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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追觅 ...

  •   越靠近北地,风雪越大。
      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刮在耳边,裹着雪粒,如刀割般锐利,眼前天地皆连作一片,白茫茫的,巨大的风使马匹深陷在地,动弹不得。
      原来这便是燕追所描绘的塞外风光。
      “我们雁门的雪,最高的时候,比人都高呢!”
      他伸手比拟,少年意气的眉眼里神采飞扬,漆黑的铠甲随着他的动作摩擦出独特的音响,他拨了一下琴弦,铮一声,合着他的甲胄。
      “你弹琴真好听啊。”他虽如此道,却倚着长歌的桃花树,把刀盾搁在一边,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单知道哄他。
      偏偏他也好哄,一寸一挪,抱着琴,一点点悄悄挪到他旁边。
      刀冷,盾冷,甲胄亦冷,偏人是热的。
      那天的长歌门格外安静,风不动,云不动,树也不动。他醒来发现自己靠在燕追肩上,冰冷的铠甲枕得发烫,天际烈火灼破了一匹云彩。
      原来是心动了。
      他匆忙垂下头去,打手势,燕追看不懂,弹出两个音来,燕追也看不懂,急切张嘴,仍旧无言。
      生来失语,以琴为声,偏唯独此人听不明白。
      “杨启声,”他用戴着尖甲的手抬起他的脸,真诚又直白,“你看着我呀。你不看我,我怎么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看了,你就知道?
      “知道呀。你想问我干嘛不叫醒你,对吧?”他带着少年张扬的自满得意,却又立刻露出受伤的神情,小心翼翼,“你别欺负我,我不懂音律,你拿琴跟别人说话,我都听不明白,你一生气就不看我。”
      他歪过头,十分好奇。
      燕追却点点头,悲伤又无助:“我找你师兄学了,认了三个音,实在认不清,我只会看你,你眼睛说话,我能听懂。”
      杨启声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脸上的手甲将他扣住,他躲不开此人比火烧云还要炙热的眼神,脸上便有如烈火过境。
      燕追瞪大眼睛:“哇你脸好烫,很热吗?我给你贴贴。”
      他背过手,用冰冷的甲胄擦过他的脸,凑得更近:“舒服吗?”
      ——真诚是最躲不开的剑。
      他只好用脸颊蹭了蹭,失声的喉间勉强还能发出一个“嗯”的音节。这下换成少年失措,想收回手,却被他反手扣住。
      热。
      让我蹭蹭。
      燕追立刻别过脸,不敢再直视他会说话的眼睛。
      他轻笑一声,放他一马,又拉过他的手,在自己琴上拨出两个音。
      燕追。
      “启声,怎么弹?”
      他又拨出两个音,燕追认认真真地听着,却摇了摇头:“我学不会。我哪像你们文人,弹琴说爱,手到擒来。”
      谁在说爱?
      燕追看着他,只笑,不再说话。
      真讨厌啊,明知道他唯独无法逼人开口以破此僵局。他生气了,抱着琴站起来要走,回了房间,却听窗外一阵寒风,寂寂长夜里独剩燕追可怜兮兮的一句喟叹:
      “好吧,是你弹琴,我在说爱。”
      “启声,明天还见面吗?”
      风雪涌进他加绒的披风里,雪粒在他后背摩挲出一阵刺痛。
      见面的。
      他生来有亏,如此尚且不能妨碍此间少年满心赤诚,这风雪算得了什么。
      这遥遥千里,又算得了什么?
      他翻身下马,单薄的身子险些被风刮了个倒仰,燕追教过他,如遇大风雪,需得寻找背风处暂避。
      “我们雁门的雪,每年都能要人性命的!”
