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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小尔夕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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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号,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二零一七年的最后一天。
已是晚上十一点,芒果山灯火摇曳,万家灯火似从古至今川流不息的平静河流,烟花从九点起,隔一会炸几声,陆陆续续总不连续,像是提前铺垫零点时烟花漫天的盛况。
明天是元旦节,学校按例放一整天。A班五人组提前约了在夏夕维家跨年,他们在客厅里摆了各类水果零食和热腾腾的一大盘烧烤,电视机上播放着跨年晚会,但谁也不自吸去看,只是当了个旁白音。
秦辛园吵嚷着要喝冰镇的可乐,魔爪刚伸向冰箱,姜凤阿姨就送来了浓香馥郁、热气袅袅的酥油茶,斜眉道:“不许喝酒,不许喝冰的饮料,喝健健康康的酥油茶,外婆刚煮上的,一出炉就给你们这五个淘气鬼送来了。”
五人连忙道谢,秦辛园连忙冲姜凤撒娇卖乖,才把人高高兴兴送走了。姜凤返回夏淑婉处闲话,张奶奶她们三个也组了跨年局。
关柳抿了一口后,又忍不住多喝了一些,还专门去找勺子挖着底下深褐色的香醇不已的米饭吃,疑惑道:“夏尔,怎么做的,又有油味,又有奶味,又有茶味,还有香香糯糯的米饭!快快快,怎么做的,我回头做了给我奶奶尝尝,她指定爱吃!”
夏尔接过夏夕维递过来的一串牛肉,解释道:“原料简单,过程也简单,你能做到的。先买一块酥油,用个小铁锅,有炉子可以生火的话最好,铁锅放火上烤热,切适当的酥油进去,融化后加入生米,翻炒一段时间,再加入热水,放茶叶,香味出来,颜色变浓后放适量的盐,就可以了。按照口味,你可以加点花生或者鸡蛋;茶的话,我外婆喜爱用普洱茶,我喜欢喝红茶,你都试试看。买酥油的话,我等会发你一个号码。”
关柳点着头:“嗯!”杯子里已经续到第三杯了。
秦辛园参与话题道:“夏尔,你们家以前哪的啊,我记得只有萍城的最南方有早上喝酥油茶的习惯。”
“……”夏尔微微滞住。
这问题夏夕维问过他几次,不过都是九月份的事情了,那时候他们刚刚熟悉起来,在这阶段,双方总迫不及待地要知道关于对方的一切。每次一聊起,夏尔都含糊其辞。上个月,他生病的那一天确实烧得昏昏沉沉,一直睡到针水即将打完时,所以即使感觉出他们之间产生了变化,但却无从得知是因为什么。究竟,在山下诊所的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而生病之后,一个多月里发生的变化,近乎微妙无法指摘,更像是之前常有的习惯被疏忽了。从前走到弘圣路的尽头,夏夕维会随着他绕过百年芒树,步入芒仙路,现在一周里有四天夏夕维不再跟去了;寒冬腊月,早晨常下冻雨,风是惯常在吹的,这样更适合“抱团取暖”的日子,夏夕维却不再贴着他揽着他,他们之间有了一道无形的墙;许多亲昵话也不再自然流露,区别于其他同学的亲近也化作影子,已经模糊。
夏尔甚至想,是不是他站在小方窗前贪婪深邃的眼神,被紧闭的落地窗后躲着的眼神逮住了?
所以,为了能在夏夕维十分确定地询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之前,他要一点点透露出“陈洱”。既有恳求、安抚的意味,也有胁迫、倚仗的意味。
这点陈年情谊,夏尔最初觉得难堪,觉得应该继续封存;如今,却觉得应该重见天日,让夏夕维知道,他们的命运自小就有纠缠,以后发生再大的事情,也应该要继续纠缠下去。
夏夕维替他解围:“就在这芒果山附近,算是土生土长的芒果山人。”
秦辛园啃着鸡腿,“哦”了一声。
众人继续聊天,扯着寒假的计划。夏尔忽然冷不丁地说:“我以前,住在蒲镇。”
“……”几人眼神惊讶,看向他。
夏夕维吓了一跳,最为惊讶:“蒲镇?有南矿山那个?”
