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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泡泡糖“战争”与无声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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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拖着湿冷的尾巴,终于被一阵绵长阴惨的雨水送走。当久违的、带着怯生生暖意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懒洋洋地照进教室时,杜娜也像一颗意外蹦进池塘的小石子,来到了我旁边。
杜娜是插班生。班主任领着她走进教室时,我还以为是他家上小学的闺女走错了门。她个头实在太小了,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背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旧书包,怯生生地站在讲台边,像只误入狼群的小鹿。正好我旁边的座位空着(前任同桌转学了),杜娜就被安排成了我的新同桌。
杜娜算不上漂亮,圆脸,小鼻子小眼,扎着个简单的马尾。但她身上有种奇特的活力,像颗蹦蹦跳跳的玻璃珠,一天到晚嘻嘻哈哈,仿佛全世界的烦恼都被她那双不大的眼睛自动过滤掉了,只剩下没心没肺的快乐。很快我就发现了她最大的爱好——吃!那张小嘴仿佛是个永动机,从早到晚就没见它真正休息过。上课时,她会突然从课桌底下神神秘秘地递过来半块啃得坑坑洼洼的苹果,或者几颗黏糊糊的花生糖;最让人崩溃的是,每天晚自习,她必定会嚼着一块泡泡糖,并且乐此不疲地吹泡泡!
“砰!”
“砰!砰!”
那泡泡破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晚自习教室里,简直像放鞭炮一样清脆响亮!每一次“爆炸”,都惹得前排后排的同学齐刷刷回头行注目礼,眼神里混合着好奇、好笑和被打扰的不耐烦。
“杜娜!”我终于在第N次被这“炮声”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后,忍无可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警告,“你以后要再敢在我旁边吹这玩意儿,信不信我把你连人带糖一起扔出去?!”我瞪着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显得凶神恶煞。
她缩了缩脖子,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心虚,好歹收敛了几天。但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就像弹簧,压得越狠,反弹越猛。没过多久,那熟悉的“砰!砰!”声又在我耳边死灰复燃。
起初,她还给我点面子。当我用足以杀死人的目光恶狠狠地盯着她时,她会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把嘴里的泡泡糖吐出来,包在废纸上,动作带着点委屈。慢慢地,她开始修炼出“金刚不坏之脸皮”,对我的死亡凝视熟视无睹,甚至在我瞪她时,还能回我一个无辜又狡黠的眨眼!
我彻底没了招,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晚自习铃声一响,我就抱着书本,像躲避瘟疫一样,逃离自己的座位,厚着脸皮挤到莫晓或者其他人旁边去坐。眼不见为净!
然而,当我第二天回到自己座位,掀开课桌盖——里面赫然躺着一块崭新的、包装鲜艳的泡泡糖!草莓味的。
“该配副眼镜了!眼神不好使?别乱串门。”我拿起糖,没好气地扔回给她。
“它自己长腿跑进去的,不关我事儿!”杜娜转过头,圆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
第二天,课桌里变成了两块泡泡糖。第三天,三块……那色彩斑斓的小方块,像某种顽强生长的菌落,在我的课桌里一天天悄然繁殖。
“喂!杜娜同学!”看着课桌里堆积如山的泡泡糖,我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她的桌子,“你这属于糖衣炮弹战术!严重警告!别想用资本主义的甜蜜来腐蚀我这颗坚定的无产阶级红心!”我板着脸,假装严肃。
杜娜只是咯咯地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并不搭话。课桌里的泡泡糖依旧有增无减,种类还越来越丰富,橘子味、西瓜味、薄荷味……琳琅满目。
一个无聊的自习课,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我独自坐在座位上,望着抽屉里这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糖衣炮弹”,鬼使神差地,剥开一块粉红色的草莓味泡泡糖,丢进了嘴里。一股浓郁的甜香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嚼了几下,软硬适中,带着点韧劲。我下意识地学着杜娜的样子,鼓起腮帮子,用力往外一吹——
“扑!”
