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奶香里的伤痕与“黑瀑布”旁的窥秘 ...
-
夏日的傍晚,夕阳像个巨大的咸蛋黄,懒洋洋地挂在天边,释放着最后的余威。晚饭后到上晚自习前那段时光,总显得格外漫长而黏腻。教室像个巨大的桑拿房,老旧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搅动起闷热的气流,让人喘不过气。没人愿意提前去那个蒸笼里受罪。
“蓝枫,别挺尸了,走,放风去!” 陈小宇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和一丝……邀约的意味。他家在繁华的市区,对我们这所地处城乡接合部、被农田和工厂包围的郊区学校,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压抑感。一有机会,他就爱像个幽灵似的四处游荡,探索那些犄角旮旯。而且不知为啥,他总喜欢拉上我这个“树洞”兼“捧哏”。
“又去‘老地方’?” 我心领神会,从床上爬起来,活动了下僵硬的脖子。他指的是学校西边围墙外,那片被我们戏称为“西伯利亚”的废弃农场。那里杂草丛生,荒凉中带着点野趣,是我们饭后探险、逃避现实的固定路线。沿途还有几个我们私藏的、充满“风味”的“景点”。
第一个“景点”是奶牛场。两排长长的、红砖砌成的旧平房,斑驳的墙皮诉说着岁月的痕迹。几十头黑白花的荷斯坦奶牛被圈在里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新鲜的、带着露水气息的青草味,淡淡的、温暖的奶香,还有……嗯,不可避免的、浓烈的、发酵过的牛粪味。这味道初闻刺鼻,细品之下,却有种奇异的、属于乡野的、原始的生命力,一种混杂着泥土芬芳和牲口体温的独特气息。
我正站在牛棚外,像个瘾君子般张大嘴,贪婪地呼吸着这混合了“生机”与“排泄”的空气,试图让肺叶被彻底清洗一遍。陈小宇突然从他那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兜里,摸出一包红色的硬壳香烟——红塔山!在当时的学生眼里,这可是奢侈品。他动作娴熟地弹出一支,递过来:“来一根?提提神。”
“又顺你爸的?” 我没接,挑了挑眉。他爸是市里某个局的领导,家里总不缺这些。
“别人送的,家里堆着,他抽不完,放着也是浪费。” 陈小宇无所谓地耸耸肩,自己叼上一根,划着火柴。橘红色的火苗“嗤”的一声亮起,映亮了他年轻却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阴郁的侧脸轮廓。他深吸一口,烟头的火光在暮色中明明灭灭。
“你没哥哥吗?” 我望着牛棚里一头安静反刍的奶牛,目光放空,随口一问。纯粹是没话找话。
“啪嗒!” 他手里的火柴盒应声掉在地上,几根火柴散落出来。他弯腰去捡,动作有些僵硬。划第一根,断了;第二根,没着;第三根,终于“嗤”地燃起,他凑近烟头,手却微微有些抖,点了两次才点着。他狠狠吸了一大口,烟雾缭绕中,声音有点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有个哥哥。不过……不是我亲妈生的。”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际线,烟雾从鼻孔缓缓喷出,形成两道长长的烟柱。“小时候……他总欺负我,仗着比我大几岁,力气也大,把我打得头破血流是常事……抢我的玩具,撕我的作业本……可我亲妈,总护着他,说他是哥哥,要让着他……”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化不开的苦涩,像嚼碎了黄连。“后来……有一次,我攒了好久钱买的自行车,趁我不在家他骑出去了,我回家知道了把他堵在房间里,用最难听的话骂他,骂他滚出我家……他没像以前那样冲上来揍我,反而……愣住了,然后……跟我道歉了,说对不起……我没理他,摔门走了。”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停顿了很久,久到那根烟燃掉了一小半,烟灰颤巍巍地挂在末端。暮色四合,周围的景物变得模糊。“第二天,他出差……去南方一个城市……就再也没回来。” 他声音猛地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在外地……水土不服,发高烧……去一个个体诊室输液……护士……把药……弄错了……急性肾衰竭……没救过来……”
陈小宇猛地低下头,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耸动。我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下,有亮晶晶的东西一闪而过,迅速消失在暮色里。他拼命地、近乎贪婪地吸烟,让浓密呛人的烟雾彻底笼罩住自己的脸,仿佛那层烟雾是他最后的盔甲。
