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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桥洞下的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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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城深秋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浸透冰水的巨大灰抹布,沉甸甸、湿漉漉地缠绕在三个相互搀扶、踉跄前行的身影上。她们沿着银泪河畔一条不知名的、散发着恶臭的后巷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每一步都踏在湿滑的青苔和冰冷粘稠的泥泞里,留下歪斜的足迹,旋即又被新的雾气吞没。艾米莉亚走在最外侧,瘦削的肩膀承担着克拉拉身体大半的重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白雾。她那只攥着从肮脏药店里换来的、轻飘飘的粗糙纸药包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仿佛那是沉船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另一只手死死揽着克拉拉的腰,透过薄薄的、脏污的毯子,清晰地感受着那具躯体散发出的惊人高热和每一次艰难吸气时胸腔里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鸣。
索菲在另一侧,用自己同样瘦弱的肩膀分担着这份沉甸甸的生命重量。她紧紧抱着怀里那个鼓囊囊的粗麻布包裹,里面是她们仅有的家当——几条浆洗得发硬、带着皂荚味的旧布巾、一小罐气味越来越淡薄却依旧刺鼻的褐色药膏、几块硬得像石头、几乎无法下咽的黑面包碎屑,还有那块浸染着新旧血迹、此刻像烧红烙铁般灼烫着良心的深蓝色丝帕。她的目光警惕如惊弓之鸟,扫视着巷子两侧每一个幽暗得如同怪兽喉咙的门洞和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砸下来的招牌,提防着任何可能出现的恶意——图谋不轨的流浪汉,或是这庞大城市本身冷漠无情的獠牙。
巷子狭窄曲折,如同巨兽肠道深处。令人窒息的霉味、尿臊气和底层生活发酵腐烂的馊腐气息浓得几乎粘在皮肤上。湿滑的地面布满暗坑和滑腻的垃圾。偶尔有早起的醉汉或蜷缩在门洞阴影里的流浪汉投来麻木或探究的目光,每一次都让索菲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艾米莉亚…”索菲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低声问道,声音被浓雾和巨大的恐惧挤压得细弱不堪,几乎被巷子的死寂吞没,“我们…去哪?”直呼名字的感觉依然陌生而带着一丝惶恐的余韵。
艾米莉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身体因为这短暂的停滞而微微晃了晃。她蓝灰色的眼眸在浓得化不开的、仿佛灰色浓汤般的雾气中艰难地逡巡,像是在辨认方向,又像是在一片虚无的绝望中徒劳地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灯塔。她的目光扫过前方一个在雾气里摇摇欲坠的破旧招牌,上面模糊地画着一个药杵和研钵的图案,下方是剥落得仅剩几个难以辨识的字母:“…armacie du…Levant”。刚才在那个同样肮脏的药店里的挫败和屈辱感,此刻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气息奄奄、滚烫得吓人的克拉拉,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助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疲惫:“找个落脚点…她…撑不住了。”她需要地方处理克拉拉那条可怕的伤腿,需要任何能缓解那持续不退、几乎要将人焚毁的高烧的东西。杜瓦尔医生的紫色鸢尾根茎带来的神迹已经过去些时日,残存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她攥着药包的手指因绝望而收得更紧,指节惨白。
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再也无法承受那饱胀的水汽重量。酝酿已久的雨点,起初只是稀疏冰冷的试探,带着刺骨的恶意砸在三人裸露的皮肤和头发上。紧接着,毫无预兆地,瓢泼大雨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天河轰然决堤,裹挟着深秋刺骨的寒意和狂怒的风,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瞬间将世界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聋的水幕之中!
