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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展锋刀X泽芳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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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浮生救了一个人,他估摸着,那人应该是个刀客。
那天他缺几味药材,提了药筐子上山去寻,下着雨,山路上滑,他怕一不留神从陡坡跌落,这样想着,听到了几声模模糊糊的喊叫。
有点像孩童,但带了些沙哑,听起来不像个人,他摸着方位走过去,先看见的就是只咕噜咕噜乱叫的鹦鹉,在地上蹦蹦,喊着:呃!来人啊!救命啊!
陈浮生蹲下去摸着小鸟的背羽,慢慢往上摸了摸它的头,捧着它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等它站好。小鸟很受用,往他的耳边隆起的编发里靠了靠。
他眼神再往后一看,原来地上还有个人。
那人伤的不算很重,没见太多血,只是那身复杂的衣服和脸上沾了泥泞,还下着雨,衬的他可怜。
陈浮生蹲下,摸了摸他的脉,再轻轻抹开挡着那人被雨淋湿的头发,替他清了眼睛。可怜人的手上握着一把横刀,握的紧,他使了力气才掰开,在人和药里犹豫了一瞬,便把筐放下,双手上下环抱着那刀客的头脖慢慢的把他抱了起来,让他半坐着靠在一旁的树根,又缓缓地俯下身把他背了起来,临走前,不忘拿上那把刀。
陈浮生心里想,早点回去,着凉了就不好了。
人是背回家了,只是那身淤泥和伤仍是看的人触目惊心,往床榻上铺了块用不着的布,陈浮生把人放下,又把刀靠在了床头旁边。他觉得这刀客一定是看重这刀的,希望他一醒来就能看见。
小鹦鹉有些拘谨,蹦哒一下从他肩膀上跳下去,再蹦蹦跳跳地躲进了刀客的头发里。
陈浮生哭笑不得,去后山水泵里取了山泉水,尽管知道昏迷的人没什么意识,还是决定把水烧一烧,也方便熬药。
泉水在煮,陈大夫对着那身黑白分明带些许蔚蓝挑染的衣服犯难,想查看伤势得扒开衣服,难在于陈大夫看不懂这结构无从下手。只是他手刚伸向那昏迷的人,有只小鸟就从一头长发里探出头来。
陈浮生半蹲在床榻边,捧着一双手等着小鸟儿跳上来,一只手托着它一只手轻柔摸了摸他的顶羽了,又挠了会下巴,陈大夫听见小鸟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自己也跟着笑了声。
“不怕”陈浮生对它说,说完便把它在一旁的柜子上。
大夫先把人的腰封拆了,再摘了肩饰,想来这刀客是个习武的,身材颇好,只是身上仍有几处擦痕和摔伤,额头上还有撞出的瘀血。
布巾沾了温水,被人捻着轻柔擦去发丝里的淤泥,避开伤口净了脸和身子,陈大夫待水烧烫了,把那布浸透了敷在瘀血上,又开始给伤口消毒。
那刀客不愧是习武的,昏迷了半天便醒了。
刀客坐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绿茵出神,小雨下着,空气很凉,房中药炉在煮,弥漫着一丝药香。
彼时陈浮生正从镇里街上回来,药筐子没拿回来,不知道被雨冲刷到哪去了,他还是缺些五味子和红景天,算了算最近赚的小钱减去必需,便踏步走出了门槛。
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刀客半坐着,似乎想下床,陈大夫走过去扶着他,说先别动。
刀客抬头冲他眨了眨眼,似乎是刚醒意识还不太清楚,花了几秒钟思考现在的处境,刚意识到是面前的人救了自己,又把眼睛垂下去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又愣了。
“我姓陈,名浮生”
“谢慕英”
先前那只小鸟很符合时仪地出现了,飞进屋在两人头顶转着圈,边转边扯着嗓子喊“活啦!活啦!”然后落在了谢慕英的肩膀上。
陈浮生说,意识还清醒着吗,动一动腿,腿有没有哪里疼?
