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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无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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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天色依旧是那种沉闷的灰白,昨日的短暂晴好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寒风卷着残留的雪沫,在皇宫冰冷的殿宇间穿梭呜咽。
软禁兰烬的偏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坟墓。炭火似乎熄灭了,只余下一室彻骨的寒。兰烬和衣躺在冰冷的床榻上,眼眸紧闭,长睫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一夜未眠,此刻也只是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麻木状态,身体的疲惫沉重如山,意识的弦却依旧紧绷,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他骤然惊醒。
殿外传来不同于往日侍卫换岗的、更加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以及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
兰烬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底是一片沉寂的灰烬,带着一夜煎熬留下的血丝。
该来的,总会来。
殿门被从外面推开,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吹得帐幔微微晃动。
进来的不是送膳的宫人,也不是传旨的太监。
而是瑞王君妄。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玄色绣金蟠龙亲王常服,墨发用金冠一丝不苟地束起,脸上昨日那崩溃泪痕与疯狂痕迹已被尽数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诡异的、冰冷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黑色的岩浆在汹涌流淌,随时可能喷薄而出。他的眼神锐利得惊人,却又空洞得可怕,直直地锁定在榻上的兰烬身上。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却气息沉凝的太医,以及四名一看便知是精锐的王府侍卫,无声地堵住了门口,隔绝了内外。
“哥哥,”君妄开口,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温和,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凉,“该起身用药了。”
兰烬撑着虚软的身体,缓缓坐起。他没有看那两名太医,也没有看那些侍卫,目光平静地落在君妄那张看似恢复如常、实则已然不同的脸上。
“有劳王爷费心。”他的声音因久未开口和虚弱而沙哑,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惊的淡漠,“只是臣并无大碍,无需劳动太医。”
君妄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径直对那两名太医吩咐道:“去,给世子请脉。仔细些,若有何闪失,本王唯你们是问。”
“是,王爷。”两名太医躬身应下,提着药箱上前。
兰烬的手指在锦被下微微蜷缩,却没有再出言反对。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反抗都是徒劳,只会让场面更加难堪。
太医的手搭上他冰冷的手腕,指尖的温热让他下意识地想躲避,却强行忍住。殿内静得只剩下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太医诊脉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年纪稍长的一位转身向君妄回禀:“启禀王爷,世子爷乃忧思过度,又染风寒,邪气入里,导致气血双亏,脉象虚浮无力,确需好生静养,悉心调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忧思过度”的病根,又将病情说得可轻可重。
君妄点了点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兰烬脸上,语气听不出情绪:“既如此,便开方子吧。用最好的药,务必让世子尽快康复。”
“臣等遵命。”
太医退到一旁去写方子。君妄却一步步走到床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兰烬。他靠得极近,身上那股熟悉的龙涎香气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冽的危险气息,扑面而来。
“哥哥,”他微微俯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那语调带着一种扭曲的缠绵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你看,你总是不会照顾自己。以后,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兰烬散落在枕边的一缕墨发,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偏执。
“宫里虽好,终究人多口杂。不如……随我回王府静养?府里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定比这里舒适自在。我也能……日日陪着你。”
他终于图穷匕见。
不再是请求,而是通知。是强硬的、不容拒绝的“接走”。
兰烬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瞬间冰凉。他抬起眼,迎上君妄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眸子。
四目相对。
一个冰冷死寂,一个偏执疯狂。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一旁写方子的太医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大气不敢出。
就在这紧绷的死寂即将达到顶点时——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以及侍卫试图阻拦的低喝。
“谢小将军!您不能进去!王爷有令……”
“滚开!小爷我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顺路来看看我兄弟怎么了?!天塌下来有小爷我顶着!”
话音未落,殿门再次被人蛮横地推开!
谢怀安那身火红色的骑射服如同燃烧的火焰,猛地撞入了这片玄黑冰冷的压抑之中!他显然是一路跑来的,额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焦灼和怒气,手里居然还拎着那个熟悉的“一品酥”食盒!