“啊!”索菲惊叫一声,本能地缩起脖子,更紧地护住怀里的包裹,仿佛那是最后的堡垒。
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根钢针,瞬间浇透了她们身上单薄得可怜的衣物,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克拉拉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痛苦短促的呻吟,身体因寒冷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头上的狐耳在湿透的头发下紧紧贴着头皮,瑟缩成一团,显得更加脆弱可怜。那条被厚厚褐色药糊包裹、临时用木板和布条草草固定住的左腿,随着身体的颤抖而轻微晃动,每一次晃动都让索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折断。
“那边!”艾米莉亚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幕中却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绝境中迸发出的、近乎本能的决断。她艰难地抬手指向前方——透过被雨水扭曲的视线,银泪河上一座古老石桥的巨大桥墩在雨雾中如同沉默的巨兽若隐若现。桥拱下方,隐约可见一片相对干燥的、被阴影笼罩的狭小空间。
三人如同被洪水冲散的、濒死的落水小兽,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相互拉扯着朝那唯一的、黑暗中的遮蔽所奔去。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们,顺着头发、脸颊疯狂流淌,钻进衣领,贪婪地带走最后一丝可怜的体温。脚下的泥泞变得更加湿滑难行,每一步都像踩在涂满油脂的深渊边缘,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终于,她们一头撞进了石桥拱洞下那片相对干燥的阴影里。外面狂暴喧嚣的世界瞬间被密集如织的雨帘隔绝,只剩下震耳欲聋、仿佛要摧毁一切的雨声疯狂地敲打着河面和古老的石桥桥身,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鸣。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带着铁锈和淤泥的腥气、潮湿石头散发出的阴冷气息,还有淡淡的鸟粪和不知名流浪者遗留的、令人作呕的痕迹。这里并不温暖,冰冷的石壁散发着寒气,但至少暂时隔绝了那如同鞭笞的冰冷雨箭。
艾米莉亚和索菲几乎是同时瘫软下来,背靠着冰冷粗糙、布满苔藓和水渍的桥墩石壁,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白雾。冰冷的雨水顺着她们苍白的脸颊、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在脚下汇成小小的、浑浊的水洼。克拉拉被小心地安置在相对干燥些的石壁角落,身下垫着索菲匆忙从包裹里抽出的一条还算干净的旧布巾。她依旧昏迷着,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惨白得如同石膏,嘴唇干裂起皮,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不堪重负的嘶嘶杂音,像破旧的风箱在做最后的挣扎。雨水打湿了她额前深棕色的碎发,粘在滚烫得吓人的皮肤上,她的狐耳紧贴着湿漉漉的头发,那条曾经蓬松的尾巴此刻被雨水彻底浇透,沉重地、毫无生气地拖在布巾上,尖端还在不断地滴着浑浊的水珠。
索菲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冻得牙齿打颤的寒冷,手忙脚乱地打开那个被雨水浸湿了一角的粗麻布包裹。她拿出那条仅有的、相对厚实些的旧毯子——那是她从庄园仆役房里偷偷带出来的最后一点念想,浆洗得发硬,带着熟悉的皂荚味,但此刻是唯一的、聊胜于无的御寒之物——小心翼翼地、尽量轻柔地盖在克拉拉身上,一直拉到下巴,试图裹住那如同沙漏般不断流失的热量,尤其费力地把那条湿透沉重、冰冷粘腻的狐尾也勉强地裹了进去。接着,她拿出那个小小的药罐,拧开盖子,刺鼻的褐色药膏气味瞬间在狭小阴冷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潮湿的石头味和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味。
“艾米莉亚…药…”索菲看向艾米莉亚,声音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个药店老头浑浊的眼神、嫌弃的动作和那包来历不明的粉末,让她对这药的效果毫无信心。
艾米莉亚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接过了那个粗糙的、边缘已经有些破损的黄纸药包。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些灰褐色的、质地粗糙的粉末,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尘土和劣质草药特有的、令人不安的味道。她皱了皱眉,看向索菲,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和难以掩饰的疲惫:“水。需要水。”
索菲连忙拿出那个装着清水的旧水壶。艾米莉亚将一部分可疑的粉末倒进壶盖里,兑了些水,用一根在桥洞角落捡来的、还算干净的小木棍搅动着,调成了一小碗浑浊的、如同泥浆般的药汁。她端着这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药汁,跪坐到克拉拉身边。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迟缓。
“扶起她一点。”艾米莉亚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紧绷和无措。
