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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声的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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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宴清手里还拿着那本摊开的速写本,上面扭曲阴暗的线条此刻像是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嘲笑着他的窥探。
他像是被当场抓获的小偷,脸颊瞬间烧烫起来,尴尬、羞愧、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因窥见他人极致痛苦而产生的无措感,瞬间淹没了他。
宋时桉站在门口,脸白得吓人,比昨天在雨幕中还要苍白,几乎透明。
他死死地盯着顾宴清,或者说,是盯着顾宴清手中的那个本子。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
被侵犯的恐惧,秘密被撕开的绝望,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近乎崩溃的哀求。
那眼神像是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得顾宴清心脏一缩。
“我……对不起!”
顾宴清猛地合上速写本,动作快得几乎带起风声,他像是扔开一块烫手的山芋般,迅速将本子塞回了宋时桉的桌肚,语无伦次地解释。
“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本子掉桌肚里了,我……我只是想拿出来,怕丢了……然后就……”
他的声音在宋时桉死寂的目光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音。
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宋时桉没有说话。他只是一步一步地、极其缓慢地走进教室,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像是怕惊动什么,又像是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走到座位旁,看也没看顾宴清,只是伸出那双冰凉得可怕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本速写本从桌肚里重新拿出来,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仅有的、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是他不堪重负的灵魂最后一片遮羞布。
他的指尖用力到泛出青白色,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脆弱的防御姿态。
“对不起。”
顾宴清再次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真诚的懊悔。
他从未感到如此窘迫和自责过。
宋时桉依旧沉默。他抱着本子,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教室,单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顾宴清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心里乱成一团麻。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明明很温暖,他却觉得有些发冷。
那些压抑的、黑暗的画面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结合宋时桉那双绝望的眼睛,让他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可能闯下了一个大祸,撞破了一个沉重到他可能无法想象的秘密。
接下来的美术课,顾宴清上得心不在焉。
调色盘上的颜色仿佛都失去了光彩,他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坐在角落里的宋时桉。
宋时桉把自己缩在画架后面,尽可能地减少存在感。
他低着头,专注于眼前的画板,但从顾宴清的角度,能看到他绷紧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线。
他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耗尽心力。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抬头看任何人,也没有看静物台,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或者说,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顾宴清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再次道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感觉任何言语在此时的宋时桉面前,都可能是另一种惊扰。
下课铃响,宋时桉几乎是立刻起身,交上了一张几乎只是铺了个浅灰色底色的画纸,然后头也不回地第一个离开了美术教室。
顾宴清看着他那张近乎空白的“作业”,心里沉甸甸的。
午休时间,教室和走廊里熙熙攘攘。
顾宴清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食堂吃饭,他显得有些沉默,不像往常那样活跃。
“喂,宴清,咋了?魂不守舍的。”
朋友周浩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没事儿,可能昨晚没睡好。”
顾宴清敷衍地笑了笑,目光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并没有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
打好饭,他们找了一张空桌坐下。
刚吃没几口,旁边过道传来一阵略显喧闹的笑声。
顾宴清抬头望去,是几个高年级的学生。
其中两个男生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鼻梁高挺,眉眼温柔,带着一副细框眼镜,气质沉静温和,手里拿着两本画册。
正是美术社的社长,高三的陈朝学长。
他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不仅因为长得帅、成绩好,更因为他在美术方面的才华屡获大奖,为人却低调谦和。
而和他并肩走着的那个男生,则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同样是高三的叶暮,他穿着宽松的涂鸦T恤,头发染成了不太明显的深栗色,有几缕不羁地翘着。
他眉眼俊朗,却带着一股张扬的锐气,此刻正侧着头和陈朝说着什么,嘴角扬起灿烂的笑容,眼神亮得惊人,那目光几乎黏在陈朝身上,毫不掩饰其中的亲昵和爱慕。
“啧,又来了。”
周浩压低声音,朝那边努了努嘴。
“陈朝学长和叶暮学长。”
旁边另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带着点暧昧的语气。
“模范情侣嘛,谁不知道。胆子真大,也不怕被主任看见。”
顾宴清对这两位学长有所耳闻。
他们是学校里极少数的、几乎是公开了关系的同性恋人。
据说两人从高一就在一起了,感情一直很好,是不少偷偷憧憬着类似感情的低年级学生暗中羡慕的对象。
当然,也免不了一些背后的指点和非议。
“听说叶暮学长为了和陈朝学长上同一所大学,拼了命地学文化课呢。”
“陈朝学长保送应该稳了吧?好像有美院已经给他递橄榄枝了。”
“真好啊……”
朋友们低声议论着,语气里夹杂着好奇、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
毕竟,这条路并不好走。
顾宴清看着那两人。
叶暮不知说了句什么,陈朝忍不住笑了起来,温柔地摇了摇头,抬手很自然地替叶暮把翘起的那缕头发捋顺。
叶暮则顺势凑近了些,笑着低声回应,两人之间的氛围融洽亲密,仿佛自成一方世界,周遭的喧嚣都无法侵入。
那一刻,他们身上仿佛带着光,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坚定而温暖的光。
顾宴清心里微微一动。
他下意识地又想起了宋时桉,想起速写本上那艘在黑暗大海中飘摇的、渴望着一丝微光的小船。
同样是……
那种感情吗?宋时桉对他?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让顾宴清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是一种更深的困惑和茫然。
不对,宋时桉的世界看起来只有无尽的黑暗和痛苦,与眼前这对学长表现出来的温暖和坚定完全不同。
陈朝和叶暮并没有在食堂多做停留,买了饮料就离开了。
他们的出现像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却在不经意间拨动了某些人心中的弦。
顾宴清吃完饭,鬼使神差地多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盒牛奶。
他回到教室,果然看到宋时桉已经坐在位置上了,依旧保持着那个低头的姿势,面前摊着一本书,但很久都没有翻页。
他的桌面上没有任何食物。
同学们陆续回来,教室里渐渐又充满了声音。
宋时桉像是被惊扰的蜗牛,又把头埋低了一些。
顾宴清看着手里的面包和牛奶,犹豫了很久。
经过早上的事情,他不敢再贸然上前。
他怕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再次惊动那只受惊的、缩回壳里的生物。
最终,他趁宋时桉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围也没人注意的时候,快速地将面包和牛奶放在了宋时桉的桌角,然后用尽量随意自然的语气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
“中午不吃东西下午会没精神的。”
说完,他立刻坐回自己的位置,心脏砰砰直跳,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宋时桉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桌角那份突如其来的“馈赠”,然后又飞快地、难以置信地瞥了一眼后座的顾宴清。
顾宴清正假装认真地看书,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
宋时桉的目光在那份食物和顾宴清之间徘徊了几次,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困惑,有警惕,有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重的、仿佛无法承受的无措和负担。
他没有碰那份食物。
只是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像是终于无法忍受一般,猛地站起身,再次离开了教室,留下了原封不动的面包和牛奶,以及身后有些错愕的顾宴清。
顾宴清看着他那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那份被拒绝的食物,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更深的忧虑。
他好像……
又把事情搞砸了。
这个叫宋时桉的新同学,就像一本沉重而晦涩的书,每一页都写满了痛苦的密码。
顾宴清无意间翻开了第一页,却被里面的内容震撼得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合上,更不知道……
是否该继续读下去。
下午的课程,宋时桉没有再回来。
直到放学铃声响起,他的座位依旧是空的。
顾宴清收拾书包的时候,看着前面空荡荡的座位,心里也空落落的,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