来,递交到皇帝手中。
皇帝展开诗卷,脸色一沉。
满座哗然。
我坐在那里,四肢百骸都僵住,动弹不得。
我看着她,这个我曾深信不疑的人,此刻冰冷又陌生。
为什么?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君意再次叩首,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苏辞安虽行差踏错,但其才情难得,若就此罢黜,未免可惜。臣恳请陛下,将苏辞安贬为臣的贴身女官,由臣带回公主府,亲自教化,磨其心性,或可使其迷途知返,重归正途。”
贴身女官。
亲自教化。
这八个字落下。
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她不是要毁了我,她是要……
圈禁我。
这难道就是她曾说过的爱?
明明是阳春三月,彻骨的寒意却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心脏。
我冷得浑身打颤。
第一章
满殿传来窃窃私语。
方才还对我笑脸相迎的同僚,此刻目光只剩鄙夷。
我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一个妄图攀附公主,却被当庭揭穿、沦为女官的所谓状元。
皇帝的视线同样落在我身上,眼底尽是失望。
“苏辞安,你可有话要辩?”
辩?
白纸黑字,铁证如山。
我甚至不敢说我与她是两情相悦。
那只会坐实我品行不端,甚至连她都会牵连。
我望向跪在地上的萧君意。
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一副为我心碎的模样。
真会演啊。
我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窖。
我缓缓起身,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座天子跪了下来。
“罪臣……苏辞安,无话可辩,谢陛下隆恩。”
“谢长公主殿下,教诲之恩。”
声音干涩陌生,仿佛不属于自己。
我感到自己的傲骨,被一寸寸碾碎了,化成了粉末。
我把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再也、再也不想抬起来。
“起来吧。”
温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抬起头,看见萧君意站在我面前。
她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满是对我的心疼怜爱。
仿佛刚才她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好一般。
她俯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辞安,别怕,女子私通诗文,惑乱宫闱,本当打入大狱。”
“我这般抢先发难,才能将你留在我身边……我这是在护你。”
护我?
我只觉得无比荒谬。
如果她真的想护我,为何要在我最荣耀的时刻,将我打入尘埃?
恨意几乎夺眶而出,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望着她,这张我曾经爱到骨子里的脸,如今只觉无比恶心。
“辞安,以后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的。”
她还在说,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她。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新科状元苏辞安,品行有亏,着除去状元功名,贬为长公主贴身女官,即刻随长公主回府,静思己过。
内侍上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解开我身上的状元袍。
那件我只穿了不到一天的大红官袍,就这样被一层层褪下。
我僵立在原地,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屈辱。
另一个宫女捧来一套女官的服饰,是浅青色的,样式简单。
那是公主府里最低等的女官才会穿的衣服。
萧君意亲自拿起那件衣服,为我披上。
她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肩膀,我浑身一僵,胃里一阵翻涌。
“辞安,我们回家。”她扶住我的手臂,声音轻柔。
我没有反抗,任由她搀扶着,行尸走肉一般,离开了宫殿。
殿外的阳光刺眼,却照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这个我奋斗了十年才登上的地方,因为长公主一句话,变成了幻梦一场。
碎了碎了,我曾经憧憬的一切,全碎了。
第二章
公主府的马车很宽敞。
我和萧君意相对而坐,一路无话。
我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我太累了,从身体到心灵,都疲惫到了极点。
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死去。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我的头磕在车窗上。
“辞安。”
萧君意坐了过来,伸手想要为我揉一揉额头。
在她触碰到我的前一刻,我猛地睁开眼,身体不受控制向后一缩。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神色有些受伤。
“我……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事。”
