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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涌·裂痕与无声的求救 ...

  •   音乐教室的黄昏,成了羌渝灰色校园生活里唯一的一抹暖色,像寒冷冬夜里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篝火。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温暖,却又无时无刻不活在它即将熄灭的恐惧之中。

      他与严衍的关系,在这种小心翼翼的靠近中,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平衡。

      他们分享空间,分享寂静,分享音乐和画作,甚至分享一些无关痛痒的秘密,却默契地绕开了彼此生活中最沉重、最核心的雷区。

      羌渝的画技在那些安静的午后有了肉眼可见的进步。

      他笔下的严衍,不再是简单的形似,开始捕捉到更多神韵——弹奏到动情处微蹙的眉峰,说起电吉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甚至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这些画,他大多小心地收藏在画夹最里层,只有少数几张,在严衍半是撒娇半是强要的软磨硬泡下,才不情愿地给了他。

      严衍则会像得到什么宝贝似的,仔细地将画压平,夹进他厚重的琴谱里。

      作为回报,严衍的“零食投喂”变得频繁起来。

      有时是进口的巧克力,有时是造型可爱的糖果,有时甚至是他在家练琴时偷偷省下来的、包装精致的糕点。

      羌渝每次都沉默地接受,然后把这些对于他来说过于甜腻的东西藏进书包深处。他很少当场吃,仿佛享受这种甜味是一种罪过。

      只有在深夜,确认母亲已经睡下(或者至少是安静下来)后,他才会偷偷拿出一颗,含在嘴里,让那陌生的甜意在舌尖慢慢化开,短暂地欺骗自己,生活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值得期待的滋味。

      然而,现实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他岌岌可危的堤防。

      苏忱老师的关心变得更具针对性。她不再只是泛泛地询问睡眠和压力,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家庭支持系统”和“情绪宣泄渠道”的重要性。有一次,她甚至委婉地问:“羌渝,最近……家里一切都好吗?如果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老师。”

      那一刻,羌渝几乎要控制不住夺路而逃的冲动。他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声音的平稳:“……都挺好的,谢谢老师。”他不敢看苏老师的眼睛,生怕那双过于睿智和关切的眼睛会看穿他所有的谎言。

      家里的情况,恰恰是“很不好”的极端反面。

      母亲羌夷的状态每况愈下。

      她作画的周期变得越来越不规律,有时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对着画布疯狂涂抹,颜色浓烈得刺眼,画面充满了扭曲和撕裂感;有时则长时间地枯坐在画架前,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她的情绪在两个极端之间剧烈摇摆,暴躁易怒的时刻远远多于平静(哪怕是死寂的平静)。

      羌渝学会了像躲避风暴一样躲避她。

      他尽量缩短在家的时间,清晨早早出门,放学后则想尽办法拖延,直到夜幕深沉才敢回去。

      他走路变得悄无声息,尽量不发出任何可能惊扰到她的声响。

      他把自己所有的物品都收纳得整整齐齐,不敢留下任何可能成为她发作借口的蛛丝马迹。

      但风暴总是不期而至。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羌渝因为期中考试的成绩还算理想,甚至在数学上超常发挥,得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分,心里难得地泛起一丝微弱的雀跃。

      他甚至在回家的路上,用省下的零花钱买了一个热腾腾的烤红薯,想着也许母亲心情好的话,可以和她一起分享——尽管这种“好心情”的几率渺茫得如同中彩票。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家门,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画室方向透出昏暗的光。

      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屏住呼吸,像猫一样踮着脚走向自己的房间。

      “站住。”

      一个冰冷、沙哑的声音从画室门口传来,像一条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脚踝。

      羌渝僵在原地,慢慢转过身子。

      母亲羌夷倚在画室的门框上,身上穿着沾满斑驳颜料的旧罩衫,头发凌乱,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

      她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缭绕,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刀片,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考得不错?”她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圈,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羌渝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怎么会知道?成绩单应该还没发到家长手里。

      “看来是我耽误你了?”羌夷一步步走近,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下都敲击在羌渝的心上,“是不是觉得,没有我这个拖累,你能活得更好?嗯?”

      “没有……妈,我没有……”羌渝下意识地后退,声音发颤。

      “没有?”羌夷猛地拔高音量,将烟头狠狠摁灭在身旁的桌子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那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觉得这个家让你丢人了?觉得有我这样的妈很耻辱?!”

      “我没有鬼混……我只是……在学校看书……”羌渝试图解释,但恐惧让他的语言变得苍白无力。

      “看书?”羌夷发出一声尖锐的冷笑,目光扫过他手里那个还没来得及放下的、装着烤红薯的纸袋,“看什么书?看怎么摆脱你疯子的妈的书吗?!”

      她突然伸手,一把抢过那个纸袋,看也没看,就像扔垃圾一样狠狠砸在地上。

      热乎乎的红薯滚落出来,粘上灰尘,变得肮脏不堪。

      “我告诉你,羌渝!”羌夷的情绪彻底失控,她指着羌渝的鼻子,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你就是我的孽债!是你毁了我的人生!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话语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混合着疯狂和绝望,“你凭什么?凭什么还能考出好成绩?凭什么还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你骨子里流着肮脏的血,你跟我一样,都是烂在泥里的货色!”