      他以为少年心性有所夸大,江南落雪如柳絮飞扬,美不胜收,真来此一趟,方知少年句句属实。
      原来雪与雪,亦有诸多不同。
      如今虽朝局动荡一触即发,然师兄师姐们皆怜他白玉有暇,素来不舍得他吃苦,若非为了燕追,他哪里会翻山越海,如此追觅。
      叫师兄师姐们知道,怕还要怨燕追此人,难配他分毫,叫他吃了这许多苦处,无法言说。他无奈摇头,找到一处巨石蹲下躲风,马儿倚在身旁瑟瑟发抖。
      怪不得他的铠甲那样冷。燕追平日里,恐怕要吃比这多百倍不止的苦头呢。
      风撕扯出刮骨的怒吼,他站起来,抱起就近的雪堆,泥瓦一般摞在了身旁。
      雪能挡风,这也是燕追教的。
      “要是遇到雪灾,下个十天半个月都是有的,如果人在野外,肯定要被冻死。”
      他指尖关节肿胀,皮肤仍有龟裂的痕迹,因此总是套着手甲,便是来长歌找他也穿戴整齐,夜晚走不了,要留宿,也急切关掉灯,然而深夜里摸去,处处皆是伤疤。
      “启声,你别看我。你眼睛好,看一次,就记一辈子。”
      真傻啊。
      手也是他的眼睛。
      然而那么苦的日子,他提起时总是意气风发,他说山巅的白雪,说广袤的原野,也说结冰的湖水和列阵的兵甲。
      我不懂。
      “有机会,你来雁门就能看到啦!”他把一朵大红花拆解成红绸,系在腰上,随意挥了挥,躲闪间神色尽是羞赧,压低了声,道,“你来雁门,还能看见我们跳秧歌玩,我学不会你们高雅的音律,但我会跳雪地里最真诚的秧歌。”
      他没见过秧歌,回去翻阅古籍,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句,原来是庆贺新年的舞蹈。
      新年,爆竹,大雪,秧歌。
      燕追好像长在最自由的风里。
      “你们长歌的桃花也很好看啊。”他支着脑袋笑眯眯,“跟你的眼睛似的。”
      他去找了本画册,努力地指给他看。
      我们长歌除了桃花,还有山水和小鹿。
      燕追的眼睛移不到画册上,敷衍地点头。
      他又生气了,闭上眼睛。
      “你怎么耍赖!哪有你这样的!”
      他不睁眼。
      “求你了,你看我一眼。”
      他还是不睁眼。
      燕追捂住他的眼睛,轻咬他颈侧。落在他耳边的仅剩呦呦鹿鸣和潺潺流水。
      风雪很快过去,幸好没遇到燕追说的雪灾,他狼狈地从雪堆里探出头,风停了,雪停了,远处皑皑,日光在雪地上反射出五彩斑斓的流光,但他的步子没停。
      “最冷的时候,连衣服鞋子都会冻上,不抓紧烘干人就要冻死了。而且人冷到一定程度,就会反过来觉得热。”
      你又觉得热过吗?
      他背过脸,藏起生满冻疮的手,嘴硬说没有。
      原来冷到发热是这种感觉,一团火从他体内往外烧。他想脱掉披风,忍住了。立刻跑向丛林,这团火烧到肺里,撕扯着他的喉管。
      地上的柴火都湿透了,是点不着的,要点火只能从树上扒树皮。
      “还要把地上的雪清干净,一直清到露出土地才能点着。”
      他照做,火苗便花一样绽放起来。
      燕追去雁门的时候,曾路过此处吗?他曾在这里躲过风雪点过火吗?
      天地如此寂寂,他发不出声音,也听不见声音。
      雁门关,很近了。
      待烘干衣服,他终于又觉得冷了,燕追说过,在这样极寒的天里,人缓过劲来就一定要走,否则一旦卸了力就提不起来了,会活活冻死在雪里。他呵了呵手,复又上路。
      远远的,总算看见那身冰冷又亲切的玄甲,他翻身下马,急奔上前。
      我来找燕追。
      那士兵虽穿戴与燕追一别无二,却看不懂他的眼睛,迷茫地问:“你有何事?”
