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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暗流·沉沦与情感的真空 ...

  •   成功,并非救赎的阶梯,反而像一剂药性猛烈的毒药,注入了羌渝早已千疮百孔的血管。

      金钱、名声、赞誉——这些他曾匍匐在生存线上时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如今实体化为一摞摞冰冷的欧元、报刊艺术版面上烫金的姓名、以及画廊开幕式上那些穿着华服的人们投来的、混合着好奇、赞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猎奇目光。

      这一切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在艾瑞克画室里获得的那一点点可怜的平静,将他冲上了一片更加孤立无援、被聚光灯烤炙的荒芜沙滩。

      他搬离了艾瑞克那间充满烟火气(尽管杂乱)的画室,在塞纳河左岸一个相对安静但租金不菲的街区,租下了一间宽敞的顶层工作室。

      巨大的落地窗能俯瞰部分城市景观,阳光充足,空间开阔,专业的雕塑台、各种型号的支架、成箱的优质黏土、以及一整套闪着冷光的金属塑形工具井然有序地摆放着。

      这里符合一个成功艺术家应有的体面,却冰冷得像一个高级展厅,缺乏最基本的生活气息。

      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松节油和烟草的混合味,而是新刷墙壁的涂料味、高级黏土的土腥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属于绝对寂静的压迫感。

      艾瑞克依旧是他与过去那段灰暗但尚存一丝温暖岁月唯一的连接。

      这位粗犷的画家会定期带着自家炖的、味道浓重的肉汤和一瓶上好红酒来看望他,试图用食物和酒精撬开他紧闭的心门。

      他会大声谈论着最近的艺术圈八卦,某个评论家对羌渝作品的溢美之词,或者下一场重要展览的筹备情况。

      他的声音洪亮,试图驱散工作室里死寂般的沉默。

      但羌渝的回应日益稀少和迟滞。

      他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冰凉的杯壁,或者夹着一支燃烧的香烟,任由灰烬簌簌落下,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艾瑞克的话语,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他深不见底的心潭,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反而沉甸甸地坠在潭底,加重了他的负担。

      他感到自己正在被这些外在的、喧嚣的符号所吞噬、所定义。

      那些评论家分析他作品时使用的“痛苦的张力”、“存在的焦虑”、“后现代异化”等华丽辞藻,在他听来无比刺耳。他们剖析的是他血淋淋的伤口,却将其包装成一种高雅的审美对象。

      这种认知让他恶心反胃,仿佛自己的内脏被掏出来,放在精美的盘子里供人品评。

      “Yu,你听我说,”

      艾瑞克放下酒杯,语气变得严肃,他那双惯常乐观的蓝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忧虑,“你不能这样下去。你是在用凿子雕刻自己的灵魂!看看你的手,在发抖!看看你的脸色,像鬼一样!你需要休息,需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工作室,去看看外面的阳光,去认识些新朋友,哪怕只是找个漂亮的姑娘或者小伙子喝杯咖啡!”

      艾瑞克观念开放,他隐约察觉到羌渝对女性的疏离,便试图用更宽泛的词语引导他。

      “朋友?咖啡?”羌渝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过木头,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烟雾,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艾瑞克,我…我只配和这些泥土待在一起。它们不会说话,不会评判,也不会期待。”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苍白憔悴的脸,“阳光?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只觉得…无所遁形。”

      他需要的不是阳光,而是阴影;不是交流,而是遗忘。

      他发现自己只有在一种状态下,才能获得短暂的、虚假的安宁——那就是当他的感官被强烈刺激到近乎麻痹的时候。

      极高强度的创作、浓度惊人的尼古丁、以及足以让胃部灼烧的烈酒,成了他对抗内心无边噩梦的三板斧。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化学物质的麻醉效果是短暂的。

      每当夜深人静,酒意如潮水般退去,工作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些在昏暗灯光下投下狰狞阴影的未完成雕塑时,那种刻骨铭心的自我厌弃便会如同潜伏的野兽,猛地扑上来,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他会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冰冷的目光审视着镜中的男人:瘦削得像一把随时会散架的骨头,皮肤因长期不见阳光和过度熬夜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白色,眼窝深陷,瞳孔涣散无光,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颓败和阴郁之气中。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天才雕塑家’,”他会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嘲讽和厌恶,“一个靠贩卖痛苦和不幸赚钱的精神病患者,一个内心腐烂发臭的骗子……你真让人恶心。”