索菲连忙上前,小心地托起克拉拉的头颈,让她虚软无力的身体靠在自己同样湿冷的怀里。克拉拉的头沉重地垂在索菲瘦弱的肩上,深棕色的发丝湿漉漉地蹭着索菲的脖颈,带来一丝微弱却异常滚烫的触感,她湿漉漉、冰凉的狐耳也无意识地蹭在索菲的皮肤上。即使在昏迷的深渊里,她似乎也在本能地寻求着最后一点温暖和庇护,无意识地蜷缩着向索菲怀里更深处钻去,像只濒死的幼兽寻找安全的洞穴。那条湿透沉重的尾巴尖艰难地从毯子下探出一点,带着一种绝望的、寻求温暖的意味,轻轻地、无力地搭在了索菲同样冰凉的手背上。这个细微的、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索菲的心防,巨大的酸楚混合着一种奇异的、母性般的责任感涌上心头,让她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寒冷和恐惧。
艾米莉亚用小木勺舀起一点浑浊的药汁,小心地凑近克拉拉干裂起皮的嘴唇。那药汁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似乎刺激了克拉拉,她在昏迷中皱紧了眉头,本能地抗拒着,紧闭着毫无血色的牙关,喉咙里发出细微痛苦的呜咽。
“喝下去…”艾米莉亚的声音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急切,那急切中透着一股近乎绝望的脆弱,近乎恳求,“克拉拉,喝下去…求你…喝一点…”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狂暴的雨声彻底淹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哀鸣。
也许是那微弱声音里蕴含的、不顾一切的坚持穿透了高烧的重重迷雾,也许是生存的本能在死亡的边缘发出了最后的咆哮,克拉拉的嘴唇极其微弱地、艰难地翕动了一下。艾米莉亚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迅速地将一小勺药汁喂了进去。药汁流入口中,克拉拉的喉咙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勉强吞咽了下去。但紧接着,更剧烈的呛咳如同火山般爆发!她的身体在索菲怀里痛苦地弓起、痉挛,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不祥的潮红,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艰难。
“克拉拉!坚持住!别…别咳了!”索菲紧紧抱着她,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徒劳地用手拍着她的背,那单薄的脊背在她掌心下剧烈起伏。
艾米莉亚僵在那里,端着药碗的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蓝灰色眼眸深处那层强装的镇定彻底碎裂,流露出清晰的、无法掩饰的慌乱和无措,甚至带着一丝被这剧烈反应吓到的脆弱和恐惧。她看着克拉拉咳得几乎窒息,小脸憋得发紫,看着手中那碗浑浊可疑的药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银泪河的河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这药…真的能救命吗?还是…只是加速她滑向死亡的毒剂?她的嘴唇无法抑制地哆嗦着,脸色比怀中咳喘的克拉拉还要惨白几分,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深不见底的恐惧——对失去的恐惧。
外面的雨声更加狂暴,如同无数面巨大的战鼓在天地间疯狂擂响,要将整个世界彻底摧毁。桥洞里光线昏暗得如同提前降临的深夜,只有桥洞入口处透进来的、被雨水扭曲得光怪陆离的灰白天光,勉强勾勒出三个蜷缩在冰冷石壁角落里的、微小而绝望的轮廓。绝望像冰冷滑腻的毒蛇,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脖颈,越收越紧。
时间在克拉拉断断续续、仿佛永无止境的呛咳和昏沉痛苦的呻吟中,缓慢得如同凝固的沥青般流逝。索菲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和身体努力地温暖着那具滚烫又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破碎的身躯,泪水无声地滑落。艾米莉亚靠在冰冷刺骨的石壁上,疲惫地闭着眼,湿透的金发凌乱地粘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攥着那个空药包的手指依旧没有松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外面世界的风雨轰鸣仿佛成了遥远的、模糊的背景噪音,桥洞里只剩下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和克拉拉那令人心碎的无尽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克拉拉那撕心裂肺的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再次陷入一种耗尽所有生命力后的、死寂般的不安昏睡。索菲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几乎麻木的姿势,让克拉拉靠得更舒服些,那条搭在她手背上的、湿冷沉重的尾巴尖也无力地滑落下去。她低头看着怀中女孩惨白如纸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死死紧蹙着,仿佛在无边的噩梦中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一种深切的怜悯和守护的冲动,如同温暖的泉水,压过了最初的恐惧,填满了她的胸腔。
