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滴答。滴答。
屋檐上的水珠不断坠下,砸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碎裂四溅。天空阴沉,墨云翻腾,压得人喘不过气。
“乔年!外面有人找!”王雨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声音穿透潮湿的空气。
乔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倚在门框上的身影。
男人身量很高,几乎挡住了门外微弱的天光。晨雾濡湿了他额前的几缕黑发,随意垂落,遮不住他过分出色的侧脸轮廓。熹微的晨光吝啬地吻过他一半脸颊,另一半则埋在浓重的阴影里,明暗交界处,是他微抿的薄唇和线条清晰的下颌。
乔年的右眼猛地灼痛起来,熟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幻痛再次席卷而来。他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几乎是下一秒就要立刻摔上门,将自己重新锁回安全的黑暗里。
他踉跄着后退,砰地一声合上门板,老旧的门栓落下,发出沉闷的响声。背靠着冰冷门板,他缓缓滑坐在地,黑暗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冷汗瞬间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怎么会是他……”苍白的嘴唇无声开合,发出气音,“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院外,王雨挠了挠头,对着门外的男人憨憨一笑:“对不住啊先生,乔年他就这性子,孤僻得很,自打搬来这儿,就没怎么见他说过话,更不见客。”
李遂时唇角微勾,眼底却没什么笑意:“没事。”他声音低沉悦耳,“我亲自上去找他。”
哒、哒、哒。
皮鞋鞋跟不紧不慢地敲击在石阶上,清晰,稳定,一步步逼近,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
那声音在门外停住。
“乔年,开门。”是李遂时的声音,隔着门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磁性。
接着,是更低的,近乎耳语般的呢喃,却带着冰冷的穿透力,丝丝缕缕钻入门缝:
“我亲爱的小狗……我可是,很想你啊。”
“ 回到我的怀抱里吧,我的小狗。”
门内,乔年猛地捂住了灼痛的右眼,另一只完好的眼睛里血丝蔓延。
“……我不是你的狗。”他终于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音。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老旧的门栓被艰难地拉开。门,开了一条缝。
李遂时信步闲庭地推门而入,仿佛踏入的不是一间破旧阴暗的出租屋,而是他自己的领地。他目光扫过狭窄简陋的房间,最后落在站在阴影里的乔年身上。
他径直走到那张旧床邊,优雅坐下,目光却像锁链般缠在乔年身上。然后,他看到了——乔年右眼那一片灰蒙的空洞,以及周围狰狞的旧疤。
李遂时脸上的闲适瞬间消失了。他猛地起身靠近,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极细微的颤意,抚上那道伤疤。
“小狗……”他声音哑了下去,“过得还好吗?这眼睛……是谁弄的?嗯?”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乔年的耳廓,语气里是近乎扭曲的怜惜与探究:“肯定很痛吧……就像我当时那样……小狗,你知道吗,我的眼睛也曾经瞎过……真的好疼,好疼啊……”
乔年猛地偏头,挥开他的手,那只独眼里淬着冰冷的火:“李遂时,好久不见?还是该说……阴魂不散?”他扯出一个极尽嘲讽的笑,“我的眼睛瞎不瞎,关你什么事?我跟你算什么关系?我不就是你李少爷养过的无数条狗里,最不识趣的那一条吗?我配让您关心吗?”
李遂时沉默地看着他,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归于深潭般的沉寂。他不再看那只眼睛,转而细细打量这间屋子,阴凉,破旧,家徒四壁,空气里弥漫着廉价伤膏药和潮湿霉木混合的气味。
他听着乔年的冷嘲热讽,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生气就好。生气,总好过彻底的无视。
他忽然伏低身体,将脸埋进乔年瘦削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从中攫取某种早已刻入骨髓的味道。
“嗯……”他发出一声满足般的喟叹,“还是这么好闻。”
乔年身体一僵,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声音冷得掉冰渣:“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李遂时顺着他的力道后退半步,依旧好整以暇,仿佛没听见那句逐客令。“我来干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重复,舌尖玩味着这几个字,目光却像蛛网般紧紧缠绕着乔年,“我当然是……来接我的小狗回家啊。”
他轻笑,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残忍:“你不会,真想当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吧?”
乔年几乎要气笑了,胃部却在这时猛地抽搐起来,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白了脸。他下意识地用手按住胃部,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真是……该死的不合时宜。
他会不会发现?发现了……又会怎样?他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疼吗?
乔年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这瞬间可笑的想法。他怎么可能有心?
李遂时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几乎在他蹙眉的瞬间就察觉了异常。他一步上前,强硬地攥住乔年冰凉的手腕,目光锐利地扫过他按着胃部的手和惨白的脸。
“怎么了?”他声音里的慵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切的审度,“哪里不舒服?”
乔年试图甩开他的手,却因为疼痛而无力:“不用你假好心……滚……”
李遂时非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腕间突出的骨头。“胃疼?你以前胃就不好,现在还是这样!”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语气里带上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乔年,你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乔年抬起冷汗涔涔的脸,独眼望着他,忽然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笑:“李遂时,你好像变老了,皱纹……都多了好多。”
李遂时明显愣了一下,凝视着乔年苍白虚弱却偏要强撑的脸,心头那点被冒犯的不悦奇异般地消散,只剩下一股莫名的酸涩涌动。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乔年眼角因为疼痛而渗出的生理性泪水。
“你也变了很多,”他声音低沉,“是过得……不快乐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乔年一直紧绷的闸门。
“快乐?”乔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独眼里的泪水却涌得更凶,混合着痛苦和积压太久的委屈与恨意,“李遂时,到了现在,我还是只想说……你真的……没有心。”
李遂时凝望着他不断滚落的泪珠,指间一片湿凉。他沉默着,用拇指一遍遍擦拭,动作近乎虔诚。
“哭什么?”他低声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困惑,“以前就是个爱哭鬼,没想到现在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不知道谁家的公鸡在远处打鸣,一声接着一 声,嘶哑地划破压抑的晨雾,叫得人心烦意乱。
乔年猛地偏开头,挣脱他的触碰,踉跄着走到窗边。他望着楼下那片在冬季枯萎泛黄、毫无生机的草地,独眼里一片空茫。
地上的草是因为寒冬而枯萎。
那他呢?他是因为谁才变成如今这副枯朽的模样?
爱到最后,竟成了这样。真是悲哀。
或许,根本连爱都不曾有过。一切只是他自作多情的笑话。
“李遂时,”他背对着他,声音疲惫得没有一丝波澜,“你还记得我们分开那天说过的话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永、不、相、见。”
李遂时已经重新坐回了那张旧沙发,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抵在下颌。黑色的长发垂落,半掩住他的神情,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某种志在必得的、近乎捕猎般的幽光。
“永不相见?”他轻声重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膝盖骨,像是在斟酌什么有趣的词句,“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喜欢替未来做决定。”
他抬起眼,目光穿透发丝的间隙,精准地锁住窗边那个单薄脆弱的背影。
“我啊,只活在当下。而‘永不相见’……”他拖长了语调,带着一种玩味的残忍,“是将来时,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