我看着她,眼神冰冷。
“不必了,殿下。”
我刻意加重了「殿下」两个字。
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默默收回了手,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车内再无一人说话。
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那视线让我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
终于,马车停了。
“殿下,到了。”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我没有动,直到萧君意先下了车,我才跟着下去。
公主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朱楼叠翠,飞阁流丹,极尽奢丽。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自己踏入这里,和公主朝夕相处得光景,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以戴罪之身站在这里。
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嬷嬷迎了上来,对着萧君意行礼。
“殿下。”
“王嬷嬷。”萧君意点了点头,然后指着我说,“这位是苏辞安,以后就在府里当差。你带她去静思苑,教她府里的规矩。”
“是。”王嬷嬷应道,然后转向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苏姑娘,请随我来吧。”
我跟着她,穿过长长的回廊。
萧君意没有跟来。
静思苑,名字倒是雅致。
院子不大,里面只有几间厢房,看起来偏僻又冷清。
王嬷嬷带我走进其中一间房。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王嬷嬷冷冷说。
“在静思苑,你不需要识文断字,也不需要吟诗作对。在这里,你只需要学会一件事——如何伺候殿下。”
伺候殿下。
我心里冷笑。
原来,这就是她所谓的教导。
这时,两个小丫鬟抱着一个箱子走了进来。
那是我的箱子,里面装着我所有的家当。
王嬷嬷走过去,打开箱子,翻检里面的东西。
她把我那些珍藏多年的书籍,一册一册拿了出来,扔在地上。
然后是我的笔墨纸砚,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扫落在地。
最后,她拿起我那些未来得及送出去的手稿,那是我的心血,是我对未来的所有构想。
“这些东西,以后都用不着了。”
王嬷嬷说完,端起旁边的一个火盆,把那些书和手稿,一页一页,全都扔了进去。
火焰升腾起来,吞噬着黑色墨迹。
我的心,也跟着那些纸页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那盆火。
我的手在袖子里紧紧攥着,指甲嵌进血肉。
萧君意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就站在门口,静静看着。
她神情欣慰,仿佛这一切正合她意。
我看着她,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出另一幅画面。
那是去年的七夕,我们泛舟湖上,月光如水。
她靠在我的怀里,仰着头,听我为她念新写的诗。
“辞安,你的才情,当为天下第一。”她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定会助你,实现你所有的抱負。”
她还许诺。
誓言犹在耳边,可眼前的人,却亲手将我的一切焚烧殆尽。
多么多么的讽刺啊。
火盆里的火渐渐熄灭了。
王嬷嬷从箱子里拿出一套针线和一个绣绷,递到我面前。
“从今天起,你就学这个。”
我垂眸,看着那根细细的绣花针。
我的手,是用来握笔的,是用来写安邦定国之策的。
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我没有接。
王嬷嬷的脸色沉了下来。
“怎么?不愿意?”
萧君意走了过来,从王嬷嬷手里拿过绣绷,亲手塞进我的手里。
“辞安,听话。”她的声音虽轻,字句却不容抗拒,“女子无才便是德。以前是我纵容你,才让你走了歪路。现在,我要把你引回正途。”
我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怜惜坚决,仿佛她是我的救赎一般。
我慢慢地,慢慢地,接过了那个绣绷。
我的手在抖,抖得厉害。
满腔翻涌的恨意,几乎将我撕裂。
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不能倒下。
我要活着,我要看着,看她萧君意,最后会如何收场。
第三章
静思苑的日子,单调得像是死水。
我开始学刺绣,学茶道,学插花,学所有大家闺秀该学的东西。
王嬷嬷是个严苛的教习,我稍有不慎,便会招来一顿训斥,甚至是责罚。
但我都忍了。
我将所有的不甘骄傲,都深深压在心里。
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偷偷在手心上默写诗文。
那是我最后一点念想,也是我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唯一方式。
但这点念想,很快就被剥夺了。
有一天,我默写的一首词,被巡夜的丫鬟发现了。
那是一张揉皱的纸团,上面是我用烧尽的木炭写的字。
第二天,王嬷嬷把我叫到院子里。
萧君意也在。
她手里拿着那张纸团,脸上满是失望。
“苏辞安,你还是不肯悔改吗?”