艾米莉亚也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肩膀彻底垮塌下来,像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呛咳耗尽了她仅存的所有精神。极度的疲惫和刺骨的寒冷如同无数根冰针,狠狠扎进她的骨髓。她环顾了一下这个冰冷、昏暗、散发着死亡般潮气的临时避难所——这哪里是避难所,分明是绝望的囚笼。目光落在索菲抱着克拉拉、两人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姿态上,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在她冰冷的心湖里漾开。犹豫了片刻,她拖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双腿,挪到索菲身边,在离她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壁,慢慢地、几乎是滑坐了下去。冰冷的石头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刺骨的寒意,让她不由得剧烈地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紧紧抱住了自己冰冷的膝盖,蜷缩成一团。
索菲察觉到了她的靠近和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迟疑了一下,小声说,声音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艾米莉亚…你也…靠过来一点吧?这边…石壁这里…稍微…能避点风…”她指的是石壁和巨大桥墩形成的一个稍微向内凹进去的角度。
艾米莉亚沉默了一下。那些属于“德·维尔纳夫小姐”的矜持和距离感,早已在泥泞、地牢、耳光、放逐和这场亡命奔逃中被碾得粉碎。身体的寒冷和对温暖的渴望,如同本能,压倒了一切虚妄的坚持。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挪动僵硬的身体,挨着索菲和裹在毯子里的克拉拉,在那个稍微能避开一点穿堂冷风的角落蜷缩了起来。三个人——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少女,一个挣扎在生死线上的贫民窃贼,一个背弃了森严“规矩”选择追随内心的小女仆——就这样在银泪河古老冰冷的桥洞下,在深秋狂暴的风雨声中,紧紧地挤靠在一起,如同暴风雨中三只被淋透的、瑟瑟发抖的雏鸟,用彼此微弱的体温对抗着无边的寒意。
身体的靠近确实带来了些许微弱的暖意,像黑暗中点燃的一小簇火苗。艾米莉亚能感受到索菲身体传来的细微热量,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克拉拉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小火炉般的惊人高温。她闭上眼,极度的疲惫终于压倒了寒冷和恐惧,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渐渐模糊、消散。在彻底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冰冷得失去知觉的手,无意识地碰到了索菲同样冰凉的手背。两人都没有动,那冰冷的触碰,成了这绝望寒夜里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联结。
艾米莉亚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她是被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和刺入骨髓的寒意唤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桥洞里依旧昏暗如同墓穴,但外面狂暴的雨声似乎小了些,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淅沥。她发现自己以一种极其难受的姿势蜷缩着,脖子因为长时间靠在冰冷粗糙的石头上而酸痛僵硬得像是要断掉。她微微动了动,想换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
就在这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腿上和腰腹间传来沉甸甸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滚烫重量和温度。是克拉拉!在昏睡中,因为极致的寒冷和持续的高烧,她无意识地将自己半边身体压在了艾米莉亚的腿上,同时,她那条湿透沉重、不再蓬松的狐尾像一条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毛毡,沉沉地搭在了艾米莉亚的腰腹间。而索菲则侧身躺在最外侧,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守护者,一只手还轻轻地搭在克拉拉盖着的旧毯子上,身体微微蜷曲着,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索菲的腿甚至无意识地压住了旧毯子的一角,似乎生怕它滑落让克拉拉再受风寒。
艾米莉亚的身体瞬间僵住了。那冰冷的石壁散发出的刺骨寒气、身体深处叫嚣的疲惫和僵硬,让她无法立刻抽身离开。更重要的是,在这极致的、仿佛能冻结血液的寒冷中,那紧贴着她腿部和腰腹传来的、属于另一个生命的滚烫重量和源源不断的热度,竟带着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无法抗拒的慰藉,像寒夜里唯一能取暖的火源,让她冰冷僵硬的肢体不自觉地想要汲取这热量,甚至本能地想更紧地贴上去。这种对温暖最原始、最本能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克拉拉沉重而艰难的呼吸声,感受到那具瘦小身体因伤痛和高烧而在昏睡中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以及那条湿冷的、沉重的尾巴随着呼吸带来的微弱起伏。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真实。不再是隔着华丽车窗、恭敬仆役和繁复礼仪的遥远符号,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在痛苦深渊中挣扎的、有温度的生命。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如同投入死寂冰湖的石子,在她疲惫麻木的心湖里漾开一丝微澜。那情绪里,似乎不仅仅有本能的排斥和不适,还有一丝…对这滚烫生命力的茫然依赖?对这微弱暖源的无言感激?