      那些恶毒的、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根根扎进羌渝的心里。

      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辱骂,但每一次,都依然疼得撕心裂肺。

      羌夷骂累了,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是在打量一件令她极度厌恶的物品。

      突然,她猛地转身冲回画室,端着一大杯浑浊的、洗画笔的水出来,劈头盖脸地泼向羌渝。

      冰冷、肮脏、带着刺鼻气味的水液瞬间浸透了他的头发和校服。

      水珠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连抬手擦一下的欲望都没有。

      心,在那一刻,仿佛彻底死去了。

      羌夷看着他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更加愤怒,却又感到一种无力的空虚。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画室的门,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羌渝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水迹变得冰冷刺骨。

      他才慢慢地、机械地移动脚步,走进卫生间。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

      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校服紧紧黏在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没有哭。

      眼泪早已在无数次类似的场景中流干了。

      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镜子,仿佛想把里面那个令人作呕的影子彻底抹去。

      可是,无论他怎么擦,那个苍白、脆弱、带着一身污秽的少年,依旧清晰地映在那里,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徒劳。

      第二天是周六。

      羌渝很早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未眠。

      他悄无声息地收拾好自己,将弄脏的校服泡在水池里,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旧T恤。母亲的画室门依旧紧闭,里面没有任何声响。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清晨的街道冷清而潮湿,空气中带着雨水过后泥土的气息。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图书馆还没开门,公园里又太冷。

      鬼使神差地,他的脚步走向了学校。周末的校园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

      他走到艺术楼下,仰头望着那间熟悉的音乐教室的窗户。

      窗户紧闭着,反射着灰蒙蒙的天空。

      他知道严衍不会在那里。

      但他还是走了上去,坐在音乐教室门外的楼梯上,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臂弯里。

      这里,至少残留着一点点昨日的温暖气息,能让他暂时喘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脚步声沿着楼梯传来。很轻,带着一丝犹豫。

      他猛地抬起头,撞见了严衍惊讶的目光。

      “羌渝?你怎么在这里?”严衍背着琴谱,看样子是来练琴的,“今天不是周六吗?你……没事吧?”

      羌渝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糟糕。

      脸色肯定苍白得吓人,眼睛下面有着浓重的黑眼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丧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没事。”他的声音沙哑干涩。

      严衍在他身边坐下,没有追问,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轻声说:“我跟我妈吵架了。”

      羌渝微微一怔。这是严衍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提起与家庭的矛盾。

      “她又给我报了一个比赛,”严衍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烦躁,“我说我不想参加,我想跟朋友一起去听一场摇滚音乐会。她就说我不务正业,说我辜负了她的期望……吵得很凶。”

      他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羌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羡慕?羡慕什么?羡慕他有一个随时会发疯的母亲?羡慕他活在一个充满辱骂和冷漠的环境里?

      严衍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羡慕你比较自由。好像没什么人能管着你。”

      自由?羌渝在心底苦笑。

      他的“自由”,是建立在无人问津的荒漠之上的。而严衍的“不自由”,却是因为被太多的爱和期望捆绑。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痛苦,无法比较,却同样沉重。

      那天上午,他们没有去音乐教室。严衍也没有练琴。

      他们就那样并排坐在冰冷的楼梯上,看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很久都没有说话。

      严衍偶尔会分享一些他偷偷听的摇滚乐队的趣事,或者抱怨一下练琴的枯燥。

      羌渝大多数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

      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不同。

      它不再仅仅是羌渝一个人的封闭,而是掺杂了另一种无声的陪伴和理解。

      严衍没有追问羌渝为何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羌渝也没有过多探询严衍与母亲的争吵细节。

      他们只是共享着这份寂静,仿佛在无声地告诉对方:我知道你很难,我也一样。但没关系,至少此刻,我们在一起。

      临走时,严衍从琴谱里拿出一张新的CD,塞给羌渝:“这个乐队很棒,歌词写得特别好。你……回去听听看?也许心情会好一点。”

      羌渝接过那张封面是黑白撕裂图案的CD,指尖触碰到了严衍温热的手掌。

      他抬起头,看向严衍。

      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在严衍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那一刻,羌渝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他——关于母亲的病,关于那些辱骂和冷水,关于他内心的恐惧和绝望。

      嘴唇翕动了几下,那些话却像巨石一样堵在喉咙口,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张CD,低声道:“……谢谢。”

      有些伤口,太过丑陋,连展示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他,还没有准备好。

      他害怕看到严衍眼中可能出现的惊讶、怜悯,甚至是……厌恶。

      他只能将那份无声的求救,压抑在心底,继续独自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在越来越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

      而严衍那份试图分担的心意,像一道微光,照进了他更深的黑暗,让他看清了自己所处的深渊究竟有多深,反而生出更深的无力和恐惧。

      平衡,正在被一点点打破。

      裂痕,已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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