      这种极致的自我否定,迫切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具象的方式来宣泄。

      既然无法彻底消灭这个令人憎恶的自我(自杀的念头从未真正远离,但某种根深蒂固的怯懦或者说残存的生物本能总在最后关头将他拉回),那么,通过玷污和践踏这个□□,来达到精神上的某种“平衡”,便成了一种扭曲的替代方案。

      仿佛只有让自己变得更脏、更烂,才能与内心那个丑陋的自我“匹配”,才能获得一种病态的“心安理得”。

      他的活动范围开始向夜晚倾斜。

      他会选择在夜幕完全降临后,像一具苏醒的幽灵,走出那间冰冷的工作室。

      他刻意避开那些他可能会遇到艺术圈熟人的高级场所,而是打车前往城市边缘、劳工阶层聚居区域那些灯光昏暗、音乐震耳欲聋的地下酒吧。

      这里的空气混浊不堪,弥漫着廉价香烟、汗水、劣质香水和大麻的混合气味。

      拥挤的人群在闪烁的彩色灯光下疯狂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正是在这种喧嚣、混乱、完全匿名的环境中,羌渝才能感到一丝扭曲的“放松”。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是那个声名鹊起的雕塑家,他只是一个穿着黑色外套、眼神空洞、不停买醉的东方男人。

      他通常会选择最角落的位置,点一瓶最烈的威士忌,不加冰,直接对着瓶口灌下去。

      灼热的液体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他英俊却阴郁的东方面孔,加上那种不要命的喝法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脆弱气质,很容易吸引一些人的注意。

      最初,是一些妆容浓艳、衣着暴露的女人主动靠近,她们的手指会暧昧地划过他的手臂,语言大胆挑逗。

      但羌渝对女性身体的靠近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排斥,这或许源于对母亲那不可预测的、充满伤害性的身体的恐惧记忆。

      他会毫不客气地、用冰冷的眼神和简短的字句让她们知难而退。

      转折发生在一个潮湿的雨夜。

      酒吧里人不多,音响里播放着节奏沉闷的电子乐。

      一个看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孩,独自坐在吧台另一头,小口啜饮着一杯果汁。

      男孩有一头柔软的棕色卷发,眼睛是清澈的湖蓝色,脸上带着未脱的稚气和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他似乎鼓足了勇气,才端着杯子走过来,用带着口音的、结结巴巴的英语怯生生地问:“先……先生,一个人吗?可以……可以请你喝一杯吗?”他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神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羌渝醉眼朦胧地打量着他。

      男孩的年轻、干净、以及那种毫不设防的脆弱感,像一面镜子,莫名地映照出他内心深处某个被遗忘了的、同样无助而纯洁的角落——或许是很多年前,那个尚未被母亲的疯狂和生活的残酷彻底摧毁的、小小的自己。

      这种突如其来的、带有自恋色彩的共鸣,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厚重的防御外壳。

      他没有像对待之前那些搭讪者那样立刻拒绝,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将面前的酒瓶推了过去。

      男孩受宠若惊,连忙给他倒酒,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

      那一晚,羌渝喝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醉得几乎不省人事。

      最后的记忆碎片是:男孩费力地搀扶着他,在雨中艰难拦车,将他带回工作室;年轻身体传来的、与他冰冷四肢截然不同的温热触感;黑暗中模糊的喘息和触碰;以及第二天清晨,在剧烈的头痛和恶心中醒来,看到身边熟睡的、赤身裸体的男孩时,那种如同坠入冰窖般的、天崩地裂的自我憎恶。

      男孩醒来后,脸上带着羞涩的红晕和明显的依恋,他试图靠近羌渝,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一种天真的爱慕。

      他小声说着些什么,大概是关于昨晚的回忆和对羌渝的仰慕。

      但羌渝的反应是极其粗暴和冷漠的。

      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推开男孩,从钱包里掏出一大把钞票,看也没看就扔在床上,用冰冷到极点的、带着宿醉沙哑的声音低吼:“出去!马上滚出去!”

