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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瓣上的尘埃 ...

  •   银泪河,像一条冰冷的银练,无情地将白露城切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左岸,铁锈区。这里是尘埃的王国,苦难的温床。晨雾永远带着码头鱼腥、劣质烧酒和千百人生活淤积的馊味,沉甸甸地压在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道上方。污水在石板路的缝隙间蜿蜒流淌,汇聚成一个个散发着恶臭的小洼。堆积如山的垃圾——腐烂的菜叶、破碎的陶片、不知名的秽物——侵占着本已逼仄的空间,引来成群的苍蝇嗡嗡作响。低矮歪斜的木屋像醉汉般相互倚靠着,墙壁布满霉斑和剥落的油漆,仿佛随时会在沉重的叹息中倒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绝望的粘稠感,混合着汗臭、疾病和廉价烟草的气息。这里是“花瓣”背面最肮脏的泥垢,是光鲜亮丽的白露城刻意遗忘的溃疡。
      克拉拉·杜邦像一尾早已适应了污浊的泥鳅,在湿滑的石板路和垃圾堆之间快速穿行。她刚刚结束在“老瘸子”酒馆后门的“表演”——三个干净利落的后空翻,加上一段即兴编排、讽刺税吏贪婪嘴脸的滑稽歌谣,换来了三枚边缘磨损的铜星和半条硬得像块黑石头的面包。这点微薄的收获让她的胃袋依然空空如也,发出不满的咕噜声,但至少够给玛尔戈夫人换一小包缓解撕心裂肺咳嗽的甘草粉了——虽然她知道,那点甘草粉对玛尔戈夫人咳血的症状,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在一扇歪斜、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前停下,门上剥落的油漆如同生了烂疮。门缝里飘出熟悉的、带着血腥气的咳嗽声,一声紧过一声,撕扯着清晨虚伪的宁静,也撕扯着克拉拉的心。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铜星和面包,那点微弱的、属于物质的暖意,几乎被门内弥漫出的、名为“死亡”的寒意吞噬殆尽。
      “玛尔戈夫人?”她推开门,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像怕惊扰了什么。阁楼里光线昏暗,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草药和一种腐败的甜味,那是疾病深入肺腑的气息。瘦小的老妇人蜷缩在角落一张铺着破布的草垫上,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枯叶。
      “咳…咳…小云雀回来啦?”玛尔戈夫人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试图扯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却被更剧烈、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痉挛打断。她佝偻着背,咳出的痰液里带着刺眼的、不祥的血丝,溅在脚边一个缺了口的陶碗里,像几朵小小的、邪恶的红花。
      克拉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快步走过去,把面包放在老人枯枝般的手边,用自己的袖口——尽管它本身也算不上多干净——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擦掉老人嘴角和下巴沾染的血迹。“嗯,回来了。您看,面包,还有钱,”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强装的轻快,努力忽略那碗底刺目的猩红,仿佛看不见就能让它不存在,“一会儿就去给您买甘草,买最好的那种!喝了保管就不咳了。”她头顶那对毛茸茸的、远比普通狐耳大上许多的耳廓狐耳朵,此刻也微微耷拉着,透露出主人内心的沉重。
      “别…别浪费钱,孩子…”玛尔戈枯瘦得只剩一层皮的手,突然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固执的力量,抓住了克拉拉的手腕,“留着…给自己买点吃的…或者…跑远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将她单薄的生命彻底咳碎。
      “说什么傻话呢!”克拉拉反手用力握住老人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用力地搓着,试图将自己年轻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一点,身后那条蓬松的棕色尾巴无意识地扫过地面,卷起细微的尘埃。“您喝了甘草汤就会好的,像上次一样!您忘了?喝了就好多了!”她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眼神却飞快地、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慌扫过墙角那个越来越瘪的粗麻布袋——里面仅存的几枚铜星,连最劣质、最可疑的药粉都买不起了。她心里清楚,上次那短暂的“好转”,不过是死神暂时离开时留下的、欺骗性的回光返照。绝望像冰冷刺骨的银泪河水,正一点点漫过她的脚踝,即将没顶。守护这个摇摇欲坠的、破败的“家”和里面唯一的、如同母亲般的亲人,代价正变得越来越沉重。
