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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暗瀑洞明前尘溯 ...

  •   瀑布的轰鸣透过石壁沉闷地撞击着耳膜,却压不过那句冰冷清晰的话语在洞内激起的死寂。

      凌轩的冰河倒挂,起手式习惯性会低半寸。

      这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瞬间刺入谢微尘早已千疮百孔的记忆深处,搅起一片猩红浑浊的泥沼。青霄山巅凛冽的风仿佛再次灌满肺叶,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的焦糊味。剑光,魔影,师尊最后那道破碎而决绝的背影,还有……云岫。

      不是凌轩,是云岫。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笑容干净又带着点怯懦,会在练剑后偷偷给他塞伤药的小师弟云岫。

      冰河倒挂,青霄剑法中最迅疾诡谲的一式,由下而上,专破护身罡气。云岫初学此招时总不得要领,不是角度有偏便是力道不足,被他这个大师兄握着手腕反复纠正了无数次,却总在起手时下意识地将剑尖压低半分,仿佛那样更能借力,更觉安全。这个微不足道、几乎无人留意的小习惯,竟成了如今刺穿一切伪装的铁证。

      原来凌雪辞早已知道。他不仅知道凌轩就是云岫,更近乎确认了自己就是那个背负弑师罪名的云羲。

      谢微尘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胸腔里那颗心脏却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死死盯着凌雪辞的背影,那身影挺拔如松,笼罩在指尖冰蓝剑芒的微光里,冰冷,坚硬,看不出一丝情绪波澜。

      他知道了多久?从何时开始怀疑?这一路同行,屡次出手相救,种种看似维护的举动,背后究竟是利用,是审视,还是……别的什么?那在地心炎池中及时渡来的调和之力,又算什么?

      无数疑问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却被一股更深的寒意冻结。他不能问,不能确认。一旦挑明,眼下这脆弱而诡异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凌雪辞的原则,凌家的规矩,对弑师之仇的追索……每一样都足以将他碾碎。

      洞内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压得人喘不过气。阿鲁似乎也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停下擦拭弯刀的动作,警惕又茫然地看向两人。

      良久,谢微尘极其缓慢地松开攥紧的拳,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宗主见识广博,对剑招细节竟也如此洞若观火。”

      凌雪辞没有回头,只是指尖的剑芒轻微晃动了一下,映得他侧脸轮廓明明灭灭。“看得多了,自然记得。”他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哗啦啦的水声无止无休。

      最终,凌雪辞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在微光下深不见底,掠过谢微苍白的脸,最终落在一旁试图缩小存在感的阿鲁身上。

      “此地不宜久留。黑牙部落的人既与操控傀影之人勾结,很可能有办法追踪到此。我们最多休整到天明必须离开。”他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决断,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从未出现过。

      阿鲁一个激灵,连忙点头:“是,是!这洞窟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长老给的木牌……”他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块暗红色蝎形图腾木牌,“长老说,必要时可凭此物去西边更深处的‘沉眠谷地’,寻找‘守石人’。”

      “守石人?”凌雪辞接过木牌,入手温热,材质非木非石,上面雕刻的蝎子图腾栩栩如生,细节处透着古老的气息。

      “嗯,”阿鲁点头,“祖辈流传下来的话,说若是遇到灭族大祸,可去沉眠谷地寻求最后庇护。但那里具体是什么情况,有没有守石人,我也从没去过,只知道大概方向。”

      谢微尘心中一动,怀中的巡天令再次传来微弱却清晰的悸动,所指方向,正是西方。古灯也隐隐传来赞同般的温热感。

      凌雪辞摩挲着木牌,沉吟片刻:“沉眠谷地……可知具体方位?”

      阿鲁挠了挠头:“只知道一直往西,穿过毒瘴林,越过黑水河,看到三座如同利剑指天的黑色山峰,谷地就在那山脚下。但具体路径我也不清楚,那里已经是南荒极深处,危险重重,寻常族人根本不敢靠近。”

      毒瘴林,黑水河,剑指峰……每一个名字都透着不详与危险。

      “我们必须去。”谢微尘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凌雪辞看向他。

      “巡天令指引的方向,也是西方。”谢微尘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事到如今,一些东西已无需再刻意隐瞒,也瞒不住。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一个冰冷探究,一个疲惫却坚决。洞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阿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气不敢出。

      最终,凌雪辞率先移开目光,将木牌抛还给谢微尘。“既如此,天明出发。”他走到洞窟另一角,盘膝坐下,指尖剑芒熄灭,整个人融入黑暗之中,只留下冰冷的声音,“抓紧时间调息。”

      谢微尘握紧手中温热的木牌,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依言坐下,尝试凝神感应古灯,恢复透支的心神。

      阿鲁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坐下,依旧尽职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瀑布的轰鸣中缓缓流逝。

      谢微尘心神沉入识海,古灯温暖的光晕抚平着他翻腾的情绪和神识的疲惫。方才那短暂的冲突与摊牌,虽然凶险,却意外地让他紧绷的心弦松弛了几分。最坏的情况似乎已经发生,却又没有完全发生。凌雪辞的态度暧昧难明,但这至少暂时不是一把悬在头顶即刻落下的利刃。

      他尝试着去回忆更多关于云岫的细节,关于那个雨夜的片段。师尊最后的眼神,云岫剑尖那低下去的半分……破碎的画面混乱交织,头痛欲裂,却有什么被掩盖的东西呼之欲出。

      另一边,黑暗中的凌雪辞同样闭目调息,但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

      云羲。

      这个名字在他心底碾过,带起复杂难言的滋味。当年青霄山惊变,震动各方。他与青霄上仙虽无深交,亦敬其为人。首徒云羲弑师叛逃,更是令人扼腕唏嘘。他奉命追查,最初确是为了宗门声誉与查明真相。

      但这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却与传闻大相径庭。

      一个能引得巡天令认主、被火蝎族尊为使者、身负古灯净世之力的人,会是一个卑劣的弑师之徒?一个在危机时刻会下意识护住旁人、甚至不惜透支自身救他的人,会是一个冷血叛徒?