他一眼就看到了床榻边的君妄和那诡异的气氛,以及兰烬苍白如纸的脸色,怒火瞬间直冲头顶!
“君妄!你对我兄弟做什么呢?!”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挡路的一名王府侍卫,直接插入了君妄和兰烬之间,像一头护崽的母豹,恶狠狠地瞪着君妄,“你没看他病着吗?带这么多人来想干什么?!”
君妄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眼底翻涌的黑色岩浆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最厌恶的就是谢怀安这副总是突然冒出来、肆无忌惮地打断他、接近兰烬的样子!
“谢怀安,”君妄的声音冷得掉渣,带着亲王不容置疑的威压,“这里没你的事。滚出去。”
“放屁!”谢怀安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写着“不买账”三个字,“兰烬是我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少在这儿摆王爷架子!有本事跟小爷我去陛下面前理论理论!”
他转头看向兰烬,语气瞬间变得急切:“兰烬,你怎么样?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别怕,有小爷在!”
兰烬看着突然闯入、如同小太阳般驱散了些许阴霾的谢怀安,看着他手中那个与眼前剑拔弩张气氛格格不入的食盒,心中百感交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摇了一下头。
君妄看着谢怀安对兰烬那毫不掩饰的维护,看着兰烬对他那细微的回应,胸中的妒火和暴戾再也压制不住!
“谢!怀!安!”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低吼出来,眼神阴鸷得吓人,“本王再说最后一次,给、我、滚、出、去!”
随着他的话音,那四名王府侍卫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两名太医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地缩到了一边。
谢怀安却毫无惧色,反而挺直了脊背,冷笑道:“怎么?想动手?来啊!小爷我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兰烬猛地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这僵持。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哥哥!”君妄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上前。
“兰烬!”谢怀安也急忙转身想去扶他。
兰烬却猛地抬手止住了他们两人的动作。他缓了许久,才艰难地止住咳嗽,抬起眼,目光疲惫至极地扫过剑拔弩张的两人。
“王爷,”他看向君妄,声音虚弱却清晰,“您的好意,臣心领了。只是臣病体沉疴,实在不宜挪动,恐过了病气给王府上下。还请王爷……体谅。”
这是明确的拒绝。
君妄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拳头死死攥紧,指节泛白。
兰烬又转向谢怀安,眼神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警告和恳求:“怀安,不得无礼。我没事,只是需要静养。你先回去。”
谢怀安急道:“可是……”
“回去。”兰烬加重了语气,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谢怀安看着他那副摇摇欲坠却强撑的模样,再看看脸色阴沉得可怕的君妄和那些虎视眈眈的侍卫,最终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君妄一眼:“好!我走!但你给我记着,我兄弟要是有半点差池,小爷我拆了你的瑞王府!”
说完,他将食盒重重放在床边小几上,又担忧地看了兰烬一眼,这才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殿内重新恢复死寂。
君妄死死盯着兰烬,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滔天的怒火和某种更黑暗的情绪。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冰冷而扭曲:“好……很好。哥哥既然想在这里‘静养’,那便……静养吧。”
他猛地转身,对太医和侍卫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开方!煎药!给本王……好好伺候世子‘静养’!”
