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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深宅囚影 ...

  •   维尔纳夫庄园的厚重橡木门在艾米莉亚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肆虐的暴雨和泥泞,也将那片充斥着死亡、混乱和荒诞共生记忆的林地彻底封存。然而,庄园内部并非温暖的港湾,而是一座更加冰冷、更加压抑的堡垒。
      巨大的门厅里,壁炉燃着熊熊火焰,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却无法温暖艾米莉亚内心的冰窟。昂贵的大理石地面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湿透的深蓝斗篷滴落着泥水,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污迹;散乱的金发黏在苍白却冷艳的脸颊;昂贵的羊皮靴沾满了无法洗刷的泥泞;更刺眼的是她左手掌心那道仍在隐隐渗血的伤口——那是紧握胸针时被边缘刺破的,也是她与那个狐娘在泥泞中生死纠缠留下的印记。
      仆人们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艾米莉亚湿衣服滴落的水声。德·维尔纳夫伯爵高大的身影如同阴影,笼罩在她前方。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通往书房的主楼梯,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踏在艾米莉亚紧绷的神经上。
      “索菲。”伯爵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门厅响起,不带任何情绪,“带小姐去沐浴更衣。处理伤口。”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艾米莉亚身上停留一秒。
      “是…是,老爷!”索菲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湛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想要搀扶艾米莉亚。
      艾米莉亚却微微侧身避开了索菲的手。她不需要搀扶,至少此刻不需要。她挺直了背脊,尽管这让她全身的伤痛都在叫嚣,展现出一种混合着恐惧与倔强的姿态。蓝灰色的眼眸掠过索菲胸前——那块沾着暗红血迹的深蓝丝帕,被她下意识地紧紧攥在手心,指节发白。
      艾米莉亚的目光在那丝帕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却锐利如刀。索菲似乎感觉到了,身体一僵,慌忙将攥着丝帕的手藏到了身后,头垂得更低了。
      艾米莉亚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脚,迈着尽量平稳却依旧虚浮的步子,跟在父亲高大的背影之后,踏上了铺着深红地毯的楼梯。昂贵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却吸不走那无形的、沉重的威压。
      伯爵的书房位于庄园主楼的深处。厚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房间很大,却因深色的胡桃木书架、沉重的丝绒窗帘和壁炉上方悬挂的、历代维尔纳夫家族祖先神情肃穆的肖像画而显得格外幽暗压抑。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皮革和雪茄的混合气味,那是属于权力和古老家族的味道。
      艾米莉亚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质地柔软却样式保守的深灰色羊毛长裙,湿漉漉的金发被索菲勉强擦干,松散地披在肩后,衬得她苍白的脸有种脆弱的美丽。她坐在壁炉旁一张高背扶手椅里,试图汲取一点炉火的暖意,但冰冷的寒意似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左手掌心的伤口已经被清洗、上药并仔细包扎好,但被胸针硌压的钝痛和那道伤口的刺痛感依旧清晰。索菲给她包扎时,她注意到索菲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发抖,那块深蓝丝帕被悄悄塞进了女仆裙的口袋深处。
      伯爵站在巨大的桃花心木书桌前,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依旧未停的暴雨。他脱掉了斗篷,露出里面剪裁完美的深色外套。宽阔的肩膀在昏暗中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峦。沉默如同实质,在书房里弥漫、凝结。
      艾米莉亚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她知道,解释的时刻到了。她必须给出一个能平息父亲怒火、维护维尔纳夫家体面、并且合乎逻辑的理由,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那片危险的林地,为何会卷入泥石流,为何会和一个卑贱的半妖窃贼在泥泞中扭打在一起,甚至…为何会亲手把她推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疲惫。
      “父亲。”她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为我的鲁莽和让家族蒙受风险道歉。”她选择直接认错,这是面对父亲威严时最明智的开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卑微。