她最终没有动。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僵硬地维持着这个被压住、被缠绕的姿势,任由那滚烫的重量和温度熨贴着自己冰冷的肢体。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妥协感彻底笼罩了她。维尔纳夫庄园的冰冷石墙、父亲断绝关系时冷酷的话语、被冻结的财产和姓氏…那些属于过去世界的沉重枷锁,在此刻身体的冰冷和接触点的滚烫交织中,似乎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上辈子的一场噩梦。唯有身边这两个人——一个沉重而艰难,一个微弱却坚持——的呼吸声,成了她与这个冰冷残酷现实唯一的、脆弱的连接。
天色在连绵的雨幕中变得更加晦暗阴沉,如同提前降临的、没有尽头的黄昏。桥洞里的光线愈发微弱,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索菲也醒了过来,她第一时间紧张地、小心翼翼地探了探克拉拉的额头——依旧是烫得吓人,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稳、绵长了一点点。她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缓,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艾米莉亚和克拉拉挤在一起的混乱而亲密的姿态——尤其是看到克拉拉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在了艾米莉亚的腿上,那条湿漉漉、沉甸甸的狐尾还横搭在艾米莉亚的腰腹间时,索菲的脸上瞬间飞起一片窘迫慌乱的红晕。她连忙小心翼翼地、尽量不惊动克拉拉地挪开了一点距离,同时想把克拉拉往自己这边拉一点,减轻对艾米莉亚的压迫。
“艾米莉亚…你…你还好吗?”索菲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关切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尴尬。
艾米莉亚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有些费力地坐直了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得仿佛不是自己的脖颈。腿上和腰腹间骤然失去那滚烫的重量和持续的温度来源,寒意瞬间如同无数冰冷的针尖重新刺入肌肤,让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剧烈的寒噤,甚至…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空落落的凉意?她下意识地将湿透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低垂的眼睫如同帘幕,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她刚想开口,一个声音撕裂了桥洞内压抑的死寂。
车轮碾压湿滑石板路的声音!沉重、平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节奏感,绝非寻常出租马车!
艾米莉亚和索菲瞬间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望向桥洞入口处狂暴雨帘的方向。索菲甚至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在了克拉拉前面,眼中充满了恐惧——是坏人?还是巡逻的卫兵?
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在桥洞入口附近停了下来。雨声中隐约传来马匹不安的响鼻和车夫勒紧缰绳的吆喝。
紧接着,车门猛地被推开!
一个身影,不顾滂沱大雨,毫不犹豫地跳下了马车!溅起浑浊的水花。
来人是一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蓝色骑装,外面却罩着一件与骑装风格格格不入、镶着精致蕾丝边的昂贵斗篷,显然出门时极其匆忙。浓密的米白色长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凌乱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角和脸颊边,雨水顺着她挺翘的鼻尖和线条分明的下颌不断滴落。
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中紧握的一柄细长的西洋剑,剑柄包裹着深色皮革,雨水顺着银亮的剑身流淌而下。她毫不在意自己被淋湿,明亮得如同夏日晴空的湛蓝眼眸,此刻带着近乎焦灼的迫切,锐利地扫视着桥洞内昏暗的角落。更引人注目的是——一双雪白的长耳朵从湿透的米白色长发中完全竖起,笔直地指向昏暗的桥洞顶棚,尖端激动地微微颤动着!她那条相对短小的兔尾同样被雨水湿透,紧贴在深蓝色的骑装下摆,显得扁塌而沉重,尖端还在滴着水。
当她的目光捕捉到角落里蜷缩在一起的三个狼狈身影,尤其看清了艾米莉亚那苍白、湿透、金发凌乱却轮廓分明的侧脸时——
那湛蓝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骤然见到了寻觅已久的星辰!竖起的兔耳激动地绷得笔直,几乎要冲破雨幕!
“艾米!!”一声带着哭腔的巨大惊喜呼喊,撕裂了狂暴的雨幕!
她不顾脚下泥泞污秽的水坑洼地,忘了手中还提着剑,像一只归巢的鸟儿,不顾一切地朝艾米莉亚飞奔而来!昂贵的羊皮靴重重踩进泥水里,溅起的泥点弄脏了斗篷下摆精致的蕾丝也浑然不觉。湿透紧贴的短兔尾,因主人极度的兴奋而剧烈地、高频地颤抖摆动,像失控的小白鼓槌甩飞着水珠!
