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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弃逐·寒冬街影与画室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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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苍白与电击的循环中,变成了一摊粘稠停滞的死水。
日出日落被头顶那盏永不熄灭的惨白灯光所取代,季节更迭被每周固定的“治疗”日程所模糊。
羌渝像一株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标本,维持着一种扭曲的“存在”,却早已失去了所有生命的活性。
他不再去数墙壁上自己用指甲划出的、模糊的刻痕(那也曾被护工发现后强行磨平),不再去分辨送餐间隔所代表的昼夜。
他甚至不再有“我”这个概念,他只是这间囚室里一个会呼吸的、需要被定期“处理”的物件。
变化的到来,并非源于他自身任何形式的“好转”或反抗,而是来自外部一个冰冷而现实的理由——钱。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早晨,或许只是日历上的一个标记,但对羌渝而言,与往常并无不同。
铁门被打开的时间比平时稍早了一些。进来的不是送餐的护工,而是那个主要负责他“病例”的、面色蜡黄、眼神里总是带着一丝不耐烦的主治医生,身后跟着两个身材格外魁梧的护工。
医生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而不是病历夹。
他用那种羌渝依旧听不懂、但能分辨出公事公办语调的语言,快速地说了一段话。
羌渝蜷缩在铁床的角落,裹着那条薄而硬的毯子,没有任何反应,目光空洞地落在医生擦得锃亮却沾着一点污渍的皮鞋尖上。
医生似乎也并未期待他的回应。
他说完后,对护工示意了一下。
那两个护工上前,不像往常进行电击治疗时那般粗暴,但动作也绝称不上温柔,他们将他从床上架起来,带出了这间他居住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囚室。
羌渝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疑惑。
他被带着穿过那条熟悉的、散发着霉味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淡绿色长廊,经过一扇扇紧闭的、象征着其他痛苦灵魂的铁门。
这一次,他们没有走向通往“治疗室”的那个岔路口,而是径直走向了通往建筑出口的方向。
越靠近出口,空气中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来自外界的、冰冷的、陌生的空气流动。
当那扇厚重的、隔绝内外世界的大门被缓缓推开时,一股凛冽的、如同裹着冰碴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穿透了羌渝身上那套单薄的、印有机构编号的棉质病号服。
寒冷。
一种他几乎已经遗忘的、属于自然界的物理感觉,像无数根细针,刺醒了他部分麻木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裸露在外的脚踝和手腕感受到刀割般的寒意。
他被带出了大门,站在了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身后,那栋压抑的建筑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身前,是一条空旷的、覆盖着肮脏积雪的街道。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仿佛随时会压下更多的雪。
医生最后对他说了几句话,语气冷漠,像是在宣读一份驱逐通知。
然后,他将手里那张纸——似乎是一份出院(或者说,驱逐)证明——塞进了羌渝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甚至没有确保它是否放稳。
接着,医生和护工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走回了那栋建筑。
沉重的铁门再次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他身后关上、落锁。
这一次,锁住的是他返回那个“熟悉”地狱的道路,而将他彻底抛向了面前这个陌生、冰冷、无边无际的、更大的荒野。
羌渝独自一人,站在寒冬的街头。
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他苍白消瘦、几乎脱相的脸上。
头发因为长期缺乏打理而纠缠打结,长长的刘海遮住了部分眼睛。
脚上只有一双单薄的、在室内穿的塑料拖鞋,此刻站在积雪上,刺骨的冰冷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突然被丢弃在雪地里的石像。
大脑因为长久的封闭和药物影响,处理眼前状况的速度极其缓慢。
他……自由了?这个词对他来说太过陌生,甚至带着讽刺的意味。
自由,就是被剥去所有庇护(哪怕是残酷的庇护),赤身裸体地抛入冰天雪地之中吗?
口袋里的那张纸被风吹动,发出一角。他迟钝地低下头,看着那张纸。
上面的文字他依旧看不懂,但那红色的印章和冰冷的格式,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他被正式“弃置”的命运。
是因为那个叫陈家辉的男人不再支付费用了吗?