      伯爵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窗外的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艾米莉亚继续道,语速平稳,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冷静而条理清晰,掩饰着内心的无能感和恐惧:“我无法容忍一个窃贼玷污母亲的遗物,更无法容忍一个半妖带着象征维尔纳夫家荣光的胸针逃脱。杜兰德的追捕…效率低下。我无法在马车里干等,我必须亲自确保胸针的安全。”她强调了动机——为了维护母亲的遗物和家族尊严。这是父亲最能理解、也最无法真正斥责的理由,也暴露了她对责任的偏执。
      “我低估了林地的险恶和暴雨的威力。泥石流…是意外。”她将灾难归咎于不可抗力,显得有几分无力。“至于那个狐娘女贼…”艾米莉亚顿了一下,脑海中闪过泥泞中克拉拉那双不屈的琥珀色眼眸,闪过她腿部的惨状,闪过自己拼尽全力将她推出泥潭的疯狂瞬间,“…她试图在混乱中袭击我,我们扭打在一起。泥石流发生时,她离我太近…我…”她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带着一丝矜持被打破的窘迫,“…我本能地想推开她,结果一起被卷了进去。”
      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半真半假的谎言。承认了扭打,但将共同被埋的原因归结为“本能推开”和“离得太近”,并将自己置于一种被动受害、甚至“被连累”的位置。
      “她被埋得很深,腿被重物卡住。我侥幸脱身时,杜兰德他们刚好赶到。为了避免她窒息死亡…失去追查胸针下落的唯一线索…”艾米莉亚的声音到这里刻意带上了一丝冷静的算计,试图展现她的“智慧”,“我指示杜兰德留她一命,进行救治和审问。胸针很可能还在她身上,或者只有她知道藏匿地点。”她再次将克拉拉的价值锁定在“找回胸针”这一核心目标上,完美掩盖了她内心深处那丝因共同经历生死而起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绪和动摇。
      说完,艾米莉亚挺直了背脊,强撑着那份贵族的傲慢,等待着父亲的审判。炉火的暖光在她苍白的脸上跳跃,却无法融化她眼中那层坚冰。她紧握的左手放在膝上,包扎的白纱布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蓝宝石的冰冷轮廓。
      漫长的沉默。
      只有壁炉火焰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终于,德·维尔纳夫伯爵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冰冷的面具。那双遗传给艾米莉亚的蓝灰色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审视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没有对艾米莉亚的解释做出任何评价。没有斥责她的鲁莽,没有询问她伤势如何,甚至没有对找回胸针表现出急切。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女儿强作镇定的脸,扫过她包扎的手,最后,落在了她因紧张而微微蜷缩的手指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却像重锤敲在艾米莉亚心上:
      “你的行为,愚蠢且不计后果,艾米莉亚。维尔纳夫家的继承人,不应将自己置于如此低贱的危险之中,更不应与盗贼,尤其是一个半妖贱民有任何形式的…纠缠。”他刻意加重了“纠缠”二字,仿佛那泥泞中的扭打和救援,都是一种无法洗刷的耻辱,充满了对克拉拉种族的蔑视。
      艾米莉亚的心沉了下去。
      “至于那个半妖女贼…”伯爵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她的命,无关紧要。胸针的下落,杜兰德会用他的方式问出来。如果问不出来…”他微微停顿,语气轻描淡写,“…维尔纳夫家也不缺一枚宝石。家族的体面和你的安全,才是首要。”
      艾米莉亚的心猛地一抽。父亲的话像冰水浇头。克拉拉的命“无关紧要”?胸针甚至可以放弃?这与她拼死守护的信念、与她记忆中母亲临终紧握她手嘱托“守护”的画面,形成了尖锐的讽刺!她感到一阵眩晕般的荒谬和冰冷。父亲眼中的“体面”,似乎与她理解的、母亲嘱托的“体面”,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冷酷、更功利、更不近人情的“体面”!一种让她感到深深自卑的、无法企及的“成熟”。
      “但是,”伯爵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你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不必要的注意和…麻烦。”
      艾米莉亚心头一紧,升起不祥的预感。
      伯爵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件。信封上印着一个显赫的、象征着更高权柄的纹章——那是属于国王近臣、权势煊赫的德·拉瓦尔侯爵家族的徽记。
      “德·拉瓦尔侯爵的来信。”伯爵的声音依旧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关于他之前提出的,你与他的继承人,弗朗索瓦·德·拉瓦尔的…联姻提议。”
      艾米莉亚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弗朗索瓦·德·拉瓦尔?那个以放荡愚蠢、挥霍无度闻名白露城的花花公子?那个她曾在宫廷宴会上见过一面,其轻浮的举止和空洞的眼神让她本能厌恶的男人?父亲竟然…考虑过这个?!
