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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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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哥,为什么今天我们要提前请假去哇,跟前几天似的,下工再去不行吗,这样工分更多了。”
崔建立前段时间春心大发,爱上了隔壁村子的小杏,天天干活儿使不完的劲儿,等着年底分了粮食让他爹妈去杏儿家提亲相看。
贾一方觉得白搭,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崔建立这个人不太会来事儿,沈妙真经常让他离他那个二百五朋友远点,这个二百五朋友指的就是崔建立。
跟崔建立一起干活这段日子贾一方也体会出来了,不过他只是不聪明,人倒是好人,没什么坏心眼,但就怕这样的笨好人一不小心干出惊天动地的大蠢事来。
“今天天阴,怕晚上有雨,这样我们能早点回来。”
这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是早点把货交给那瘸子老头,钱票到手趁着供销社没下班能买点东西,贾亦方一直记着那蛇的事儿,气得沈妙真好几天不搭理他,不就是一条蛇吗,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等今天晚上回去他把他怀里的东西一掏出来,准惊掉沈妙真的下巴。贾亦方觉得自己是大方人,不会跟沈妙真计较的。他其实心里也没谱儿这些蝎子能换多少钱,他对现在的物价是一点也不了解,也没有任何砍价提价的经验。
至于他们俩这时候为什么赶着牛车,车上拉着粪桶进城里,这话儿说来就有点长了。
先从有一天干活儿说起来,现在天长了,上工时间也做了调整,早上提早晚上压晚,中午空出来两个小时能回家吃饭,遇到庄稼地近时候还能眯一觉儿,贾亦方就回家去了。崔建立不,他家里就老爹老娘,回去也没劲,就在田间地头找个阴凉地凑合一中午。
有回中午贾亦方回地里来发现崔建立正坐在那扎针,往手上扎,有根手指头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你这怎么弄的?”
“嗨,别提了,倒霉,被蝎子蜇的。”
“这还有蝎子?”
“这不废话吗!”
贾亦方就非要抓蝎子,崔建立觉得他脑袋有问题,但毕竟是自己的朋友,就跟着一起。
他俩不敢声张,等下工人都走了才抓,也不是很多,得找,整个阳坡面的山牙子都快被他俩翻遍了,石头土卡子翻过来,用火筷子,火筷子是那种铁做的冬天用来翻火盆的工具,跟炉钩子有点像。夹到麻袋里去,然后拿回家用盐水泡,泡着泡着蝎子就死了,再甩干水放太阳底下暴晒,用不了多久就晒成干。
崔建立他俩哥哥分家都分出去了,他自己住一间小屋,方便操作,但他不敢拿他妈的盐,感觉被他妈发现能把他耳朵拧掉,贾亦方当然也不敢从家里拿,他就跟崔建立说,等卖了钱能让你买十袋的。
崔建立就去偷了。
贾亦方回家问沈妙真,供销社或者其他国营店有没有能收中药的,沈妙真说少的话几分钱几毛钱的没事儿,多了的话得找村开介绍信才行,也得分给集体,这样一来就没人爱挖的,再加上这季节药价格也压得低,又是农忙时候,没什么人干。
沈妙真说完还要警告贾一方一番,说他要是被打投办抓住她才不会去捞他,打投办就是投机倒把办公室。
沈妙真这样说是因为她要打消贾一方各种小心思,她是真觉得现在的贾一方有够笨的,不适合什么歪门邪道,好好种地就行了,好赖现在不会闹出来不会用锄头的笑话了。
沈妙真说她小时候去抓过蝎子,攒着去赶集时候能换冰棍儿吃,现在也没见小孩这样干了,因为贾一方干活时候被蝎子蜇了,手背肿得跟个大面包一样,手指头都握不回来,筷子都使不利索。沈妙真觉得贾一方特别倒霉,不是被蝎子蜇就是被黄蜂蜇,他胳膊上肿的都留痂了。
是了,在蝎子之前贾亦方还尝试过抓黄蜂,长在石头崖壁上的一种野蜂,大得吓人,翅膀扇起来嗡嗡响,从脸前飞过跟带起来一股风一样,据说泡酒有很多疗效,贾亦方刚抓了两只,被黄蜂追的抱头鼠窜,要不是旁边有个水塘,没准儿他真得交代那儿去。崔建立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他气得差点当场就跟贾亦方绝交。
不过贾一方的身体素质是真不错,被毒物蜇也没出什么好歹来,不像他自己的身体,数不清的过敏原。其实最开始时贾政明挺喜欢这个儿子的,一方面是毕竟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另一方面是,有了这个儿子她爹才心甘情愿把手里的东西交出来的,多少记着他点好。