夏尔点点头:“就住了几年,后面搬来这儿了。”
宋西月敏锐道:“南矿山,是不是当年发生了很严重的矿难事故。”
夏夕维一直盯着夏尔,脑子里陈洱的模糊形象居然不受控制,渐渐和眼前人重合。一时间,有很多话想问,但这样的场合里又不好问什么。
对于南矿山的矿难细节,七岁那年他就被勒令不准和人提起,也不准和人说自己去过矿场。是啊,孟棉一直在灌输“提南矿山他们家就会跟着出事”的思想,这么些年他也恪守着,连秦辛园和宋西月都没提过,却在今年的十月份,毫无保留地全盘说与了夏尔。而这个行为的动机,现在终于后知后觉——夏尔带给他的感觉和陈洱极为相像。
关柳接话:“是的,我也有印象,那场事故死了很多人。”
眼见气氛沉闷,秦辛园赶紧占据主导:“来来来,都吃饱了就陪我玩个游戏。”
宋西月:“游戏?这儿可没有五子棋盘。”
“不玩那个。”秦辛园伸出五根手指,“玩‘你有我没有’,从我开始,从左到右,各说一件真实做过的事情,如果其他人没做过,那就放下一根手指,反之,不用放下;这样一轮一轮过去,最先放下手指的,输,要选择真心话或者大冒险哦。”
夏夕维问:“真心话,谁来问输的?”
夏尔心里跳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秦辛园说:“手指最多的人来问,大冒险也手指最多的人来。”
“好。”所有人同意。
秦辛园先来,冥思苦想了几秒,眼眸闪烁着狡猾的光:“我上一年级的第一天,因为不熟悉学校,找不到厕所,所以尿在裤子里过。”
“呕……”
“扑哧……哈哈哈哈哈……”
一时间,吐的吐,笑的笑。秦辛园没有一丝窘色,只有对胜利的骄傲:“怎么样,我尿过□□,你们有吗?”
其他人纷纷放下一根手指:“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轮到关柳,他改了之前想好的“小打小闹”的事,顺着秦辛园的话“呃”了片刻,终于想起一件有趣的窘事:“我被爷爷奶奶家的大黄狗连续咬过三次,其中有两次在一天内发生,中午一次,黄昏一次;第三次在第二天中午。”
“哈哈哈哈哈……”又是哄堂大笑。
尿□□的那位很不解道:“大黄狗的地位恐怕跟你一样。”
关柳一脸认真地回忆:“还真是,我爷奶在大黄还在襁褓的时候就养着它了,当时也是他俩跟我说让我去跟大黄培养好关系,我才接连三次跑去找大黄玩,结果给我小腿上印下三道狗牙。”
“哈哈哈哈哈……”
夏尔终于笑出了声,嘴里刚喝下的水险些呛住。夏夕维边笑,边熟稔地递过来纸巾,拍着他的背。
关柳:“我还打了狂犬疫苗呢,怎么样,你们有没有接连三次被同一只狗咬过。”
其他人摇头,放下手指:“还真没这么傻过。”
宋西月没思考,直接说:“小时候迟到,怕进去被老师骂,所以在校门口徘徊了一上午,躲着迟到了整整一上午,中午扫地的时候才被值日生发现。想想啊,你们有迟到过一上午吗?”
秦辛园震惊:“你有这样的毅力做什么都会成功的,要我,早跑家里休息着了,在学校门口躲得战战兢兢的,不是纯受罪吗?”
“回家也是被骂啊,当时太想逃避了。我刚被值日生带进去,我爸妈后脚就来了,说是他们请假回家找了我一上午……后果可想而知,一顿毒打。”宋西月沧桑地苦笑了一下。
其他人又放下一根手指。轮到下一个。
夏尔在视线中心缓缓说:“我等过一个人,等了半年,没等到。”
除了夏夕维,其他三个立即眼弯成一道线,嘴角也弯着似笑非笑的幅度,起哄道:“喔咦——”,然后齐刷刷放下了手指。
秦辛园顺着余光瞄去:“不是吧,夕夕同学,你也有过?”
其他人闻声看向他,夏夕维一愣,下意识对上夏尔的眼神:“喔,没有。”说着,缓缓放下了手指。
秦辛园:“到你了到你了,快说个糗事来听听。”
夏夕维笑了笑,说:“我曾经被困在山洞,困了很久。”
夏尔猛然一僵,随即感受到身旁人说完这话,眼神几乎很快地在他身上游移。
宋西月不信:“真实的啊,你别在这编故事。”
“完全真实。”夏夕维回他。
看他认真的模样,秦辛园道:“什么时候的事情啊,你不是北安长大的吗,那儿可么什么高山,怎么会被困山洞里。还有这个山,是哪的山?西山?”