      “侯爵阁下对你今日的…‘壮举’有所耳闻。”伯爵将“壮举”二字咬得极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他表示,一位能为了家族尊严亲身犯险、甚至展现出…非凡勇气的维尔纳夫小姐,让他更加确信,你是他儿子最合适的妻子人选,能帮助弗朗索瓦‘沉稳’下来,并巩固两家在宫廷中的地位。”
      艾米莉亚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窒息!她成了别人眼中“驯服浪荡子”的工具?她今日在泥泞中的狼狈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搏命,竟然成了对方眼中值得称道的“勇气”和“合适”的理由?这简直是对她最大的侮辱!一种混合着高调被利用和被物化的愤怒与自卑在她心中翻腾。
      “父亲!我…”艾米莉亚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愤怒和抗拒而颤抖。
      “坐下,艾米莉亚。”伯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威严,瞬间压下了她的反驳。他深邃的蓝灰色眼眸冷冷地注视着她,里面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这不是请求,是告知。德·拉瓦尔家族能提供我们急需的政治支持和资源。维尔纳夫家需要这份联姻。你,作为维尔纳夫家唯一的继承人,需要履行你的责任。”
      责任!
      又是责任!
      像母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手,像那枚冰冷的蓝宝石胸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再次重重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这一次,枷锁的另一端,连接着一个她厌恶至极的男人和一个冰冷的政治交易!孤独感如潮水般涌来。
      “在找回胸针、处理好那个半妖女贼带来的麻烦之后,”伯爵继续道,仿佛在安排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务,“我会正式回复侯爵,并安排你与弗朗索瓦子爵的会面。这段时间,你待在庄园里,哪里也不许去。好好反省你今日的过失,准备迎接你作为维尔纳夫家女主人的…新身份。”
      新身份?
      弗朗索瓦·德·拉瓦尔的妻子?
      德·拉瓦尔侯爵府的未来女主人?
      艾米莉亚只觉得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挣扎、甚至刚刚在死亡边缘领悟到的一丝关于生命本身的荒谬与真实,在父亲这冰冷的政治宣言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她像一个精心打扮却被推上拍卖台的玩偶,那份矜持被彻底打碎。
      “现在,”伯爵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宣判,拿起桌上的银铃,轻轻摇了一下,“回你的房间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书房门被无声地打开,面无表情的管家垂手侍立。
      艾米莉亚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书房的。她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绝望之上。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她。家族的体面、政治联姻、德·拉瓦尔…这些冰冷的词汇在她脑中轰鸣。
      当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那间布置奢华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的卧室时,索菲正垂着手,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等待,脸上满是关切和担忧。
      “小姐…”索菲怯生生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恐惧。
      艾米莉亚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巨大的雕花梳妆台前。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失魂落魄的脸,那双曾经带着高傲和倔强的蓝灰色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和冰冷的愤怒。她缓缓抬起自己包扎好的左手,看着那洁白的纱布,仿佛还能感受到掌心下那枚蓝宝石的坚硬和冰冷。
      母亲的遗物…守护的责任…
      最终换来的,却是成为另一个男人、另一个家族的政治筹码?
      荒谬!彻头彻尾的荒谬!
      就在这时,索菲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声音细若蚊呐,带着胆怯:“小姐…您…您的手帕…我…我洗干净了…”她从身后,颤抖着双手,捧出了那块深蓝色的丝帕。丝帕已经被清洗过,但上面那片暗红色的血迹,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污点,顽固地渗透在精致的丝绸纹理中,显得格外刺眼。
      艾米莉亚的目光猛地聚焦在那片血迹上!克拉拉的血!那个在泥泞中控诉她、被她拖出地狱、现在正被关在阴暗地牢里等待残酷审问的半妖女人的血!
      这块染血的丝帕,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伤了艾米莉亚的视线。它不仅仅是一个证物,它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今日所有疯狂、狼狈、生死挣扎的混乱起点!映照出那个被她父亲轻蔑地称为“无关紧要”的生命所承受的痛苦和绝望!更映照出她自己此刻如同囚徒般的可悲处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愤怒、屈辱、荒谬和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悲悯的复杂情绪,如同火山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
      她猛地转过身,一把夺过索菲手中的丝帕!
      深蓝的丝绸带着清洗后的微凉触感,那片暗红的血迹却灼烧着她的指尖。
      艾米莉亚死死攥着这块染血的丝帕,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她抬起眼,蓝灰色的眼眸深处,那空洞的绝望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的火焰所取代。她看着惊慌失措的索菲,一字一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索菲。”
      “去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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