所以,他就像一件无用的垃圾,被从仓库里清理了出来。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情绪波动。
羞辱?愤怒?悲伤?这些情绪似乎早已在一次次电击中消耗殆尽。
他只是觉得冷,难以忍受的冷。
这种物理上的极度寒冷,暂时压倒了一切精神上的麻木和空洞。
求生的本能,像一丝微弱的火苗,在冰封的心湖深处挣扎着闪烁了一下。
他不能站在这里,会被冻死的。
他必须…移动。
他尝试着抬起一只脚,迈出第一步。
双腿因为长期缺乏活动和营养不良而虚弱无力,冻僵的脚趾在塑料拖鞋里几乎失去知觉。
第一步,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扶住了旁边一根冰冷的路灯柱,稳住身体。
该去哪里?他不知道。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语言不通,身无分文,衣着单薄得如同乞丐。
他像一个被错误投递到异星的信件,找不到任何可以投靠的地址。
他开始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和冰碴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脸颊和耳朵,病号服很快就被风雪打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带走体内仅存的热量。
行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投来或好奇、或怜悯、或厌恶的一瞥,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在这个繁华而冷漠的都市里,一个衣衫褴褛、精神恍惚的流浪者,并不算太罕见的景象。
饥饿感也开始袭来,胃里像有一把火在烧,却又带着空虚的绞痛。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顿像样的饭是什么时候了。
机构里的食物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此刻,生命的本能正在发出强烈的抗议。
他走过热气腾腾的面包店,走过灯火通明的咖啡馆,玻璃窗内的人们穿着暖和的衣服,喝着热饮,谈笑风生。
那是一个他无法触及的、温暖正常的世界。橱窗玻璃反射出他此刻的模样:一个幽灵般的、瘦骨嶙峋的影子,穿着可笑的单薄衣服,在风雪中瑟瑟发抖,与窗内的景象形成残酷的对比。
他移开目光,继续往前走。
意识开始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变得模糊。
眼前的街道开始旋转,灯光变成模糊的光斑。耳鸣声再次响起,盖过了城市的喧嚣。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随时会被这阵寒风卷走,消失在冰冷的夜色里。
也许,就这样消失掉,也不错。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
死亡,或许比这样毫无尊严、毫无希望地挣扎,要轻松得多。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身体摇晃得厉害。
最终,在一个僻静的、堆满垃圾桶的巷口,他的体力终于耗尽。
腿一软,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地摔在冰冷肮脏的雪地里。
脸颊贴着冰冷的积雪,那一点点的刺痛感,成了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连接。
就这样结束了吧。
他闭上了眼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即将熄灭。
母亲的脸,严衍满是血的脸,交替在脑海中闪过,最后都归于一片虚无的黑暗。
……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个声音,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尖锐的耳鸣,模糊地传了进来。
“嘿!你还好吗?……我的上帝,你怎么穿成这样躺在雪地里?”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关切。
紧接着,一只有力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雪地里扶起来。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湿透的病号服,传递到他已经几乎冻僵的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灼烫的刺激。
羌渝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模糊的视线里,映入了一张被冻得通红的、留着络腮胡子的西方男人的脸。
男人的眼睛是深邃的蓝色,此刻正担忧地注视着他,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
男人见他睁眼,又说了几句什么,似乎是在询问他的情况。
但羌渝完全听不懂。
他只是怔怔地看着这张陌生的、带着善意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男人尝试着将他扶起来,但羌渝浑身无力,根本无法站立。
男人皱了皱眉,四下张望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决心。
他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带着颜料污渍的羊毛大衣,不由分说地裹在了羌渝几乎冻僵的身体上。
那大衣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和一股淡淡的松节油、烟草混合的气味。
然后,男人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扛起的姿势,将轻飘飘的羌渝背在了背上。
“坚持住,伙计,我带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男人用英语说道,尽管知道背上的人可能听不懂,但他还是这样说着,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安抚这个垂死的生命。
羌渝伏在男人宽厚而温暖的背上,感受着那陌生却真实的体温,以及男人走路时稳健的步伐。
羊毛大衣隔绝了部分寒风,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几乎让他落泪的暖意。
他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了一根偶然飘过的浮木,尽管不知道这根浮木会将他带向何方,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了男人肩头的衣服布料。
男人背着他,步履坚定地走在风雪渐歇的街道上。他们穿过几条街,最终停在了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门口挂着不起眼招牌的建筑前。
男人掏出钥匙,打开门,一股混合着颜料、画布、灰尘,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似乎是一个画室。
男人将羌渝小心地放在一张铺着旧毯子的沙发上,然后匆忙地去打开暖气,又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水,递到羌渝的嘴边。
羌渝靠在沙发上,裹着那件充满陌生人体温和气味的大衣,小口地啜饮着热水。
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温暖着冰冷的肠胃。
他抬起眼,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环境。
到处堆放着画框、画布、颜料桶,墙上挂着完成或未完成的作品,风格大胆而粗犷。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创造的气息。
那个络腮胡男人蹲在他面前,用那双蓝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他,递水的手势耐心而稳定。
他不再急着问问题,只是这样安静地陪着。
羌渝看着这个男人,看着他眼睛里的善意和那双沾满颜料痕迹的手。
然后,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画室角落,那里摆放着几个用泥巴或石膏做的、粗糙的雕塑雏形。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在他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荡漾了一下。
如同投入一颗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开,便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但,它确实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