夏夕维讳莫如深:“就是被困过,真的是真实的。”又笑着催促,“快啊,你都能尿□□,我怎么不能困山洞里啊。”
秦辛园:“这能一样吗……好吧,我放手指了。”
宋西月和关柳也放下了手指,唯独夏尔迟迟不动。
关柳“啊”了一声:“你也?!”
宋西月也惊愕:“真的假的?!”
秦辛园如端坐于莲花之上,一脸风轻云淡,啧啧摇头:“我早说了这两个人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姓氏相同,两张脸都足以‘祸国殃民’,两个人的脑袋又跟超级计算机一样聪明得不相上下,并肩走着的背影被人一瞧,人言双胞胎出街……啧啧啧,我说你们缘分怎么这么强,要是一男一女,我早给你们‘指腹为婚’了。”
“什么祸国殃民、指腹为婚……你能别乱用成语了吗?”宋西月腿一伸,在桌子底下踢过去一脚。
“意思都差不多嘛,不要拘小节,宋娘子。”
宋西月原地跳起,绕过去……一场大战即刻爆发,两人打得不可开交。关柳在中间,左边拦一下,右边拦一下,结果“城墙失火殃及池鱼”,很快也被打了进去。
这边,夏尔纹丝不动地坐着;夏夕维始终沉沉注视着他,眼神盛着无数亟待倾吐的话语,身子已经不自觉贴过去了,问:“什么时候?”
夏尔把手搁在桌子上,盯着桌子上的杯盘狼藉:“很小的时候。”
“几岁?”夏夕维紧张到肩膀一侧的肌肉异常酸痛。
夏尔没来得及开口,那边的战役正好结束,秦辛园逃也似的整个人扑向夏夕维,把头歪在两人中间:“哎妈呀,累死我了。夏尔也困过山洞是吧?”
夏夕维:“……”
夏尔:“嗯。”
秦辛园退回去:“那好,这轮你不用放手指了。现在,又轮到我了。”他思考了几秒,说,“我曾经拉稀拉到把家里的厕所拉堵了,嗳,两个限定条件,第一个必须是拉稀,第二个必须是拉堵了。”
“……”宋西月把嘴里的串串吐了出来,“你的前半生除了屎尿屁就没别的了?”
“嘿嘿嘿……”秦辛园骄傲地挺着脖子。
……
这轮没结束,五根手指全放下的人就出现了,关柳无辜着一双眼,扶了扶大黑框眼镜,乖乖等待发落。秦辛园在他身后踱步:“小关关,大冒险还是真心话?”
秦辛园的日常风格就是天马行空,不受拘泥,前一秒和这一秒的想法经常一个冲上云霄,一个钻入地底三万里直奔阎王爷家的大门……关柳打了个寒颤:“我还是选大冒险吧。”
“行,给你简单粗暴来一个,有没有喜欢的人啊?”秦辛园问。
“……”关柳顿住,半晌,认真地说:“有。”
秦辛园笑眯眯观察着他无措僵硬的肢体语言:“一看就是暗恋,谁啊?”
关柳一本正经:“真心话只能问一个问题。”
宋西月拍手笑道:“学精了。”
“还不是我这个师傅的功劳。”秦辛园很是欣慰。
***
屋外的积雪不厚,但因着每时每刻都在落雪,所以底下一层始终牢固不化,表层的薄雪则在似有若无的阳光底下不断更迭。近几日,夜间和早晨常有冻雨,雨一来,积雪里便掺杂了很多冰,有的是冰块,有的是冰柱。积雪和冰将二楼的阳台覆盖得很有冬意。
还差十六分钟就是零点,几人穿厚了衣服,推开冰冷的阳台门,鱼贯进缓慢降落的漫天白雪中。近处可见的其他居民的阳台上,同样有人在跺着脚,兴奋地等着即将雷音贯耳的烟花爆炸声。
自栏杆而俯身,尘山路人流如织,个个穿着鲜艳好看的冬装,在覆盖着雪的芒果树下笑着穿梭,他们手上时而点燃的“仙女棒”比扎根多年的路灯还要清亮;抬头眺望,万家灯火,万家热闹,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烟花迫不及待地在屋顶上方绽开了;远空的漆黑天幕,安安静静地笼罩着这座热闹的芒果山。
宋西月和秦辛园互相团着雪,打雪仗,关柳再次被强迫进入战局。他规规矩矩蹲下滚雪球,待好不容易滚出来一个,肩膀和帽子里早已经堆满了被另外两个人打的雪球,于是无奈地笑着。秦辛园朝他喊上一连串“丢我啊丢我啊”,等他真的把滚得圆溜溜的雪球丢过去,秦辛园立即狡黠一接,顺手,砸回他身上;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又被宋西月偷袭了……
身后一片欢声笑语,剩下两人站在栏杆旁沉默。忽然,夏夕维拉住夏尔的手腕,带他一路穿过阳台门,穿过亮堂的走廊,进入他的卧室。
夏夕维关上门,怕阳台的人来捣乱,还落了锁,“咔哒”一声,夏尔靠着门边的墙,心终于有了反应,咚咚咚……越跳越快。