      他打手势,那人看不懂。他解下后背的琴,弹出燕追的音节,那人仍然摇头。他拽着他走到路边,在雪地上划出燕追二字,他挠了挠头:“我不识字。”
      他撕扯自己的喉咙,燕追,燕追,燕追!
      可他说不出话。他痛恨失语的自己。
      “你别急,你要找人对吧?有什么信物吗?”
      对……信物!
      他解开披风,从紧贴着胸口的衣襟里拿出被捂热的家书,他出过汗,字迹已经完全模糊了,但小士兵却明白了他要找的人,道:“我知道了,你跟我来吧。”
      过了门是演武场,纯黑的甲胄映着苍白的雪,呼号震天。
      ——原来这就是燕追最自由的天地。
      他穿过一顶顶帐篷,越走越冷,越走越冷,他看见受伤的士兵随意坐倒两边,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龟裂的冻疮,原来那些深夜里他指尖翻绽的旧伤,是这样凹凸不平的裂痕。
      走到最靠里的那顶帐篷,小士兵停住了,掀起毡布,道:“我不知道你要找谁,但是你要找的人都在这里。”
      我找到了。
      他一眼就看见燕追。少年脱下了铠甲,静静躺在那里,太冷了,冷得他脸上结了一层寒霜。
      好冷,比那年桃花树下的手甲还要冷。
      他伸手去摸,连带着自己指尖也是冷的。被血洇透的家书,一个字都看不清了。
      “你怎么能随便放人进来呢?”老兵训导完,又客气地进来,“不好意思,这位侠士,我苍云乃兵营重地,非请勿入,还请侠士先行离开。”
      他摇头。
      我要带他走!
      他的手势乱了,琴音也乱了,他拼凑不出句子,眼底却一遍一遍怒吼:
      让我带他走!
      没有人能听懂,能看懂他眼睛的只有燕追一个。
      “得罪了。”老兵拉着他,想把他拽走,他只好跪在床边,死死拉着燕追,家书落在地上,血迹早就发黑。
      燕追,燕追,燕追!
      他撕扯喉咙,一口血涌上来,哇得吐了满地。
      “来,跟我念,燕……追……”
      少年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咽喉,喉结滚动间,溢出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指尖触电般,有激流击中心脏,却总是挣不开这双手,学着他的口型敷衍他,想说的话却从眼底流出来。
      燕追假装看不见,越凑越近:“不对不对,喉咙不是这样的,像我这样,你看我念你名字,杨……启……声……”
      他仍然学着口型敷衍他。
      “燕……追……”
      他天生失语,腻了,不想学了,便顺手掐住他滚动的喉结,往前一扑,把自己摔倒对方冰冷的甲胄上,隔着胸甲听他急促而而紧张的心跳:
      “哪有你这样的!”
      老兵不敢再动他,只好为难地劝道:“这位侠士,你别同我们过不去,兵营里有兵营里的规矩,你还是先行离开吧。”
      他捡起家书,他的血,燕追的血,混合成那天他们看的云彩,他哭不出来,怕眼泪误了燕追的路,只是将家书贴在咽喉,终于学会如何滚动喉结:
      “燕……追……”
      他一遍又一遍,从干哑到力竭,从遍野的桃花到连天的霜雪,他握住不会再干裂的冰冷手掌,重复又重复:
      “燕……追……”
      老兵无奈摇头,走出帐篷,在冷风里背着手,长叹一声:“你们走吧。回家。”
      他爬起来,试图背起燕追,冻僵的人不再配合他的动作,他尝试两次,最终是那小兵递过了一条旧红绸。
      是跳秧歌用的红绸。
      他来的不是时候,没有机会看了。
      雪很深,人很重,他一步一个脚印。风又刮了起来,红绸在雪中飞舞。
      走吧。
      我带你回长歌看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追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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