“艾米莉亚!真的是你!天啊!我终于找到你了!”声音激动哽咽,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她冲到艾米莉亚面前,在索菲震惊的目光和艾米莉亚完全僵滞茫然的神情中,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带着一身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思念,猛地将浑身湿透、沾满泥污的艾米莉亚紧紧拥入怀中!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人揉碎。竖起的、湿漉漉的兔耳用力地、紧紧地贴在了艾米莉亚同样湿漉漉的金发上,冰冷的雨水顺着两人交缠的发丝和耳朵流淌下来。
“爱…爱丽丝?”艾米莉亚被撞得一个踉跄,湿透的身体紧贴着对方同样湿透却明显更加温暖的骑装。她艰难地抬起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认出了近在咫尺的那张写满狂喜和泪水的脸——爱丽丝·德·莫雷尔伯爵小姐!琳昔宫那个短暂夏日里总追在她身后、笨拙地模仿她一举一动的小尾巴。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巨大温暖和关切的拥抱,在最狼狈绝望的时刻降临,像猝不及防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酸,喉咙瞬间哽住,竟一时说不出更多的话,只剩茫然和被看穿所有狼狈的羞窘。她僵硬的身体在感受到对方同样湿透却异常温暖的体温时,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喉头,让她几乎想将头埋进那带着熟悉薰衣草皂香的颈窝里,放纵自己沉溺片刻。
爱丽丝紧紧地抱着她,吐出的热气埋进艾米莉亚湿冷的肩窝,肩膀因激动而微微抽动,语无伦次地呢喃着:“我听说…听说了维尔纳夫家的事…说你被赶出来…还带着受伤的人…我疯了似的找你…找遍了所有你可能去的地方…艾米…你受苦了…”她抬起头,湛蓝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混合着雨水,一眨不眨地、痴痴地望着艾米莉亚,像是要将这张刻在心底五年的面孔重新烙印在灵魂深处。目光中毫不掩饰的炽热爱慕几乎能将人灼伤。竖起的兔耳随着她激动的话语不停地抖动着,甩落一串串水珠。“别怕…我来了…我来带你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天真保护欲,仿佛她的出现就能驱散一切阴霾。
冰冷的雨水顺着桥洞顶部的石缝滴落,砸在桥下的泥地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嘀嗒”声。桥洞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索菲抱着依旧昏迷的克拉拉,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无法理解这位天降的、湿漉漉的兔耳贵族小姐和自家狼狈不堪的小姐之间的事。艾米莉亚僵硬地被爱丽丝拥抱着,湿透的身体感受着对方冰冷衣物下惊人的热度和几乎勒断骨头的力道,大脑一片空白。爱丽丝那湛蓝眼眸中燃烧着的毫不掩饰的爱慕与关切,如同一束灼热的探照灯,将她所有的落魄、狼狈、不堪照得无所遁形。混杂着羞耻、窘迫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巨大温暖包裹的依赖感,瞬间淹没了她。泪水终于控制不住,无声地滑落冰冷的脸颊,混进了爱丽丝衣领的雨水里。
爱丽丝稍稍松开了艾米莉亚,双手却依旧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像是要确认她是否完好无损:“你怎么样?受伤了吗?天啊,浑身都湿透了!这么冷…”她冰凉的手指触碰在艾米莉亚的手臂上,却带着滚烫的关切。这时她才注意到艾米莉亚身后蜷缩着的索菲,以及索菲怀中盖着旧毯子、气息微弱的女孩,还有地上那个寒酸的粗麻布包裹。她的兔耳敏锐地转向了索菲和克拉拉的方向。
眉头立刻担忧地皱起,带着一种天然的上位者口吻,却又奇异地没有恶意:“这是…你的女仆?索菲?还有这…受伤的姑娘?她看起来非常不好!天啊,你们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湛蓝的眼睛扫过阴冷潮湿的桥洞,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急切,“我的马车就在外面!快!都跟我走!先去我的地方!这里太冷了!她会死的!”她指着克拉拉。兔耳急切地微微向前倾着。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被保护得极好、从未经历真正风雨的大小姐所特有的、不容反驳的“善意”行动力。那湛蓝的眼眸在这昏暗绝望的桥洞里,如同两颗骤然闯入的星辰,明亮温暖,却也带着一丝与这泥泞世界格格不入的天真和莽撞。湿透的短兔尾在她身后高频地、短促地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