      离开那间充满死亡气息的阁楼,克拉拉没有直接去买药,而是拐进了一条更阴暗、散发着尿臊味和劣质草药混杂气息的窄巷。巷子尽头,一个用发霉破木板勉强搭成的棚子,阴影里坐着一个脸上蒙着油腻发亮皮眼罩的老头。几排歪斜的木架上,杂乱地堆着一些沾满灰尘、标签模糊的瓶瓶罐罐。
      “吉姆!鸦片酊!最便宜的那种,一点点就行!”克拉拉将三枚铜星拍在油腻的木板柜台上,声音带着急切,狐耳警惕地转动着,捕捉着棚子外的动静。
      阴影里的老头慢悠悠地抬起头,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浑浊却锐利,瞥了一眼那少得可怜的铜星,又看了看克拉拉焦急的脸和那对标志性的大耳朵,嘴角咧开一个贪婪的笑。“哟,小狐狸,你当是买老鼠药呢?现在风声紧,货少!这点钱?”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枚铜星,不屑地弹开,“连闻闻味儿都不够!喏,”他慢吞吞地从架子底层摸出一个小得可怜的、沾满污渍的玻璃瓶,里面晃荡着一点深褐色液体,“最后一点好东西,五枚银月。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五枚?!”克拉拉如遭雷击,“我只有三枚铜星!吉姆,求求你!玛尔戈夫人她…她快不行了!咳血!只要一点点!我用这个抵!”她慌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小的、磨损严重的旧银勺——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
      老头那只独眼斜睨着勺子,嗤笑一声:“破铜烂铁!五枚银月!拿不出来就滚蛋,别耽误老子喝酒!”他粗暴地将那瓶鸦片酊收回,不再理会克拉拉的哀求。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克拉拉的喉咙。她失魂落魄地离开棚子,用一枚铜星从一个流动小贩那里买了一小撮劣质得发霉的甘草粉。这玩意儿对咳血毫无用处,但聊胜于无。剩下的两枚铜星,是她和玛尔戈夫人最后的口粮钱。
      她路过一家面包店,橱窗擦得锃亮,里面金黄色的、点缀着燕麦粒的长棍面包排列整齐,散发着诱人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令人眩晕的麦香。那香气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饥饿的喉咙。橱窗前,面包店主那个肥胖的儿子正挥舞着一把秃毛扫帚,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一个试图靠近橱窗、眼睛死死黏在面包上的骨瘦如柴的小女孩。
      “滚开,小耗子!别弄脏了玻璃!臭死了!”胖男孩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孩苍白的脸上。
      克拉拉认识那女孩,是住在巷尾的孤女莉赛特。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冲天怒火和深切无力感的火焰在她胸腔里猛烈燃烧。她看着手里那包无用的甘草粉,又看看莉赛特渴望而惊恐的眼睛,一种巨大的、对这个世界不公的憎恨和对玛尔戈无能的愧疚感淹没了她。她几乎是赌气般地将那半条救命的黑面包不容分说地塞进莉赛特冰凉的小手里。
      “拿着,莉赛特。离这种地方远点。”克拉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在街头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强硬。她冷冷地、像淬了冰的刀子般的眼神扫过面包店玻璃后那张油腻而嚣张的脸,那目光中的寒意让对方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嘟囔着“晦气”,缩回了店里温暖的香气中。她的尾巴在身后烦躁地甩了一下。
      莉赛特紧紧抱着那半条黑面包,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大眼睛里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感激和深深的不安:“克…克拉拉姐姐…那你…你吃什么…”
      “快回去。”克拉拉打断她,不容分说地推了她瘦小的肩膀一把,将她推向相对安全的巷子深处。看着莉赛特像受惊的小鹿般消失在昏暗的巷口,她摸了摸自己彻底空空如也的口袋和那包无用的甘草粉,胃部的绞痛感变得更加清晰锐利。她站在肮脏的街角,像一座被遗弃的雕像,目光扫过眼前这片污浊泥泞、被苦难浸泡得发胀的世界,再越过浑浊的银泪河水,望向对岸右岸那些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如同海市蜃楼般华丽建筑的尖顶——金曦宫、水晶宫、那些贵族和金融家的府邸……一种刻骨的憎恶和冰冷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在她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凝结、冻结。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挥金如土,在银盘里享用着涂满黄油的白面包,而玛尔戈夫人只能在这破阁楼里咳着血等死?凭什么他们的马蹄可以像碾碎一只微不足道的甲虫般践踏贫民的生命,而她却连一点缓解痛苦的药粉都弄不到?