但奈何他身体实在是不好,也不像其他小孩一样可爱亲人,贾政明很讲究回报的,连宠物都养那种黏糊糊的。贾亦方虽然好看得惊人,但经过贾亦方他爹那一遭,贾政明对这种天仙外貌的都有点敬而远之,再加上实在是忙,跟这个儿子就越来越不亲近。
最开始贾亦方手里就一块多钱,后来收拾屋子在炕毡子底下又发现五毛,他也不是不能跟沈妙真要,但他不想,至于为什么不想,他也说不清。
靠着这点本钱,他跟那些知青打牌赢了点,打牌这个事情很有讲究的,肯定不能总是赢,总赢没人爱跟你玩的,当然他又不是赌神做不到把把赢,反正就是维持在一个微妙的度。
靠着这个钱,他买了盒不错的烟,散了一盒烟,打听着个靠谱的民间医生,现在说赤脚医生,据说祖上还有家里人是做御医的,这离北京八百丈远,要说是隋唐还有可能,专治中风歪嘴,风湿痹痛,小儿惊厥什么的。
贾亦方就去拜访了,拿着两只成色最好的,态度也诚恳,他不说卖,说支援药铺,是个很会来事儿的人,那医生也很满意,他前些年因为成分不好吃了点苦,成了瘸子,但心态还是不错的,加上医术确实有点东西,明里暗里很多人找他帮忙,现在没人找他麻烦了。但他还是爱跟稳重的聪明人打交道。
东西攒了不少,门路也有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他没有光明正大能去城里的理由,偷跑一两回还行,多了肯定会让人瞧着,指不定有什么事端,这会儿崔建立就派上用场了。
崔是核桃沟的大姓,村主任是崔建立他二大爷,虽然人老实的懦弱,一副受气样儿,但好歹也是个村主任,能做点主。县粮食局行政科的主任也姓崔,当然这个崔就跟核桃沟的那个崔没太大关系了,但细算也沾点亲带点故,所以粮食局的粪坑就让核桃沟的人来掏。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本来城里吃得好,大粪沤的肥就好,又是粮食局这样的部门,油水更多了,所以好多村都盯着这儿,最后让核桃沟给抢走了。
本来这事儿挺好的,负责掏粪的大爷进城还会特意给粮食局那崔主任带点当季蔬菜水果,你来我往的,但事就出在猪身上了,大爷喂猪时候被猪给顶了,胳膊骨折了,赶不了牛车,更掏不了大粪了。
这活儿空出来好多人都盯着,掏大粪是累苦活儿,但工分高,一趟赶上两三天的了,要是心思活络点儿还能往自家自留地里偷偷留些,反正是好事。
不过又脏又臭的,一般年轻人都不爱干,都是那种上有老下有小的成年人或者老头子来干,大队也爱让那样的人去,年纪大了阅历多点,活干得漂亮,小年轻总容易跟人家急红脸,粪又不是掏一回就没了,得用长久的眼光去维护。
所以村主任不咋理解崔建立的主动,也不想让他去,他这侄子心眼儿不大够,再惹出事儿来。贾亦方不打算出面,他一出来村主任准得怀疑他们是不是没干好事,以前的贾一方不是什么老实人,但崔建立要是说通村主任了再选他跟着,就理所应当了,那么大的粪坑,一个人得掏到猴年马月,还得在人家单位下班时候掏,得找个帮手。
第一天村主任不同意,贾亦方让崔建立第二天接着去,崔建立不去,他二大爷对外人唯唯诺诺,骂他可是不留情面,他觉得他说不通。
贾亦方就让他说他要攒粮食去杏儿家说亲,崔建立有两个哥哥,他爹妈给他那两个哥哥娶完媳妇盖完房子兜里是一个子都没有了,所以崔建立确实挺难的。
崔建立想着想着就悲从心来,大半夜去他二大爷家哭,似乎要是他不答应让他去县城粮食局掏大粪,那他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儿了。
这贾亦方才能跟崔建立赶着牛车进城来。
今天他们来得早,把蝎子送过去离供销社下班还有四十分钟,计划经济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特征,就是非常守时,五点三十下班五点三十一大门一定是关闭的,甚至从五点开始就会催促顾客。
贾亦方在前面疾步走,崔建立追在后面问他赶着去做什么,贾亦方不太想理他,刚那瘸腿医生叹气往下压价,说蝎子抓的时候没吃东西,肚子饿得瘪瘪的,品相不好,崔建立在那傻呵呵应和,搞得贾亦方想提提价都不行。
崔建立追到大供销社才知道贾亦方要干什么,那时候离下班已经不到三十分钟了,柜台的人扇着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贾亦方不受影响,认真挑自己想要的东西。
“同志,有没有无色的洗面粉?”
贾亦方指着柜台上的四合一洗面粉,摆着的都是什么百合桂花茉莉什么的,那时候的香粉味道很重。
“柜台上放着什么就有什么,长眼睛不会自己看啊!”