最后四个字,咬得极重,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说完,他不再看兰烬一眼,拂袖而去!背影决绝而冰冷,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怖气息。
殿门再次合拢。
仿佛将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也彻底锁在了外面。
兰烬脱力般地靠回枕上,闭上眼,剧烈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指尖,一片冰涼。
他知道,君妄绝不会就此罢休。
暂时的退让,只会换来更疯狂的反扑。
而谢怀安的闯入,虽解了眼前之围,恐怕……也会让君妄的妒恨燃烧得更加猛烈。
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加艰难。
他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那片灰蒙压抑的天空。
眼神沉寂如死水。
却又在最深处,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冰冷的火焰。
——
殿门在君妄身后沉重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彻底隔绝了外界。偏殿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甚,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压抑和冰冷。
兰烬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精致人偶。方才与君妄那短暂却耗尽心神的对峙,以及谢怀安闯入带来的短暂动荡,都让他疲惫不堪。胸口滞涩闷痛,喉咙口那股熟悉的腥甜气息再次翻涌,被他强行压下。
两名太医战战兢兢地开了方子,交由门外侍卫去御药房取药煎熬。他们不敢多留,更不敢多看榻上面无表情的世子一眼,几乎是逃也似的退出了偏殿。
殿内终于只剩下他一人。
阳光透过窗格,在地上投下惨淡的光斑,悄无声息地移动着,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以及碗碟轻碰的细微声响。是送药和午膳的宫人来了。
门被推开,一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端着黑漆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碗浓黑的药汁和几样清淡的膳食。他将托盘轻轻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便躬身欲退。
“等等。”兰烬忽然开口,声音嘶哑。
小太监身体一僵,连忙停下脚步,垂首恭立:“世子爷有何吩咐?”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汁上,浓重的苦涩气味弥漫开来,令人作呕。他沉默了片刻,极缓地问道:“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小太监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回……回世子爷,奴才……奴才不知……”
兰烬不再追问,只是极轻地挥了挥手。
小太监如蒙大赦,慌忙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不详。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
兰烬看着那碗药,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端起了药碗。指尖感受到瓷碗滚烫的温度,那热度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凉的指尖。
他闭上眼,将碗沿凑近唇边。
浓重至极的苦味瞬间侵占了口鼻,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反胃。但他没有停顿,只是屏住呼吸,以一种近乎自虐的速度,将整碗药汁一饮而尽。
空碗被放回托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靠在枕上,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胃里翻江倒海。那苦涩的味道仿佛已经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连同那无望的现实,一起沉重地坠在心底。
他没有去动那些膳食,毫无胃口。
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一小片四方的、灰白色的天空,眼神空茫。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似乎又有下雪的征兆。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于侍卫的、略显轻快的脚步声,以及女子低低的交谈声。
“……娘娘听闻世子殿下不适,心中挂念,特让奴婢们送来些安神的香囊和手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恭谨语调。
兰烬眉心微蹙。又是哪位娘娘?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名身着淡雅宫装的侍女走了进来,手中捧着锦盒。并非昨日贵妃宫中的人,看服色,倒像是……皇后宫里的?
为首的侍女年纪稍长,举止沉稳,对着兰烬盈盈一拜:“奴婢参见世子殿下。皇后娘娘心系殿下玉体,特命奴婢送来内务府新制的安神香囊,里面填了苏合香、茉莉干花,最是宁心静气。还有这赤金手炉,里面添了银骨炭,暖而不燥,殿下握着也舒服些。”
她话语温和,举止得体,全然不提外界风雨,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关怀。
兰烬依礼微微颔首:“多谢娘娘厚爱,臣愧不敢当。”
侍女将香囊和手炉放下,又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句“请殿下好生休养”的场面话,便恭敬地退了出去。
那香囊散发着清雅的香气,手炉也暖意融融。
兰烬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眼底却无半分暖意,只有更深的警惕和冰冷。皇后的“关怀”,比贵妃的拉拢更令人心惊。这无声的示好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算计和平衡?
他示意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将东西收走,并未触碰。
然而,这边的皇后赏赐刚撤下,不到半个时辰,殿外竟又来了另一拨人。
这次来的是一位面生的嬷嬷,带着两个小宫女,捧着几匹光泽柔润的云锦。
“奴婢给世子殿下请安。德妃娘娘听闻世子殿下喜静,特寻了这几匹苏杭进上的软烟罗,质地轻柔,色泽雅致,做成寝衣最是舒适不过,命奴婢送来给殿下换洗。”嬷嬷笑容可掬,话说得滴水不漏。
德妃?五皇子生母?那位一向以低调温和著称的妃子?