      就在这时,刺耳的尖叫、金属剧烈的摩擦撞击声和人群惊恐的哭喊,如同地狱的序曲,猛地撕裂了铁锈区沉闷压抑的空气!
      一辆由两匹高大神骏的栗色马拉着的、镀金雕花、镶嵌着家族徽章的豪华马车,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钢铁怪兽,蛮横地冲破了银泪河右岸精心维持的优雅边界,一头闯入了左岸这片混乱绝望的泥沼。车轮粗暴地碾过路中央一个积满黑绿色污水的深坑,溅起大片散发着恶臭的泥浆,如同泼墨般洒向惊慌躲避的人群。拉车的马显然受了惊,戴着白手套的车夫满头大汗,拼命向后勒紧缰绳,发出徒劳的吆喝,却无法阻止这头失控的“野兽”撞翻了一个卖旧陶罐和廉价锡器的摊位。刺耳的碎裂声、摊主绝望的哭嚎、人群惊恐的尖叫和推搡咒骂声瞬间爆发,混乱像瘟疫般在狭窄的街道上疯狂蔓延。
      在一片狼藉、人仰马翻的混乱中心,克拉拉锐利的目光穿透了飞舞的尘埃和惊恐攒动的人头,锁定了一个更小的身影——是那个总跟在莉赛特后面、叫杰克的小男孩!他完全吓傻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用破布条勉强缝成的球,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的泥泞里,惊恐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两匹越来越近、口鼻喷着白沫、蹄声如雷的惊马!巨大的阴影和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他。那沉重的马蹄和车轮,下一秒就能像碾碎一只微不足道的甲虫般,将杰克幼小的生命彻底终结在这肮脏的泥泞里!
      “杰克!”一声嘶吼冲破她干涩的喉咙,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像一道离弦的棕色闪电,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沉重的车轮即将无情碾过男孩单薄身躯的前一瞬,整个人飞扑过去!她用自己相对结实的身躯将杰克紧紧护在怀里,巨大的冲力带着两人在肮脏湿滑的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砰”地一声闷响,她的后背重重撞在墙角堆放的、装满不知名货物的麻袋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她给杰克当了肉垫,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浸在了冰冷污秽的泥水里,棕色的尾巴也沾满了污泥。
      惊魂未定的小杰克在她怀里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克拉拉顾不上自己后背火辣辣的疼痛和浑身上下令人作呕的泥泞,赶紧检查怀里的男孩:“没事了!杰克,看着我!没事了!告诉姐姐,哪里疼?有没有撞到?”她的声音急促,带着喘息,却奇异地透出一种能安抚灵魂的力量。她的耳朵紧张地竖立着,捕捉着周围的声音。
      与此同时,失控的马车终于被几个闻声赶来的、强壮的码头工人合力拦下,险之又险地停在离克拉拉他们翻滚处不到两米的地方,拉车的马匹还在不安地刨着蹄子。雕刻着繁复花纹的车门猛地从里面被推开。
      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小姐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精心挑选的、缀着昂贵蕾丝的淡紫色丝绸礼服下摆,无可挽回地沾染上了几大块令人作呕的黑黄色泥浆!这简直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她紧紧抓着女仆索菲同样颤抖的手臂,胃里翻江倒海,一半是因为刚才那如同地狱般的剧烈颠簸和惊吓,另一半是因为这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环境气味和眼前混乱肮脏、如同地狱绘卷的景象。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下巴微扬、脖颈挺直的姿态,这是她从小被严格训练的“体面”的最后一道防线,是她与这片泥泞划清界限的唯一武器。