一个不成形的、软塌塌的粉色糖块,狼狈地脱离了我的嘴唇,掉在了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留下一个黏糊糊的印子。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杜娜惊天动地的爆笑声,她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肩膀剧烈抖动。
“躲背后装神弄鬼吗?!”我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手忙脚乱地用草稿纸去擦练习册上的糖渍,恼羞成怒地低吼。
“哎——呀——!”杜娜好不容易止住笑,擦着眼角,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小老师般的得意,“你别急嘛!吹泡泡要用巧劲儿!得用舌头顶住这里,看,这样——”她夸张地鼓起腮帮子,舌头灵巧地在口腔内壁一顶,一个圆润饱满的粉色泡泡瞬间成型,在她嘴边颤巍巍地膨胀。
“哼!雕虫小技!”我不屑地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却有点痒痒的。
但最终,在某个晚自习,寂静的教室里,响起了两个此起彼伏、配合默契的泡泡破裂声。“砰!”“啪!”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
杜娜出生在外省,说着一口还算标准的普通话。作为她教会我吹泡泡糖的“学费”,没事时我就教她一些地道又粗犷的四川方言骂人的话,比如“宝气”(傻子)、“哈板儿”(笨蛋)、“哈挫挫的”(傻乎乎)……她学得贼快,而且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活学活用,精准打击,给我们枯燥的高中生活平添了不少笑料。
“春游,去吗?”一个周末放学,杜娜背着那个巨大的书包,蹦蹦跳跳地追上我,圆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谁组织的?班上?”我放慢脚步。
“宝气!”她白了我一眼,小嘴一撇,“班上组织的我问你干嘛?当然是私下的!”
“那就……我俩?”我挑眉,故意逗她。
“你想得美!”她脸更红了,轻轻捶了我胳膊一下,“我们寝室还有一个女生,李梅。你把莫晓他们也叫上呗?人多热闹!”
“没劲!”我想到要坐车去远郊就头疼,“不去。”
“为什么?”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为什么。”我加快脚步。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她小跑着跟上,不依不饶。
“你有完没完?”我被问烦了,随口胡诌,“我怕出车祸!行了吧!”
“哈宝儿!哈挫挫的!”杜娜气鼓鼓地停下脚步,冲着我背影恨恨地骂了一句,清脆的嗓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星期一的早自习,杜娜的座位空着。和她约好一起去春游的李梅的座位,也空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我的心脏。我去问莫晓。
“杜娜她们?没来找我啊。”莫晓一脸茫然,“我还以为就你们几个去了呢。”
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第二天,杜娜依旧没来。李梅却来了,左手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吊在胸前,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睛肿得像核桃,显然是哭了很久。
“杜娜呢?”我几乎是冲到她座位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她……她……”李梅一开口,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地滚落下来,声音哽咽破碎,“我们坐的中巴车……在盘山路上……被一辆下坡失控的大卡车……撞了……我早说不去的……杜娜就是不听……她自己那天……还说着什么车祸的……”她泣不成声,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李梅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有“车祸”、“撞了”这几个字眼像重锤一样反复敲打着我的耳膜。
“杜娜……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碎玻璃……好多碎玻璃……划破了她的脸……”李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医生说……伤口太深……太多了……就算好了……也会……也会留下很可怕的疤……可能……可能整张脸都……”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完好的那只手臂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昨晚……在医院……她……她趁我们不注意……爬到窗台上……要跳楼……我和病房里一位大妈……拼命拉住她……她哭喊着……说不想活了……叫你们……千万不要去看她……她不想让你们看到……她现在的样子……”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眼前阵阵发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杜娜那张总是带着没心没肺笑容的圆脸,和“可怕的疤”、“跳楼”这些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狰狞恐怖的画面。那个吹着泡泡、骂我“哈宝儿”的女孩,被我的“口祸”彻底碾碎了。
学校旁边就是长江。我独自一人来到江边,凛冽的江风带着水腥味扑面而来,吹得脸颊生疼。远处江面看似平静,脚下浑浊的江水却裹挟着漩涡和暗流,凶急地向下游奔腾而去,发出低沉的呜咽。我从兜里掏出一块草莓味的泡泡糖——杜娜塞在我课桌里的泡泡糖。粉红色的糖纸和江风刺激着我的泪腺,我像打水漂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狠狠地扔向江心。
红色的糖块在浑浊的江面上无力地跳了一下,瞬间就被汹涌的江水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脸上突然一凉。我抬起头,灰蒙蒙的天空并没有下雨。我抬手抹了抹脸,指尖一片湿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