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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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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冰箱在墙角喘得更厉害了，嗡嗡声带着颤音，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窗外，隔壁楼的钢琴声换了调子，磕磕绊绊地弹着《献给爱丽丝》，依旧是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带着股执拗的笨拙。
陈睿还僵在那儿，灯光从他头顶泻下来，在他浓密的眼睫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今天穿了件洗得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T恤，更衬得脸色苍白，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
视线没什么焦点地落在对面墙上——那里贴着一张过时的明星海报，边角卷曲，被烟熏得有些发黄。
何其络也没催他，自己仰头又灌了口啤酒，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冰凉的液体没能压住心里的火，反而像浇在了热油上。
他视线扫过客厅——沙发上胡乱堆着他那件印着夸张动漫图案的黑色卫衣，茶几上除了花生米，还散落着几枚游戏币和一张皱巴巴的外卖单，遥控器底下压着的那本汽车杂志，封面女郎的笑容显得有点不合时宜。
这乱糟糟的、充满他个人气息的窝，此刻因为陈睿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的闯入，显得有点局促，又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
他踢掉脚上那双鞋帮子都快踩塌了的板鞋，光脚踩在冰凉还有点硌脚的水磨石地板上，走到窗边，“刺啦”一声把生了锈的窗户轨道又推开些。
晚风立刻裹挟着更浓烈的气息涌进来：楼下烧烤摊孜然混合着焦炭的味道、隔壁单元飘来的淡淡中药味、还有不知谁家沐浴露甜腻的花果香。
“打算把我家地板站出个坑啊？”何其络没回头，胳膊搭在窗框上，窗框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
他望着楼下，霓虹灯牌闪烁，电动车灵活地穿梭在汽车缝隙里，卖水果的三轮车支着昏黄的灯泡，一切喧嚣而真实，“沙发是摆设？坐着不比站着舒坦？”
陈睿像是被这带着市井烟火气的风吹醒了些，眼睫颤了颤，视线从那张发黄的海报上挪开。
他极其缓慢地移动脚步，几乎是蹭到沙发边，却没立刻坐下，只是伸出食指，轻轻抹了一下沙发扶手上那块深色的油渍——指尖传来一种黏腻的触感。
“啧，陈年老垢了，”何其络瞥见他的动作，扯了扯嘴角，“这破沙发比我岁数都大，经踹，一直不想换，等什么时候有空我去换一下吧。”
陈睿没接话，沉默地在那块油渍旁边坐了下来，老旧的沙发弹簧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凹陷下去一大块。
他弓着背，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两人一时无话。
楼下的钢琴声终于停了，换来的是电视里综艺节目夸张的笑声和罐头掌声。
对面楼阳台，那老头浇完了花，正拿着个旧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听着粤剧，沙哑的唱腔在夜风里断断续续。
何其络转过身，背靠着冰凉起皮的窗台，啤酒瓶在指尖无聊地转着圈。
他看着陈睿低垂的后颈，那一小块皮肤在昏黄灯光下白得有些透明，甚至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凸起的颈椎骨显得格外清晰，透着一种易碎感。
“胃里空着不难受？”何其络忽然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冰箱冷冻层最里头还有半袋咱自个儿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下点儿垫垫？”
陈睿幅度很小地摇了下头，碎发跟着晃动，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没胃口。”
“行，我自个搞掂（那我自个儿解决）。”何其络也没多劝，趿拉着拖鞋走向厨房。
老旧的燃气灶开关有点涩，拧了好几下才“噗”地一声燃起蓝火，火苗跳跃着，舔着锅底。
锅里水很快咕嘟起来，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沾着油渍的瓷砖墙面。
厨房的灯光是那种老式的黄色吊灯，灯罩边缘积了层灰，光线昏黄，把他俩的影子投在客厅墙上，拉得变形而模糊。
客厅里，陈睿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封闭的姿势，只有在外卖摩托车引擎声突兀炸响时，肩膀会极其轻微地瑟缩一下。
饺子在滚水里浮沉，皮儿渐渐变得透明。何其络捞出来，盛了两大盘，还是端到了客厅。
他把其中一盘往陈睿面前的茶几上一放，自己直接盘腿坐在了有点凉的地板上，后背靠着沙发腿，呼噜呼噜吃起来，声音响亮。
“别学我装神仙，肚里有食，心里才不慌。”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说，“饿趴下了，哪来的劲头跟王八蛋较劲？”
陈睿没动那盘饺子，只是看着眼前渐渐不再冒热气的盘子，白瓷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饺子的香味混着醋的酸气，固执地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他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拿起旁边一次性筷子袋，撕开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有点刺耳。他掰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圆鼓鼓的饺子肚皮上还冒着细微的热气。他没吃，只是看着，眼神空洞，像是在研究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
