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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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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步需要献祭的是齿。
她六岁那年掉了第一枚牙,她吓得够呛,觉得自己大概会死掉,在学校又哭又闹。老师无法,只得打电话叫她哥来。老师将她放在办公室一角,以为她才这么大一丁点,一定什么都听不懂,和其他老师闲聊说:“真是不懂事,不过就是掉了颗牙,闹成这样。她哥也是倒霉,有这么个拖油瓶。”她便不敢哭了,怕自己成了拖油瓶,她哥就不要她。
其实她哥正在上课,接到电话就从隔壁学校骑单车赶过来,风尘仆仆地进了办公室。
“哥……”
“怎么了?”哥宽厚的大手拍了拍她的头。
“我要死了……”
“什么?”
老师说:“她掉了颗牙。”
“牙给我看看。”
她从小裙兜里掏出小心翼翼收好的小牙。
哥看了之后,又让她张开嘴。
她的牙缺了一颗,自诩看起来不再美观,难为情地说:“不。”
“没事。啊。”
在哥温和地鼓励下,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发出“啊”的音节。
哥嘴角扬了扬,说:“没事,要新牙要长出来了。”
这天哥早接她回去,她两腿分开坐在哥的单车后座上,白色蓬蓬裙盖住腿。哥推着车慢慢走。
哥很少给她吃冰淇淋,因为她人小胃娇,一吃凉的就闹肚子。
但这天哥却破天荒地在小卖部门前停下车,冲她抬了抬下巴,说:“进去挑一个。”
她的眼睛瞬地亮了起来:“真哒?”
“煮的。”哥倚着单车,冲她扬眉
“哥,你真好。”
那天她选的是香草冰淇淋,甜味很淡,奶味绵长、缠绵地残留在她的唇齿间。
哥再次叫她张嘴的时候。
是教她接吻。
*
那枚乳齿被哥收了起来,他从中打了一个孔,用牛皮绳穿了起来。他还给她讲了外国牙仙的故事,她听得很惊喜,也将牙齿藏在枕头下,满怀期待地问:“明天枕头下面就有钱了吗?”
“当然。”
“我还想听。”
“听什么?”
“再讲一个。”
哥想了想,说:“我明天去图书馆给你查。”
她那时小孩心性,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兴致如一阵风,忽地又忽地去。睡过一觉后,自然不记得自己曾经哭闹的要求。她以为哥也是如此,不会将她一个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但她后来在哥的房间里看到了中国民俗故事,其中有一页被折了起来。那一页的标题是:丹朱。
“在神话传说中,丹朱被尊为齿神,掌管牙齿健康。”
她在祈愿中加入乳齿。
执拗地再次点燃。
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部分。
这也是为什么人被火化后最容易留下的是牙齿。
她做事总急躁,但这次却像渔夫一般耐心地等待着这枚牙齿被烧成灰。
等待时邵蓝的消息弹出来。
邵蓝:【你又去吃席了?】
立莉:【嗯。】
邵蓝:【这一天天的,怎么这么多事啊?要不要去拜拜?】
身边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立莉却不为所动。
她时而觉得自己像名亡命的赌徒,时而觉得自己是科学怪人。
她被欲望和执念一叶障目。
听不到哀乐。
看不到其他人的悲伤和眼泪。
她只剩下一个像刺一样扎在心口的念头,那就是换回她哥。
不计任何代价。
*
老小区单元楼一楼都带院子,每家庭院里都种有许多树,香樟、银杏、桂花。尤其每家每户爱种桂花,从院外经过时,会有金桂落到肩上,满身飘香,有一种浪漫的童话般的色彩。
香樟树又是另一种香,不呛鼻。香樟树的叶片大、浓密且绿,一叶叠着一叶,光透不下来,像绿琉璃做的玻璃罩子,遮天蔽日,不见星星和阳光。
她家的小院就是这么生机勃勃,除草用的锄头整整齐齐靠墙放着,好像曾经还被人用过。石砖缝里冒出了青苔和爬山虎,立莉笨拙地拽上藤蔓的一头,用力折断。
她蹲在院子里修剪草坪。
小卖部老板骑着小摩托过来,在门外拨响铃声,喊了一嗓子:“小莉。”
立莉昂起戴防晒帽的脸:“什么事?”