      在索菲的搀扶下,她带着一种近乎赴死的悲壮感,踏出了马车。脚下粘稠湿滑的触感让她一阵反胃。她深吸一口气,但随即立刻后悔了,那污浊的空气混合着垃圾、汗臭和马粪的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几欲作呕。她的目光带着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扫过混乱的现场——翻倒的货摊、破碎的瓦罐、哭嚎的摊主、惊魂未定指指点点的人群——最终,她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落在了那个制造了巨大噪音和混乱的源头核心——那个滚在泥水里、正紧紧抱着一个脏得像泥猴的小孩的……女孩?等等,那对在污泥中依然醒目地竖立着、不断轻颤的大耳朵……是半妖?狐狸?
      艾米莉亚秀美的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厌恶的弧度。那女孩看起来比街边的垃圾堆好不了多少,棕色的头发被泥水糊成一绺一绺粘在脸上和脖子上,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沾满了污泥,几乎看不出原色。但让艾米莉亚心头莫名一跳,像被细针猝不及防刺了一下的,是那女孩抬起头时,穿透混乱和泥泞,直直射向她的目光。那不是她习惯的下人眼中惯有的敬畏或谄媚,甚至不是纯粹的恐惧。那是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某种令人极度憎恶的害虫般的眼神!这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她用傲慢、矜持和华丽服饰筑起的脆弱高墙。
      她看到那个小男孩在那狐娘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一丝属于“善良”本能的微弱涟漪在她心里荡开——毕竟是个被吓坏的孩子,看起来没受伤就好。但这份微弱的怜悯,瞬间被对方那冰冷的眼神和自身狼狈引发的羞愤淹没了。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保持威严,又带上一点居高临下的“仁慈”:“索菲,”她抬了抬戴着洁白丝质手套的纤手,示意身边的女仆,“给那个孩子一点钱,压压惊。”一枚在透过尘雾的惨淡阳光下闪着冰冷诱人光泽的银月,被索菲递向克拉拉的方向。
      然后,艾米莉亚听到了那个泥泞狐娘的声音。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磨砂般的粗粝质感,更带着让她全身血液瞬间涌上脸颊、耳根都烧起来的、赤裸裸的、淬毒的讽刺:
      “尊贵的夫人,您的马车轮子刚才差点把他的骨头碾成渣。这点闪光的石头买不回他魂飞魄散的惊吓,更买不回一条命。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或许能给您那高贵的马车轮子镶个金边,下次撞人的时候,看起来更体面些。”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周围的嘈杂似乎都被按下了静音键。艾米莉亚感觉自己的脸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记,火辣辣地烧了起来,滚烫蔓延到耳根和脖颈!震惊、难堪、被如此低贱的半妖当众羞辱的滔天愤怒瞬间淹没了她!她从未!从未被如此下贱的、泥土里的东西如此顶撞!尤其还是在这么多肮脏平民的注视下!这简直是对她身份和她所代表的一切的亵渎!