我跪在地上,没有说话。
“看来,是我对你太仁慈了。”萧君意的声音冷了下来,“王嬷嬷,掌嘴。”
王嬷嬷应了一声,走到我面前,扬起了手。
我闭上了眼睛。
巴掌没有落下来。
我睁开眼,看见萧君意抓住了王嬷嬷的手。
“算了,”她叹了口气,“打她,也只会让她更恨我。”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看着我。
“辞安,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我的苦心呢?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又是这句话。
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
“你若真心悔过,便将你脑子里记的那些诗词,全都忘了。”她说,“从今往后,不许你再碰任何与文字有关的东西。”
我看着她,心里一片冰冷。
她要的,不是我的悔过。
是我彻底臣服。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
因为我不肯开口说「我忘了」,萧君意罚我在院子里跪着。
她说,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雪花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
寒气从膝盖钻进骨头里,又冷又疼。
我跪在雪中,一动不动,任凭雪落满身。
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过去的一切。
曾经的种种美好,种种甜蜜,此刻想起来,只剩刺痛。
我发烧了,意识渐渐模糊。
在昏过去之前,我好像看见萧君意撑着伞向我走来。
她把我抱了起来,我曾我比贪恋她的怀抱,可此刻,却只让我感到无比心寒。
“辞安,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我听见她在哭。
我没有力气再挣扎。
我病了很久,高烧不退,几乎死掉。
在我昏迷的时候,萧君意一直守在我身边,亲手喂我喝药。
她看起来很憔悴,也很悲伤。
可我醒来后,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依然只有恨。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任何书稿。
我把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句子,连同我的心,一起埋葬在了那个雪夜。
我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只是安静做着活计。
我的刺绣,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变得越来越工整。
王嬷嬷对我,也渐渐少了苛责。
萧君意来看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她总是在我身边坐很久,有时候会跟我说一些朝堂上的事,有时候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从不回应她,也从不看她。
像是一具没有情绪的傀儡。
今天,我终于完成了我的第一件绣品。
是一方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梅花。
我把它拿到铜镜前,仔細看着。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眼神空洞。
这哪里还是从前那个苏辞安。
我看着自己因长跪而红肿的膝盖,看着指尖密密麻麻的针眼。
突然笑了。
那笑容很诡异,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镜子里的这个女人,真是可悲,又可笑。
自以为自己在忍辱负重,其实,不过是在慢慢死去。
不。
……不能就这么死了。
我慢慢收敛笑意,眼里努力聚出一点光来。
我要活下去。
我不仅要活下去,我还要离开这里,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我将那方绣好的手帕,连同那最后一页默写出的诗稿残页,一起混入香灰中,冷静地倒进屋外的泥土里。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那个才华横溢的苏辞安。
只有一个,被驯服的,温顺的——
女官。
第四章
萧君意又来了。
她走进静思苑的时候,我正在院子里修剪花枝。
我听到脚步声,便放下剪刀,转身向她行礼。
“殿下。”
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走到我身边,看着那些被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花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看,这样多好。”她说,“你的锋芒太盛,会伤到自己。如今这样温顺了,才能由我护你一世周全。”
我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伸出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着她。
“辞安,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她的眼神满是哀伤,仿佛我让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看着她,慢慢摇了摇头。
“辞安不敢。”
她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她的触碰,让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恶寒。
我强忍着没有躲开。
“辞安,”她凑近我,在我耳边低语,“忘了过去吧。从今往后,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又热又痒。
我几乎要吐出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
我垂下眼帘,声音温顺乖巧得完全不像自己。
“辞安……谢殿下教诲。”
听到我的回答,萧君意终于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她似乎对我这副被驯服的模样十分满意。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到石桌旁坐下,跟我说起最近朝中的趣事,说哪个大臣又上了什么有趣的奏折,说皇帝又赏了她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她说的那些,曾经是我最向往的世界。
如今听来,却只觉得刺耳。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表示我在听。
我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里有一只蚂蚁,正在努力地搬运着一粒米。
它那么小,却那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
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