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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intr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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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准备一杯茶,几支烟,和书房的一个空位子,我给你讲一个旧时的故事,烟燃尽了,故事便也快说完了。
一九一三年,南京。
可不是普天同庆嘛,万物都参与进这改朝换代的喜庆来,那梅花本是万枯丛里一点红,像画家笔误落下的一笔红墨,可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梅花一直烧,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下山坡子去,那点成了面,像落在画上的鸽子血。黑白的喜鹊也闻暖而出,落在枝头吱呀地叫,在这儿是报喜,在那女人耳里却像是报丧。
那远处的破塔和女人是煞风景的东西,到什么程度?那两玩意像是被推翻的旧朝变出来的,龙钟破败,任谁看了都会指责这破坏的山景的和谐。
那是个什么样的塔?层叠状的,砖石泛着灰黄,上面冒失地顶了个残缺的半圆,旁边覆瓦。若你向后看去,也不全是重叠,西面像是有一把尖刀把它竖切破开,中间开了个小小的黑口。这塔没有门,只入不出,防御着贪婪的猪狗田鼠之流。塔前方立着石碑,正面刻着“积骨塔”,背面刻着“孩儿归所”。
女人拄着拐杖,皮肤干裂起褶,眼神像一口井,那井水干了,只有死掉的青苔和蟾蜍。两只乳丰腴过,如今却凄凄惨惨地飘在胸口,像两颗落灰的葡萄干。她朝那塔挪步,手提着个篮子,拐杖一下一下的啄着土,笃,笃,笃……
她朝黑洞洞的塔口望去,里边小小的骨头一层叠着一层,像她之前的家里叠放的柴火。最多的是头骨,大而圆溜,眼窝张望着塔顶的一线天;其他的分不清是肋骨还是腿骨,别人啃剩的鸡爪子似的零零落落。有的骨头还新鲜,带点残肉;有的有些年岁了,被虫蚁蛀得酥烂,苍蝇也懒得落脚了。
看着惨状,她想起去年,一九一二,鞭炮把夜空都炸亮了。她是新媳妇,偎在她丈夫怀里,她男人咧着嘴笑,说新时代来了,以后的日子指定是用糖水熬的。她挺着孕肚,脸烧得像块炭,也跟男人傻笑着。
革命或许可以治好大时代的病,却未必治的了贫民百姓的病。后来那男人痨病死掉,尸体烂了,她挖不深,在门口的梧桐下浅浅埋着。她试着营生,挑着担子卖些顶贱的零嘴,刚出摊就被乞丐推到分食;入青楼作花女,老鸨也只是捏着她挺着的肚子皱了皱眉,扔给她一块发霉的馒头后把她赶走。
丈夫飞了,巢空了,整个家剩她的皮空荡荡地晃着,灌满了野风。她望怀里的男婴,又望塔底的白骨。
“新时代?老爷们的新时代罢!我的孩儿命不好,这新时代怕是容不下他了……”
她抬高手,准备把篮子往塔口里抛时,篮里的婴儿像是感知到什么,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哭。
“哇……”
她踉跄地退了一步,在阶梯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那篮子落地侧翻,婴儿滚了出来。她低头,看见襁褓的缝里露出一张青紫的小脸,嘴微微张着,像离水的鱼,那眼皮微颤,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搏动。
是啊!什么“归处”?那黑口子可是绝路!是冤魂满满的地府!她忽略下身传来的绞痛猛地抱起孩子,拐杖也摔在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跑。
她没往城里去,那儿太远太喧闹,衬得她太脏太可怜。她绕到下山坡子背人的一处岔路口,那儿有颗槐树,时常有人歇脚。她思来想去,挑了个显眼又不被太阳直晒的温凉处将那篮子放下,把那头上有些年头的木簪子拔了下来插在孩子襟前,不值钱,是个念想,或许能让捡到他的人心稍软。离开前她摸了摸孩子的脸,怕老茧会划疼他,只是极轻地蹭了下。
哒,哒,哒……没了拐杖,她瘸着往远处的村落走去,那村子房子还在,人却见不得多少。她推开只剩半扇的门,在墙角搜刮了些蕨和泥土,捞了掺沙的水,煮后一股脑地吞了下去。饱腹后,她躺在木板上,风把喜鹊的叫声打碎了,打在她耳膜上的只有零星几点。她望着窗外的半山红,慢慢合了眼。
夜来了,她带着痴痴的笑,和她丈夫死在同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