      “粗鄙!无礼至极!”她失声呵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变得尖锐扭曲。她猛地收回目光,仿佛再多看那泥泞狐娘一眼都会玷污自己高贵的眼睛。她高傲地、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猛然转身上车,对着惊魂未定、同样一身狼狈的车夫厉声命令,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立刻!离开这个……这个污秽恶臭的鬼地方!快!马上!”在她慌乱转身、动作幅度过大的瞬间,胸前衣襟上那枚从不离身的、镶嵌着幽蓝宝石的金质鸢尾花胸针,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固定它的精巧金质卡扣似乎因之前的剧烈颠簸早已松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那枚璀璨冰冷、象征着维尔纳夫家族荣耀与艾米莉亚脆弱内心的蓝宝石鸢尾花,悄无声息地从她淡紫色的丝绸礼服上滑脱,掉进了车辙旁浑浊粘稠的泥水里!艾米莉亚心神剧震于愤怒和羞辱,对此浑然不觉。
      马车如同逃离瘟疫般迅速启动,碾过破碎的陶片和泥泞。在车窗关闭前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艾米莉亚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狠狠剜向窗外,她要记住这个羞辱她的贱民!她看到那个泥泞的狐娘正蹲下身,从自己同样脏污的口袋里摸索出一点点东西——似乎是些可怜巴巴的面包屑?——小心地放进还在抽泣的小男孩手里,又笨拙地、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揉了揉他乱糟糟、沾满泥水的头发。狐娘侧对着她,艾米莉亚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个简单的、带着体温的动作……透出的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纯粹的安抚,与她刚才那冰冷的眼神形成了刺眼到令人心慌的对比。同时,她的眼角似乎极其短暂地捕捉到泥水中有一点不合时宜的、微弱的蓝光一闪而逝?但被怒火和逃离的迫切完全占据的大脑,无暇细想,只当是污水在惨淡日光下的反光,或是愤怒导致的眼花。马车绝尘而去,将那点微弱的蓝光彻底遗弃在铁锈区的尘埃与绝望的泥泞之中,也将那个分面包屑的侧影深深烙进了艾米莉亚混乱的思绪里。
      克拉拉强忍着后背的疼痛,扶着还在抽噎的杰克站起来,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准备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突然,她的破靴子踩到了一个硬物。她皱眉低头,污泥中似乎埋着一点不属于这里的、坚硬而冰冷的光泽。她以为是破碎的玻璃或某个不值钱的劣质饰品,本不想理会。但小杰克好奇地弯下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想去捡。“别碰!脏东西!”克拉拉下意识地厉声阻止,几乎是同时,她自己却鬼使神差地蹲下身,用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宿命感的动作,拨开了覆盖在那点光泽上的湿滑污泥——
      一枚造型极其繁复精美、花瓣舒展、镶嵌着一颗幽深如午夜晴空般蓝宝石的金色鸢尾花,静静地躺在污黑的泥里。冰冷,耀眼,华美得令人窒息,与周围肮脏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如同神祗不慎遗落凡尘的圣物。
      克拉拉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她认得这东西!就在刚才,它还别在那个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胸前,是她身份的象征,是她世界的一部分!价值连城!这小小一枚东西,足以支付玛尔戈夫人几个月的上好药费,甚至……能让她离开这个地狱,去一个能呼吸的地方?巨大的、足以吞噬理智的诱惑和本能的自保意识在她脑中如同两股洪流激烈冲撞。她飞快地、警惕地扫视四周,混乱尚未平息,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果断压倒了混沌。她一把抓起那枚胸针,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用最快的速度擦掉宝石和花瓣上沾着的湿泥,然后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和坚硬的宝石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但那触感却像一团灼热的火炭,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也灼烧着她仅存的理智。她拉起杰克,像两道融入阴影的幽灵,迅速消失在铁锈区迷宫般狭窄肮脏的巷道深处。
      她没有直接回阁楼,而是再次拐进了“老瘸子”酒馆的后巷。老瘸子,一个身材佝偻、依靠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拐杖才能站稳的老头正就着劣质酒精啃黑面包。当克拉拉颤抖着手,在昏暗油灯下展开手心,露出那枚蓝光流转的鸢尾花时,老瘸子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圆,随即布满惊恐。
      “圣母玛利亚!克…克拉拉!你疯了?!”他一把捂住她的手掌,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这是维尔纳夫家的徽记!沾着血的东西!你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赶紧扔了!扔进银泪河!别让它沾上你!”