兰烬只觉得一阵荒谬袭来。他这处冷宫般的偏殿,今日倒成了后宫嫔妃们展示“慈爱”的戏台子了?
他依旧机械地谢恩,让人将东西收下,心中却如同明镜。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怀”,绝非真心实意,不过是看他父子失势在即,又因与瑞王的特殊关系而变得“奇货可居”,纷纷前来下注或示好,妄图在未来的波澜中分一杯羹,或是搅浑这池水。
他就像一件被摆上货架的珍玩,引得各方垂涎、估价、争夺。
而这种“重视”,只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窒息。
他疲于应对,索性闭上眼,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膳和第二次汤药被准时送来。药汁依旧苦涩难当,膳食也依旧未曾动过几分。
殿内没有点灯,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零星飘起的雪花,反射着宫墙外隐约的灯火微光,映得殿内一片朦胧惨淡。
兰烬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身体冰冷,即便抱着那个皇后送来的手炉,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白日里强压下的种种情绪——对父亲安危的焦灼,对自身处境的绝望,对各方算计的厌憎,以及对那碗苦涩药汁的生理性抗拒——在寂静和寒冷的催化下,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胃里那点可怜的药汁开始翻腾,带来一阵阵灼烧般的恶心感。喉咙口的腥甜气息越来越浓。
他咬紧牙关,试图忍耐,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最终,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爆发出来!
他猛地探出身,伏在床沿,再也控制不住,将胃里那点苦涩的药汁和胆水尽数呕了出来!
“呃……咳咳咳……”呕吐带来更加剧烈的咳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胸腔都咳碎。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守在外间的小太监听到动静,慌忙端着烛台跑进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世子爷!您怎么了?!”
烛光摇曳,映出兰烬惨白如纸、痛苦扭曲的脸庞,和地上那摊刺目的、混合着药液的污秽。
“没……没事……”兰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破碎不堪,整个人虚脱般地瘫软下去,伏在床沿剧烈地喘息,单薄的肩胛骨清晰地凸起,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
小太监手忙脚乱地想要清理,却不知从何下手,急得快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殿门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
像是有人用极轻的力道,快速敲击了一下门扉,又像是被风吹动的错觉。
小太监正全心都在兰烬身上,并未留意。
然而,伏在床沿喘息不止的兰烬,却猛地抬起了头!
涣散痛苦的目光骤然聚焦,精准地射向那扇紧闭的殿门!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个声音……
不是侍卫规律的脚步声,不是宫人小心翼翼的叩门。
那是一种极其熟悉又陌生的、带着特定节奏的……
暗号!
很多年前,那个缠人的小皇子为了能溜出宫找他玩,又怕被侍卫发现,曾偷偷与他约定过的、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敲门暗号!
怎么会……
兰烬的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门,屏住了呼吸,连剧烈的咳嗽和呕吐带来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暂时压制。
门外,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一声,真的只是错觉。
夜雪,无声地飘落。
覆盖了宫殿,也覆盖了所有不可言说的秘密与……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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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怀安风风火火地离开后,院落里重新被深沉的寂静笼罩。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高墙之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惨淡的灰紫色。寒意随着暮色迅速弥漫开来。
兰烬觉得有些气闷,那汤药的苦涩似乎还萦绕在舌根,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压抑,堵在胸口。他示意身旁伺候的小太监不必跟着,自己拢了拢氅衣,缓缓踱出廊下,想在院中透透气。
积雪融化后的青石板路湿滑冰凉,残存的枯草挂着水珠。他沿着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靠近侯府西侧门的一处偏僻小园。这里平日少有人来,只有几株耐寒的冬青还残留着些许绿意,更显寂寥。
就在他准备转身回去时,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着的啜泣声,顺着寒风飘了过来。
兰烬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园子角落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下,蹲着一个穿着藕荷色棉裙、外罩半旧青缎比甲的小丫鬟。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形纤细,正把脸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得十分伤心。她脚边还掉落着一个摔碎了的小瓷罐,里面像是装着什么膏脂,洒了一地。
那丫鬟哭得专注,并未察觉有人靠近。
兰烬并非爱管闲事之人,府中下人各有难处,他早已司空见惯。正欲悄然离开,那丫鬟却因哭得太过伤心,猛地吸了口气,被冷风呛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肩膀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显得异常可怜。
他脚步微顿,沉默片刻,还是从袖中取出方才谢怀安塞给他的、那包未拆的润喉糖,缓步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那小丫鬟。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梨花带雨、鼻尖通红的小脸。眉眼清秀,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写满了惊慌和不知所措。看到来人是兰烬,她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行礼,却因蹲得太久脚麻,加上心慌意乱,竟直接向前栽去!