我突然有点懵,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平时那个插科打诨、嘻嘻哈哈、仿佛没心没肺的陈小宇,心里竟然藏着这么深、这么痛、这么鲜血淋漓的疤!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句能抚平这伤痕的安慰话。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沉默地陪着他,并肩站在夕阳最后的余晖里,站在这混合着奶香与粪臭的、充满矛盾气息的牛场边。晚风吹过,带着凉意。身后,几头奶牛似乎感应到什么,突然此起彼伏地发出悠长而低沉的“哞——哞——”声,在寂静的黄昏里传得很远。
“牛哭了。” 我望着牛棚里那些温顺的大眼睛,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们之间。我们沿着坑洼的土路,漫无目的地走着,鞋底沾满了泥。不一会儿,来到了第二个“景点”——被我们戏称为“黑瀑布”的地方。这其实是一条被上游几家化工厂肆意排污、彻底染成墨汁色的小河沟。河面漂浮着可疑的泡沫和垃圾。因为有个不大的天然落差,乌黑发臭的污水从几个充当桥墩的粗糙大石块间倾泻而下,形成一道肮脏污浊的“瀑布”。这几个湿滑的石墩,是过河的唯一通道。
我刚在中间那个最大的石墩上站稳,努力保持着平衡,避免掉进这“墨水”里。就听见陈小宇在后面压着嗓子,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低叫:“嘿!蓝枫!快看那边!三点钟方向!有奸情!”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眯起眼睛望向河对岸。不远处,几棵歪脖子柳树下,两个身影挨得极近,几乎贴在了一起。男的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干净的白色运动短袖,侧脸线条硬朗——正是我们寝室的体育委员周俊!女的穿着一条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身姿窈窕,长发披肩,侧脸精致,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纯……
“瞧见没?这就是咱们‘根正苗红’的体育委员,‘老师的好干部’!” 陈小宇的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讽刺和鄙夷,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浓烈的酸溜溜的味道。
“人家体育委员,高大帅气,篮球打得又好,多少女孩子喜欢!谈个恋爱怎么了?碍着你眼了?” 我笑着打趣,试图用调侃冲淡刚才那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气氛。
“少扯淡!看清楚那女生是谁没?” 陈小宇不依不饶,眼神紧紧盯着对岸。
“好像是……二班的‘班花’林薇?” 我眯着眼仔细辨认,那女生确实是年级里公认的漂亮姑娘,气质清冷,学习也好。
“Bingo!” 陈小宇一拍大腿,像是终于掌握了什么惊天动地的秘闻,声音都高了八度,“我刚听二班一哥们说的!他跟林薇好上了!你猜怎么着?就一本破书!席慕蓉的什么《七里香》诗集!开始我还不信!你说这林薇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眼神不好使?一本破诗集就把芳心给打动了?这也太廉价了吧!”
“你呀,根本不懂怎么追女孩儿。” 我摇摇头,觉得他这想法太幼稚,“关键在人!周俊那条件,篮球场上呼风唤雨,长得又跟偶像剧男主似的,成绩也不差,性格还阳光,多少女生暗地里把他当白马王子?送本书只是个由头,是个敲门砖罢了!这叫策略!懂不懂?”
“呸!什么白马王子!我看就是装模作样!整天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帅’、‘老子最受欢迎’的得意劲儿,看着就让人膈应!” 陈小宇恨恨地啐了一口,语气里的嫉妒如同实质般几乎要溢出来,把他整个人都泡酸了。
“啧,陈小宇同志,你这症状……”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笑着凑近他,作势要去扒拉他的眼皮,“典型的红眼病晚期啊!病入膏肓了都!让我看看,眼珠子是不是都嫉妒绿了?”
陈小宇立刻配合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眼珠子差点翻到天灵盖里去,活脱脱《动物世界》里那种看到狮子抢了猎物、心怀不满又无可奈何的鬣狗眼神,充满了怨念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