      “我需要钱!玛尔戈夫人快不行了!”克拉拉急得快哭出来,声音嘶哑,耳朵紧紧贴在脑后,“鸦片酊!只要一点点…”
      “鸦片酊?就为这个你偷这个?”老瘸子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巷尾那个独眼毒蛇那儿一小瓶能要你五个银月!够买十条命!听着,丫头,这玩意儿没人敢收!谁碰谁死!趁还没人发现,快处理掉!”他像驱赶瘟神一样把克拉拉推出后门,重重关上。
      克拉拉握着那枚冰冷的胸针,站在昏暗的巷子里,感觉比浸在银泪河还冷。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阁楼,扑面而来的是玛尔戈夫人撕心裂肺却微弱无力的咳嗽,接着是令人心碎的寂静——老人陷入了昏迷,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房东太太站在门口,摇着头,眼神里是无声的判决:熬不过今晚了。
      绝望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克拉拉的喉咙。她看着手里那枚价值连城却换不来一勺救命药的胸针,又看看草垫上形销骨立的玛尔戈夫人,一个疯狂而“混沌”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她的心:伯爵府的花园…传说那里有能起死回生的‘夜莺草’…就算没有,那些晾在外面的银勺子、丝帕…总能换到一瓶鸦片酊吧?胸针不能动,但那些小东西,丢了也未必会被立刻发现!比起拿着这烫手的鸢尾花去找不知在哪的买家,潜入伯爵府花园偷点小东西,似乎风险更小?为了玛尔戈,她必须赌一把!她的尾巴不安地缠绕在腿上。
      维尔纳夫伯爵府邸的书房,气氛压抑。艾米莉亚的父亲,德·维尔纳夫伯爵,正用毫无温度的声音谈论着与杜朗公爵次子的联姻事宜。艾米莉亚如坐针毡,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芒冰冷刺眼,映照着她苍白而抗拒的脸。她无法反驳父亲的决定,但内心充满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自身价值的迷茫。那份“高调却自卑、矜持却调皮”的矛盾在此刻化作沉重的枷锁。
      好不容易熬到谈话结束,艾米莉亚几乎是逃回了自己奢华的卧室,只想立刻洗掉身上沾染的铁锈区气息和心中的烦闷。在女仆索菲的服侍下,她疲惫地褪下那件沾了泥泞的淡紫色礼服。
      “小姐,您今天受惊了,沐浴的热水已经备好。”索菲轻声说,接过礼服,习惯性地检查上面需要处理的污渍和配饰。突然,索菲的动作顿住了,脸色瞬间惨白:“小姐…您…您的胸针呢?”
      “什么?”艾米莉亚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闻言一愣,下意识地摸向空荡荡的胸前礼服位置——那里本该别着母亲的蓝宝石鸢尾花!她猛地转身,看向索菲手中的礼服前襟,空空如也!只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卡扣断裂的微小痕迹!