“其实……”陈睿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几乎被冰柜的噪音和楼下的粤剧声吞没，“……我大概知道是谁。”
何其络咀嚼的动作猛地停住，抬起头，腮帮子还鼓着，像只仓鼠：“啥？谁？”
陈睿的目光依旧黏在那个饺子上，像是要在上面烧出个洞来。“……王伟。”他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却像扔下了一块冰。
“王伟？！”何其络愣了两秒，猛地咽下嘴里的饺子，差点噎着，“操！那个阴魂不散的孙子？！他不是早滚回老家了吗？怎么他妈又冒出来了？！”
陈睿没说话，筷尖无意识地用力，薄薄的饺子皮被戳破，碧绿的韭菜馅儿挤了出来，沾在白色的筷子上。
王伟是谁？
一个像地沟里的老鼠的人，在夜市里混，上次营业还想去店里面偷东西……
无关话题的人罢了。
“妈的！我就知道！这种烂到根的人渣！”何其络把筷子往盘子里一摔，发出“啪”一声响，火气直冲头顶，“他人在哪儿呢？啊？看老子不把他……”
“没用的。”陈睿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直，却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疲惫，“他人在外地，电话打不通，微信拉黑，举报信……估计也是找别人代笔，或者网上找的代理，他……一直这样，像水蛭，见不得我透口气，过得稍微像个人样。”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像叹息，却裹着沉重的、冰冷的泥沙，一下子把人拖进淤泥里。
何其络所有骂娘的狠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噎得他胸口发闷。
他看着陈睿，看着他那副仿佛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多费口舌的麻木，心脏像是被一只湿冷粘腻的手紧紧攥住，又闷又疼，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恶心。
他想起陈睿刚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这老楼下时的样子，比现在更瘦，眼神里总藏着点惊惶，像只被追撵久了的小兽，对一点风吹草动都敏感。
他那会儿只觉得这新租客闷得可以，现在才隐约触摸到那沉默之下，是结了多厚的冰碴。
这他妈哪里是简单的商业竞争？
这是钝刀子割肉，是精神凌迟，是甩不脱的噩梦。
客厅里又陷入一种更沉重的安静。
冰柜嗡嗡声、楼下咿呀的粤剧、远处隐约的车流，构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
茶几上的饺子彻底凉了，油凝在表面，看上去腻得慌。
何其络彻底没了胃口。
他盯着地板上一道不知哪年裂开的缝隙，脑子里却像装了马达飞快旋转。
直接找人对质？
人影子都摸不着。走正规渠道申诉？
流程漫长，各种扯皮，店等不起，人心更耗不起。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骤然划亮了火柴，蹿起一簇光。
“他不是见不得你好吗？不是想把你按回泥里吗？”何其络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咬字很重，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那咱偏不！咱就得活得比谁都敞亮，还得把这敞亮劲儿怼到他眼前，膈应死他！恶心死他！”
陈睿终于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微光，像灰烬里残存的一点火星。
何其络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没了平时的嬉皮笑脸，反而有种破釜沉舟的亮堂：“他不是举报卫生吗？咱就做到极致！让他挑不出一个屁来！他不是想咱关门歇业吗？咱偏不！不仅不开，还得把摊子支得更大，更红火！”
他越说语速越快，像是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兴奋地站起身，在不算宽敞的客厅里来回走了两步，手指划拉着空气：“店封了，线下不能卖，咱就全力搞线上！直播！对！就在这儿播！这客厅，明天我就给它拾掇出来！打光板支起来，手机架架起来！咱就在这儿，就在我这家徒四壁的破客厅里，让所有人看着！看着咱是怎么在这烟火气里，把东西做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
他走到陈睿面前，眼睛亮得惊人：“咱不光卖调料包，咱还直播！直播怎么串串儿，怎么腌肉，怎么控温，怎么刷酱！把后厨那点活儿全他妈摊开来，晒在太阳底下！看谁还敢闭着眼喷粪！咱就打着‘客厅厨房’、‘看得见的干净’这名头，跟他妈的玩到底！”
他的声音响亮，带着一种灼热的、近乎野蛮的生命力，试图强行灌注进这间被阴霾笼罩的老屋。
连那盏昏黄的老灯泡，似乎都因为他这番话而挣扎着亮了几分。
陈睿看着他，看着何其络眼中那簇熟悉又陌生的、燃烧得近乎滚烫的火焰。
那火焰不再是平时插科打诨时的虚张声势，而是带着一种扎实的、能烫伤人的力量。
那力量蛮横地，试图撬开他冰冷僵硬的外壳，往那片冻土里塞进一颗滚烫的种子。
冰箱还在嗡嗡作响，像个固执的老伙计。
楼下粤剧唱到了高潮，咿咿呀呀拖长了调子。
对面阳台的老头大概回屋了，只剩那盆月季在黑夜里沉默着。
日子好像卡了一下壳，但又顽强地，以一种新的、意想不到的方式，开始重新转动。
陈睿握着筷子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凉透的饺子皮，似乎也沾上了指尖一点微弱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