      更何况,凌轩……或者说云岫,他那诡异的剑习惯,以及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令人不适的阴蚀气息,无不指向另一个更黑暗的可能。

      凌家内部的倾轧,京城的暗流,南荒圣教的阴影,巡天仙碑的碎片……一切似乎都缠绕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而谢微尘,或者说云羲,正是这张网的中心点。

      他之前不出手擒拿,甚至多次维护,与其说是确信他的清白,不如说是一种审慎的投资与利用。他需要藉由他,引出更大的鱼,揭开更深的秘密。地心炎池中出手助他,大半原因亦是如此——一个活着的、能引动古灯和碎片的谢微尘,远比一具尸体有价值。

      但此刻,某些冰冷的计算似乎正被一种更陌生的情绪干扰。是看到他透支倒地时那一瞬的不忍?是发现永烬烙印时那难以言喻的震动?还是……仅仅因为他是云羲,是那个曾经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青霄首徒?

      凌雪辞缓缓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中,精准地“看”向谢微尘的方向。后者呼吸平稳,似乎已进入深层次调息,怀中有微不可察的温润气息流转。

      他想起在凌家宗祠,仙碑残骸映照出的那个模糊侧影。不是谢微尘。

      真相,或许远比想象中更加残酷和复杂。

      天光微熹时,洞外瀑布的轰鸣声里,夹杂了一些不寻常的细微响动。

      凌雪辞骤然睁眼,身影已无声无息掠至洞口缝隙处。

      阿鲁也猛地惊醒,握紧了刀。

      谢微尘同样被惊醒,神识外放,脸色微变:“很多人,包围了这里。还有……那种阴冷的感觉。”

      凌雪辞目光冰冷:“看来他们找到我们了。”他侧耳倾听片刻,“不止黑牙部落的人,还有几个气息更强的,像是……苗人?”

      “苗人?”阿鲁一愣,“怎么会?这附近没有大型苗寨啊!”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用的是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穿透水声清晰传来:

      “洞里的朋友,老夫乃黑水河七十二寨联合祭坛巫祝帕莱。追踪邪祟至此,并无恶意,只请诸位出来一见,问明情由。”

      帕莱巫祝?阿鲁脸色一变,压低声音对两人道:“黑水河一带苗人部落的大巫祝,地位尊崇,很少离开祭坛的!他怎么会来这里?还说是追踪邪祟?”

      凌雪辞与谢微尘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是敌是友?

      “我们被困死了。”凌雪辞冷静地判断,“硬闯胜算不大。”

      谢微尘沉默片刻,忽然道:“他说的邪祟,或许不是指我们。”他想起了那些傀影和控铃人身上阴冷的气息。

      凌雪辞眸光一闪,略一颔首,扬声道:“外面可是帕莱大巫祝?在下凌雪辞,与两位同伴遭歹人追击,不得已在此暂避。巫祝既言追踪邪祟,可知围困我等的,除了黑牙部落,还有何人?”

      洞外沉默了片刻,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带上了一丝惊讶:“凌雪辞?可是天南凌家的宗主?”

      “正是。”

      “原来如此……”帕莱巫祝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些,“凌宗主,围困你们的,确有黑牙部落之人,但主导者却非他们,而是几个身染‘阴蚀之力’的外来者!老夫正是追踪他们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而来!请诸位出来一见,若真是误会,老夫可担保诸位安全离开!”

      阴蚀之力?莫非指的是操控傀影的那伙人?

      凌雪辞看向谢微尘,用眼神询问。

      谢微尘微微点头,低声道:“他身上的气息……很纯粹厚重,没有那种阴冷感。”

      凌雪辞不再犹豫,对阿鲁示意。阿鲁连忙摸索机关,沉重的石门缓缓滑开。

      天光涌入,刺得人眯起眼睛。

      洞外,瀑布水潭边的空地上,黑压压围了不下百人。一部分是穿着黑牙部落服饰、神色惊惶不安的战士,另一部分则是服饰更加精美、佩戴银饰、神色肃穆警惕的苗人战士,为首是几位气息深沉的老者,当中一人手持蛇头木杖,身穿繁复刺绣的深色麻衣,眼神睿智而锐利,正是方才说话的帕莱大巫祝。

      而在苗人战士的包围圈中,赫然躺着几具被藤蔓死死捆缚、仍在微微抽搐的黑衣尸体,正是昨晚操控傀影的那一伙人中的几个,包括那个控铃男子,他嘴角残留着黑血,眼睛瞪得极大,已然气绝,脸上却凝固着极度惊恐的神色。

      帕莱巫祝的目光扫过洞内走出的三人,在凌雪辞身上停留一瞬,点了点头,随即目光落在了谢微尘身上,尤其是他怀中那若隐若现的温润气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最后看向阿鲁手中的火蝎族木牌,露出了然之色。

      “看来老夫来得还不算太晚。”帕莱巫祝缓缓开口,手中的蛇头木杖轻轻顿地,“凌宗主,还有这位……身怀异宝的小友,以及火蝎族的年轻人。你们可知,追杀你们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严肃。

      “他们身上的,是早已被禁止的、源自‘永烬’的邪恶污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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