      “我的胸针!母亲的胸针!”艾米莉亚的尖叫瞬间撕裂了房间的宁静,带着灭顶的恐慌。她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抢过礼服,双手颤抖着在每一寸丝绸上摸索,翻看蕾丝褶皱、袖口、裙摆内侧……没有!哪里都没有!那枚她从不离身的、代表着母亲和家族荣耀的蓝宝石鸢尾花,消失了!那份“孤独却傲娇”的外壳瞬间被击碎,只剩下无助的恐惧。
      “找!给我找!整个房间!每一个角落!”艾米莉亚的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巨大的卧室里翻箱倒柜,扯乱华丽的丝绸床幔,打翻梳妆台上昂贵的珐琅香水瓶。水晶瓶碎裂的刺耳声响和浓郁的香水味弥漫开来。女仆们惊慌失措地翻找地毯、抽屉、首饰盒……回报的只有一次次绝望的摇头。
      混乱中,艾米莉亚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离开铁锈区前,眼角余光瞥见的那一点泥水中一闪而过的微弱蓝光!难道……难道真的是那个时候掉的?在那个肮脏、下贱、充满了像那个凶狠狐娘一样暴民的鬼地方?!这个念头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但找回遗物、找回那与母亲唯一联系的执念,如同熊熊燃烧的野火,瞬间压倒了一切恐惧、体面和对父亲的畏惧。她拒绝了所有女仆和管家跟随的请求,抓起一盏小巧精致的银质提灯,不顾浓重的夜色和花园里冰冷的露水会打湿她昂贵的睡裙和拖鞋,执意要亲自去后花园搜寻——这是她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她祈祷胸针只是在白天逗弄“雪球”或在花园散步时,不小心掉落在了某处草坪或花丛下。这份“胆小却勇敢”的孤注一掷,驱使着她必须抓住这最后的稻草!
      维尔纳夫伯爵府的后花园在浓重的夜色下,如同一座巨大而寂静的迷宫。修剪成几何形状的紫杉树篱投下浓墨般的、深不见底的阴影。精心培育的各色玫瑰在清冷的月光下幽幽绽放,散发着馥郁却带着尖刺的芬芳。艾米莉亚提着那盏银灯,微弱的、摇曳的光晕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尺见方的、精心铺设的碎石小径,四周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她从小就害怕黑暗,害怕黑暗中可能潜藏的一切未知与危险,但此刻,所有恐惧都被“胸针遗失”的巨大恐慌彻底吞噬。她颤抖着声音,带着哭腔,一遍遍呼唤,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单薄无助:“胸针?你在哪里?快出来……求求你……”这呼唤,更像是对母亲亡灵的祈求。
      夜色如墨。克拉拉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凭借着敏锐夜视和对黑暗的天然亲近感,轻易翻过了伯爵府后花园不算太高的围墙。她伏在冰冷的草地上,警惕地观察着。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和远处府邸隐约的灯火。她的目标很明确:寻找传说中生长在湿润角落、开着白色小花的“夜莺草”,尽管她自己也不确定长什么样。如果找不到,窗台下那些在月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丝帕,就是她退而求其次的目标——它们应该能换到那救命的鸦片酊。那枚蓝宝石胸针像一块烧红的炭揣在她怀里,提醒着它的危险和此刻的无用。
      她像一只灵巧的夜行动物,在树篱和花丛的阴影中潜行,尖耳朵微微转动,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小巧的鼻子也努力嗅着空气中可能存在的草药气息。夜莺草?连影子都没有。失望像冰冷的露水浸透了她的心。她将目光转向了亮着柔和灯光的窗台——几条绣工精美的丝帕随意搭在窗框上晾着,在月光下泛着柔滑的光泽。就是它们了!她深吸一口气,像猫一样无声地靠近墙壁,利用娇小的体型和敏捷的身手,敏捷地攀上窗台边缘,伸手抓向那些丝滑的织物……
      突然,她灵敏的耳朵捕捉到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夜风声和虫鸣的响动,来自花园小径的方向!是脚步声?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尾巴上的毛本能地炸开!
      几乎是同时,一道昏黄的灯光猛地扫向窗台!瞬间将她笼罩!
      艾米莉亚的银灯如同审判的利剑,精准地刺破黑暗,照亮了那个紧贴着冰凉石墙根、手里正抓着几条丝帕、刚从窗台上跳落的身影!