屋里一片黑暗,夏夕维不准备开灯。在漆黑之中,他仍然紧紧抓着夏尔的手;他极力控制着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脏,正要开口,夏尔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如同黎明拂晓时的一道晴光。
“七岁。”他说。
满屋子都是往事,不知从何捡起。
夏夕维心里的爱意快要涨破,一种极其强烈的失而复得感迅速攀升,他不受控制地拉过夏尔,拥他入怀:“小洱,真的是你。”
夏尔很少被这样紧紧拥抱着,也是第一次在胸膛外感受到一个人如此强烈的心跳。他没有推开他,而是抓紧适应着他的力道。
终于,舒缓着一口气,闷闷地回他:“嗯。”
夏夕维更加激动,声音是带着冷冽的温柔:“叫我。”
“……”夏尔停了半晌,有些艰难地说:“夕夕。”
“嗯。”夏夕维的声音极为满足,他在喟叹。
“砰!砰!砰!”零点已至,烟花绽放。
街上传来鼎沸的人声:
“新年快乐!”
“二零一八,顺顺利利!心想事成!”
“下一次跨年,我们还要在一起!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我爱你XXX!”
……
夏夕维歪了个头,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夏尔的耳朵:“小尔,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叫我。”
“……新年快乐……夕夕。”
过去了好一会。烟花声渐渐稀疏,人群的熙攘声也轻了一大半;在漆黑安静的屋里,互相拥抱的两人都怀揣着各自的私心,迟迟不愿松开。
门后的走廊里传来阳台那边过来的脚步声。夏尔动了一下,夏夕维转而更紧地圈住了他:“再等一会。”
秦辛园的声音很大:“他们跑哪去了?在客厅?阿维?夏尔?——”
关柳惋惜道:“他们怎么没再等一等,虽然阳台很冷,但是在那看烟花真的壮观。我今晚肯定激动得睡不着觉了。”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卧室门口。宋西月:“不会在屋里吧。”说着,敲了敲门。
敲门声如同一记响亮的钟声,在漆黑里,在寂静里肆无忌惮地飘,恍惚间幻化成为一个外来的眼神,正在这间藏着重大秘密的屋子里严肃地巡视。
夏尔心头一凛,顿时心跳加速,脑子里浮现出自己在偷情的想法;敲门声一响,夏夕维心里也是一跳,但跳了一下之后尽是源源不断的兴奋感,他很享受这种感觉: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以正当的理由肆意拥抱着夏尔。
秦辛园的声音显得很远,似乎正在下楼:“没准在客厅,别管了,他俩可多小秘密了,估计又躲在哪打赌着呢……嘶哈,冻死我了,快下来烤火。”
“……”
脚步声尽数远去,直至完全消失。
夏夕维的脸颊时不时会噌一下夏尔的耳朵,只把某人的耳朵烫成了烫手山芋。
“可以了么?”夏尔活动了一下脚。
夏夕维默默放开他,不过又忽然牵住了他的手。
夏尔愣住,仍由他拉着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而后被他牵引着坐下。刚坐下,还未及说话,夏尔又被拉进了熟悉的怀里。
夏夕维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背,头偏在他的肩膀上,以一种“小孩子讨价还价”的语气说:“你欠我的。”下一刻,又极为委屈:“安静着,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夏尔当然知道缘由。这会,心里一热,忍不住逗他:“什么原因呢?”
“谁让你忘了我。”
“我没忘。”
“那你怎么不跟我相认?”
“……”
“哗——”下雨了。
二零一八年第一天,北风呼啸,一场声势浩大的雨夹雪在芒果山降落。
他们拉开了落地窗的窗帘。在雨雪霏霏中,七岁终于等到了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