柜台的女孩正摆弄着自己辫子尾,有点三心二意的。
贾亦方并没在乎语气好不好,而是翻了翻,确实没看到不带香味的,他就打算拿块香皂,家里的就剩薄薄一片了,沈妙真总是骂他用得浪费,一天天有八百只爪子要洗刷。
柜台的人见那顾客不吱声了,这才抬起头,被贾亦方的脸吓一大跳。
怎这么俊,十里八乡的没听说谁家有这么俊的小伙子呀。
“咳咳,但有洗面奶你要不要,比洗面粉高级多了,还是黄瓜味的,很清爽,整个县城也就这两瓶了。”
那小姑娘从柜台底下拿出来摆上,她答应给自己同学留的,她初中毕业就继承她妈的工作来这儿当售货员了。
贾亦方问了价格,觉得有些贵,买了这个就没法买别的他想要的了,就拒绝了。
他拿了块肥皂,也叫洋碱,两把牙刷,家里的牙刷不知道用了多久了,光秃秃的杆上就几根毛,每次刷牙时候都显得很滑稽,一管牙膏,一沓卫生纸,沈妙真每次都买最便宜的,用着很不舒服,雪花膏,沈妙真的手时不时会裂口子,江米条,两个本子……
总之花光了刚到手的所有钱跟票子,最后剩几分钱,他想起早上沈妙真衣服扣子掉了,不小心让他踩脚底下,沈妙真吹胡子瞪眼睛的,他买了颗很高级的扣子,说是什么玻璃的有机扣子,还是彩色的,然后兜里就一个子也没有了,这不是夸张手法,是非常写实的没有了。
崔建立惊的瞪大眼睛,他从没见过这么不会过日子的人。
“贾哥,嫂子回去一定会骂死你的,你买那些没用的干吗。”
“她夸我还来不及。”
贾亦方奇怪地看了一眼崔建立,上回给沈妙真扯块破布她都宝贝得不行。
掏粪贾亦方已经很熟练了,他戴了两层口罩,第一天掏时候他掏几勺子就得趴路边吐一会儿,现在已经能很淡然了,甚至还有了改造,粪勺太大,贾角旮旯的粪弄不上来,他把勺柄延长了,这样能伸的更里面,靠下那绑着一块胶皮,这样往粪桶里铲不会沿着柄流手上。
今天算是彻底掏干净了,下回再来就得几个月后,贾亦方用扫帚把牛车周边扫得干干净净,还用水冲了一遍,比他们掏粪之前还要干净。
“你把那筐菜放门卫了吗。”
“放了放了。”
崔建立这点小事不至于干不好。
回去的路要慢上很多,粪桶很沉,前面拉车的牛走得很慢,它是头老牛,脾气也不小,年轻时候老踢人,生产队总说要把它杀了吃肉也没杀,有一年有家小孩丢了,就是它找着的,在蒿子里头睡大觉呢,她们都说它通人性。
牛就越走越慢,天越来越阴越来越黑,怎么看也是要下大雨的征兆,两个人就从牛车上下来撵着跑,这样牛能省点力,能快点儿,这粪要是着了雨水就白瞎了,他们白忙活一顿,工分也拿不着。
老牛还算争气,就把跟着走的两个人累坏了,贾亦方庆幸自己走时候在墙上挂着的塑料布上扯了一块下来,包着那些东西才不会沾湿。
沤肥的大坑在山坡上,用一大块厚重的草垫子盖着,大部分的地都分不着化肥,整个生产队就靠着这些肥呢,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他俩累得手抖也不敢停下,等终于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粪桶清干净了,两个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下来。
两个人都累得不想动,仰着脑袋躺在地上淋了一会儿雨,这周围的土地很肥沃,庄稼长得很茂盛,绿油油的,在雨里显得很可爱。
“你直接就回家吧,今天累死了,别去洗澡了。”
贾亦方每回掏粪回来都先去河套洗澡洗头的,他那石头窝里藏着干净衣服,然后把身上穿的衣服洗了再回家。
崔建立觉得他挺不正常的,这样天天洗衣服不给洗破了呀,衣服哪是能天天洗的。
“你先回去吧。”
他要是不洗没准儿沈妙真都不让他进门,沈妙真很爱干净的,就那么点儿大的屋子,还每天都要用鸡毛掸子掸一遍。
“那我跟你一起去,这牛太倔了,我自己还不回去。”
下雨那牛就不走,得有个人在前头给它遮雨,要不它不睁眼。
等两个人洗完,雨大得跟从天上往下泼的一样,崔建立看着贾一方往脑袋上抹泡沫,刚抹上就被雨给冲没了。
“别洗了,哥,咱们回去吧。”
……
崔建立后来都不想跟贾一方说话了,雨越下越大,贾亦方还在那锲而不舍地抹泡沫,后来崔建立都觉得自己精神不正常了,他特别想唱歌。
好在贾亦方也是知道自己过分的,他在前面撑着给牛遮眼睛,崔建立坐在牛车上,雨越下越大,天地似乎连成了一片,轰隆隆的雷声很近,近的像是在耳边劈开。
“贾亦方贾亦方——”
贾亦方觉得雨大的让人产生幻觉了,怎么好像有人喊他名字。
“贾哥,是不是有人叫你?”
崔建立打了个冷战,这么大的雨,这么黑的天,莫不是让他们遇到了什么邪门事儿?
贾亦方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手一拿开那老牛立马把眼睛闭上,原地踢了几下腿,不走了。
朦朦胧胧间,贾亦方看到有个人正朝他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