兰烬下意识地伸手虚扶了一下。
小丫鬟堪堪站稳,脸羞得通红,连眼泪都忘了流,慌忙退后两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世……世子爷饶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在此偷懒哭泣!惊扰了世子爷,奴婢罪该万死!”
她吓得浑身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兰烬看着地上摔碎的瓷罐和洒出的白色膏体,又看看她冻得通红、甚至有些龟裂的手指,心中已明白了七八分。大约是哪个房里做粗活的小丫鬟,不小心打碎了主子赏的或是自己攒钱买的擦手膏,又怕受罚,才躲在这里哭。
“起来吧。”他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有些低哑,却并无斥责之意,“地上凉。”
小丫鬟似乎没料到世子会如此温和,愣了片刻,才怯生生地、哆哆嗦嗦地站起身,依旧垂着头,不敢看他。
兰烬将手中那包润喉糖递了过去:“含着,润润喉。”
小丫鬟看着递到眼前的油纸包,又惊又疑,不敢去接,只惶恐道:“奴……奴婢不敢……奴婢卑贱之躯,怎配……”
“拿着。”兰烬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小丫鬟这才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包糖,如同捧着什么烫手的山芋,眼圈又红了,这次却是带着难以置信的感激:“多……多谢世子爷……”
“打碎了东西?”兰烬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
小丫鬟身子一颤,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哽咽道:“是……是奴婢没用……打碎了李嬷嬷赏的蛤蜊油……嬷嬷知道了,定要责罚奴婢……”她越说越伤心,却又不敢大声哭,只能死死咬着嘴唇,模样可怜极了。
兰烬沉默了一下。他认得李嬷嬷,是府中掌管杂役的一个老嬷嬷,平日里最是刻板严苛。
“不必怕。”他淡淡道,“回去就说,是我院里的猫儿窜过来惊了你,才失手打碎的。让她明日去账房支一罐新的便是。”
小丫鬟猛地抬起头,睁大了泪眼朦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兰烬,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世子爷……不仅没有怪罪她,还……还帮她开脱?甚至允了她一罐新的?
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冲垮了她的情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再次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多谢世子爷!多谢世子爷!您的大恩大德,奴婢……奴婢……”
“好了,”兰烬打断她的话,“天色晚了,回去吧。以后当心些。”
“是!是!奴婢记住了!多谢世子爷!”小丫鬟又磕了个头,这才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揣好那包糖,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碎片,对着兰烬深深鞠了一躬,这才一步三回头、脚步轻快地跑开了,那鹅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像一只终于逃离了风雨的小鸟。
兰烬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摊碎裂的瓷片和凝固的膏脂,又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那包糖……本是谢怀安给他的。
如今给了旁人,倒也不算浪费。
只是这侯府深院,像这样微不足道的悲喜,每日不知要上演多少。他今日能帮一个,明日又能帮得了几个?
自身尚且难保,又何谈其他。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枯叶,打着旋儿。
他拢了拢氅衣,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不再看那狼藉,转身缓步朝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愈发清瘦孤寂。
方才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并未能改变什么,甚至连涟漪都未能持续多久,便迅速消散在这巨大而冰冷的宅院阴影之中。
只剩下一地破碎,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女的、混合着泪水和廉价头油的气息。
很快,也会被寒风吹散。
无踪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