“今天下午有空吗?想让你帮忙去接一下我女儿。不远,就在隔壁幼儿园。”他拍了拍摩托坐垫,说:“实在是抽不开身,不然怎么也不会要你去。”
“行,我下午有空。”立莉干脆地回答。
“那感情好。”老板咧嘴笑,说:“那辛苦你了。”
“没事。”
老板骑着摩托走了,突然又听到车轮转方向的声音。摩托车又出现在门前,老觑着她,挠了挠头,欲言又止地说:“瞧我这脑子,你哥……嗨,你不用去了,我叫别人帮忙。”
立莉平静地看着他,白色线织手套上沾着黑土,脸颊被骄阳晒得两颊发红,“我去。”
“啊……这,不好吧?”
“我去。”
“那谢谢你了。”老板咧嘴笑笑。
这次走时,吹响了口哨。
立莉回房间换了身衣服,简单的白色T恤和黑色牛仔裤,黑发高高扎起,露出一节白皙脆藕的脖颈,像藏在麦穗间的嫩藕。
到幼儿园时,还没到放学时间,立莉在树荫下等。
听他们说,哥出事的地方就在这个校门口。当时正放学,旁边有几只油桶意外滚落,他便开着车,将那些油桶挡住。
地面已经被完全清理过,看不出那天的任何痕迹。与青黑色沥青地高出一厘米白色斑马线,有一道轮胎急转而过的黑色痕迹。时不时有新的车辆驶过,反复压过那道黑痕。
那时究竟是怎么样的场景,立莉不得而知,只听到所有人形容她哥时,都用了同一个词——“英雄”。
英雄?
立莉眼睛被下午阳光照得睁不开,发酸、发涩。
她敷衍地拍了拍腿。
幼儿园门旁是一家小炒店,门前一面木板上写了今日例菜。门口一名厨师师傅正用一口大铁锅炒菜。一名货车司机在门口吃饭,都是家常菜,番茄鸡蛋,还有卤猪肘。
老板娘递来一份花生米,说:“老主顾了,这份花生米不要钱。”
“我都来多少次?只给份花生米?”
老板娘被呛了一声,说:“你以前是最老实的,从来不学他们说这种话。”她将小碟子往他桌上一捒,努嘴说:“给你了,爱要不要。”然后扭腰就往外走。
这一幕稀疏寻常,立莉晃去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树枝里有知了,鸣叫声嘈杂吵闹。飞虫围着她绕了一圈。
距离放学只剩五分多钟,校门外陆续聚集了各色小吃推车。下油锅炸得金黄酥脆的鸡柳、小酥肉。石头饼散发出小麦的清香,那全是是她幼年时就流行的小食。
老板娘已经掀帘进去了。
“从来不这样的。”这句话莫名在她脑海中回想起来。
“周晴从来不这样的。”
“我妈从来不这样的。”
一股突如其来的不安笼罩了她,像下雨前空气中突然便浓郁的水汽。
福如临至,立莉再次回头看去。
这次货车司机已经吃完饭付了钱,朝货车走去。
他的手中有只方形塑料瓶,看起来像某种酒水的包装瓶。难道他刚刚吃饭的时候喝了酒?这个念头在立莉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一个侥幸的念头将前面这个危险的念头压制下去——很多人都会用塑料瓶装水。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一群高矮不一的圆形萝卜丁滚了出来。叽叽喳喳。
“丹丹!”立莉从人群中认出了小老板的女儿。李晓丹穿了一身白色蓬蓬裙,迈开肉乎乎的小短腿朝她奔来。
“妮妮!”她前后鼻音不分,总把“莉”叫成了“妮”。
立莉接下她的小书包,又揪了揪她的辫子,说:“谁给你扎的?都歪了。”
“我寄几。”
“哈!”立莉咬着皮筋,给她重新扎好头发。
“好了吗好了吗?”李晓彤不情不愿地摇头晃脑。
“好了好了。”
重新扎好的小辫子好看多了。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尖叫:“啊!”
立莉回过头。
路边那辆货车,忽地向孩子中撞了过去,然后迸发熊熊大火。
“救命啊!”
“快救人!”
一片混乱里,立莉呆在原地。她大脑一片空白,全凭双手和双脚。
“怎么会这样啊……”
“老陈以前真不是这种人。”
“他开车前喝了口酒!”
“这次死了几个?”
“七个小孩呢。哎太可怜了……”
车门滚烫,立莉的手上沾着血。
她的心再次砰砰跳动起来,那个念头再次冒了出来。
消防员浇灭车上的大火,通过浓烟,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影子。
他真的如旧书的预言,重新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她的耳膜被救护车鸣笛的声浪震动,嗡嗡作响。
仿佛听到有人在她耳畔轻声朗诵一段经文:
我成了死神。
世界的毁灭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