      艾米莉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灯光清晰地映出了那张沾着一点新鲜污泥的侧脸——深邃的眼窝,挺直的鼻梁,紧抿的、透着冰冷戒备的嘴唇,还有那对在灯光下因惊吓而瞬间竖得笔直、微微颤动的、毛茸茸的大耳朵——正是白天那个在泥地里用冰冷眼神刺穿她、又用面包屑安抚小男孩、此刻应该待在铁锈区泥潭里的狐娘!
      震惊!难以置信!然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这个小偷!这个下贱的半妖!白天当众羞辱她,晚上竟敢潜入她的家!偷她的东西!她丢失的胸针……是不是也是她偷的?!一定是她!这个贪婪的、该死的窃贼!
      “站住!小偷!抓小偷!”艾米莉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失而复得的渺茫希望和滔天的愤怒而彻底扭曲变调,尖锐地划破了花园死寂的夜空。她甚至忘了对黑暗的恐惧,举着灯的手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剧烈颤抖。灯光死死钉在那个狐娘身上,也照亮了她自己苍白如纸、因愤怒和恐慌而扭曲的脸庞。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克拉拉,尤其是她的手和紧紧捂住的胸口位置,声音因激动而断续却充满指控:“把东西还给我!你偷了我的丝帕!还有…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交出来!你这个无耻的贼!”
      灯光刺破黑暗,精准地将克拉拉罩住的瞬间,她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像被猎人用火把照到的夜行动物,瞬间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几条滑腻昂贵的丝帕。怎么会是她?!这个白天刚刚被她狠狠羞辱过的、娇生惯养的伯爵小姐?!还是在深夜、在她家的花园里、被抓个偷窃现行?!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混合着死亡的寒气,瞬间从头顶浇灌到脚底。苦役船沉重的锁链、烙印滚烫的焦糊味、绞刑架下晃动的阴影……这些景象无比清晰地、血淋淋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甚至能听到远处被惊动的守卫急促的呼喝声和大型猎犬凶猛的吠叫由远及近!完了!彻底完了!
      但下一秒,在街头无数次生死边缘挣扎求存所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的本能接管了一切。她的眼神瞬间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转变为极度警惕和凶狠的锐利,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身体猛地绷紧,重心下沉,全身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爆发的力量,尾巴低垂绷直,如同蓄势待发的鞭子。她飞快地扫视着周围浓重的黑暗:最近的围墙在哪?有多高?守卫的声音从哪个方向包围过来?狗有几只?听声音是什么品种?……而眼前这个举着灯、气得浑身发抖、如同炸毛孔雀般的贵族小姐……是最大的障碍?还是可以利用的……人质?她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护住了紧贴胸口衣衫的那枚滚烫的蓝宝石鸢尾花——这意外得来的“死物”救不了玛尔戈,反而是个催命符!而眼前这些丝帕,才是她今晚冒险的目标,是玛尔戈活下去的微弱希望!绝不能被夺走!她全身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爆发出致命的扑击,或者……做出更激烈、更不计后果的举动。
      冰冷的月光,昏黄的灯光,玫瑰馥郁而危险的香气,尖锐的刺。艾米莉亚身上昂贵的、绣着暗纹的丝绸睡裙,克拉拉身上沾满污泥、散发着贫民窟气息的破旧短褂。苍□□致的面孔因愤怒和恐惧扭曲,沾着泥污、如同荒野小兽般凶狠警惕的面孔。丝帕上金线绣成的鸢尾花纹在灯光下闪着微光,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阶级鸿沟,也像无声的控诉。两人的视线在充满敌意、猜忌、恐慌和无声威胁的空气中激烈碰撞、撕咬。
      花瓣与尘埃,在这一刻,于这片寂静又危机四伏的贵族花园里,在鸢尾花的注视下,轰然对撞,纠缠不清。而那枚深藏在尘埃之下的蓝宝石鸢尾,成为了这场致命邂逅最沉默也最危险的见证者。宿命的齿轮,于此刻,在谎言、偷窃、遗失与无声的威胁中,森然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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