      男孩被他的态度吓呆了,眼眶瞬间通红,泪水涌了上来,他慌乱地穿上衣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走了。

      门被关上的瞬间,羌渝冲进卫生间,跪在马桶前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吐出的只剩下苦涩的胆汁。

      他打开淋浴,将水温调到最高,近乎自虐地用滚烫的水流冲刷身体,用粗糙的澡巾用力搓洗皮肤,仿佛要褪掉一层皮,洗去所有关于昨晚的、令人作呕的记忆。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布满血丝、面色惨白如鬼的男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不仅灵魂腐朽不堪,如今连这具皮囊也彻底脏了。

      他竟然…利用了一个看似单纯的男孩的年轻和或许真诚的情感,来满足自己扭曲的自我毁灭欲。

      这种行为,比单纯的自残更加卑劣,更加令他唾弃自己。

      然而,如同陷入泥沼的人,越是挣扎,下沉得越快。

      这次经历带来的极致羞耻和自我厌恶,非但没有让他警醒,反而催生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想要在堕落中寻求某种“真实”的畸变心理。

      既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既然已经玷污了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纯洁假象,那么,不如就沿着这条肮脏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湮灭。

      仿佛只有通过不断地践踏自己,才能印证自身存在的毫无价值,才能在这种自我施加的惩罚中获得一种扭曲的、短暂的解脱感。

      从此,他更加频繁地潜入那些夜色下的场所,并且开始带有明确目的地寻找猎物——那些年轻、漂亮、眼神清澈、看起来未经世事的男孩。

      他熟练地扮演起一个成熟、忧郁、富有且经验丰富的年长情人角色。

      他用金钱开路(点最贵的酒,赠送昂贵的礼物),用精心伪装的、带着淡淡忧伤的温柔语调(那不过是他从电影里模仿来的、毫无真情实感的表演)吸引他们,与他们发生短暂而激烈的关系。

      然而,每一次肉/体的纠缠,带来的不是情感的连接或慰藉,而是更深层的空洞和事后的、排山倒海般的自我唾弃。

      他冷漠地观察着那些男孩在他身边露出迷恋或满足的神情,内心充满了冰冷的嘲讽——既嘲讽他们的轻易沉溺和天真,更嘲讽自己的虚伪、丑陋和无可救药。

      他成了自己情感世界的暴君,同时也是最痛苦的囚徒。

      他彻底关闭了感受和接受真诚情感的能力(他坚信自己早已不配拥有任何纯粹的东西),只能通过这种扭曲的、毫无情感内核的肉/体沉沦,来短暂地模拟一种“存在感”,逃避噬骨的孤独,同时借此加剧对自己的惩罚,在痛苦中确认自己的“活着”。

      他沉溺于这种恶性循环,在肉/体的短暂感官刺激和精神的持久煎熬折磨之间,像钟摆一样剧烈地、无法停止地摇摆。

      偶尔,在酒精深度麻醉后的恍惚瞬间,或者在连续工作导致精神极度疲惫的边缘,他会产生一些极其短暂、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觉。

      耳边会隐约响起一阵悠远的、熟悉的钢琴旋律,眼前会模糊地闪过一个在阳光下弹琴的、挺拔而温暖的背影。

      但每当这些幻象出现的刹那,他都会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惊醒,用更烈的酒、更嘈杂的音乐、或者更放纵的夜晚,将这些不该存在的幻影粗暴地驱散。

      那是他内心深处不敢触碰的绝对禁忌,是曾经照进他生命深渊的一缕纯净月光。

      而他,早已习惯了在污浊的黑暗中爬行,那缕月光对他而言,太过刺眼,太过圣洁,只会更加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肮脏与不堪,灼烧他早已溃烂流脓的灵魂伤口。

      他的雕塑作品也忠实地反映着他内心的急剧恶化。

      新作中充满了更多撕裂、捆绑、破碎、甚至带有某种自残意味的元素,形态更加扭曲乖张,充满了绝望和毁灭的气息。

      艺术评论界却对此赞誉有加,认为这是他艺术风格的深化和成熟,是“对人性黑暗面的勇敢探索”。

      只有羌渝自己清楚,这些令人不安的作品,不过是他内心地狱最直接、最不加掩饰的投射和倒影。

      他是在用艺术的形式,公开处刑自己腐烂的灵魂。

      感情,对于如今的羌渝而言,早已成为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品,一片无法孕育生命的绝对真空。

      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欲望的泥沼和自我的深渊里,加速下坠,用一场又一场毫无意义的□□邂逅和事后加倍的自我憎恨,来祭奠和践踏他那早已死去的、对爱与温暖的最后一丝微弱渴望。

      他在情感的荒漠里,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孤岛,四周是自我厌弃凝结成的、冰冷刺骨的绝望海水,彻底隔绝了一切被救赎与自我救赎的可能。

      他甚至开始隐隐期待,这场漫长的坠落,能有一个彻底的、毁灭性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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