刀客很听话地动了动,对他摇了摇头。
也许是意识终于完全清醒了,对着自己这接近半裸着躺在别人的床榻上慢慢红了脸。
“抱歉,我急着查看你的伤势,你不建议,可以先穿我的”陈浮生略带着些惭愧说,说完用手指了指窗外晒着的衣物,那身原本脏污的展峰衣服平整干净地晒在外头。
谢慕英应声答了句好,陈大夫低了身子和他嘱咐早晚用热毛巾敷在额头瘀血上,敷完记得揉开,反复三四天就会消。谢慕英点点头,陈浮生看他状态正常,便走开去找适合他穿的衣服。
人走远了,躺在床上的刀客缓缓低下头,伸出了手捂住了眼睛。在陈大夫看不见的地方一半窘迫一半害羞地彻底红了脸。
谢慕英恢复地快,过不了几天就能下床走动,顶着陈大夫担忧的眼神直接在他面前耍了两下横刀,陈大夫才点头妥协。
一段时日后,谢慕英也摸清了陈大夫的行程,早上到下午他会出门给人上门做义诊,以往午间是不回来的,会被镇里的乡亲里留下用膳,陈大夫不收乡亲的金,推辞也推辞不过,只得留下,也算是看做诊费。
下午和晚间陈大夫便回来炼制患者的药方,天亮再往返循环。然而如今每到午间红阳升到树顶枝头,大夫就会告辞,仍是被要求留下来,只是陈大夫最近是家里真有事,他说:“最近养了只小鸟。”
镇里相亲见此也不强求,却还是往陈浮生手里塞了一堆自己种的瓜果蔬菜。
陈浮生厨艺不算好,但也不差,但谢慕英不挑,起初他还想帮着陈浮生,却被拒绝,说没有让病人代劳的道理。
谢慕英自认为自己已经好的差不多,习武的人身板没那么脆弱,几天下来他和陈浮生同吃同住,也算是熟悉了些,他知晓到陈浮生天生有疾,是长白山上北天药宗下弟子,拜入宗门前四处求医无果,最后拜入宗主陈月门下学习灵素医术。
宗门诊断再次无果,要想习武,还得先治病,在宗门学透了灵素技法,他便告辞药宗,一边治病,一边义诊。
谢慕英听了低着眼瞧他,眼眉间带了些伤感。
那天生有疾的人反倒宽慰他“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用武内劲时而空虚,容易昏迷,不便习武。”
陈浮生也从他口中得知,他从南边舟山刀宗跋山涉水而来,一路向北,只求见一面华山雪景。陈浮生听了沉了半响,和他说,走的太北了,你应当是不知不觉走过头了。
刀客听完羞了耳廓,他不仅走错了路,也上错了山,也不慎踩到了因为下雨而塌陷的滑坡后撞晕昏迷。
他看见了那藏不住的一抹艳色,这个病人似乎总容易害羞,那时他穿着自己的药宗校服,那只小鹦鹉总想叼走衣服上的松子,他不允许,小鸟就和他生了气,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话,自己蹲在角落里不说话。
衣服干的很快,等陈浮生捧着那身刀宗展峰递给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对着他红了脸。又抬起眼睛盯着他看,陈大夫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关了门,不妨碍那刀客换衣物。
门外的大夫越发越觉得那刀客可爱,靠在门板上笑了出来。
屋里的刀客换下衣物,细细地叠好后交还给了原主。
陈浮生思绪回笼,想了想:
“为什么一定要看华山的雪”大夫好奇。
“我也不知道”刀客摇了摇头。
“只是同门都说,一定要去看看华山的雪。”
此时已经是年过中旬,天气转冷,陈浮生晚上在屋内生了火炉,眼前火光跳动,耳边是木柴燃烧地啪啦响声。
他抬起头说“长白山也有雪。”
“你想去看看吗。”
看到谢慕英缓缓点了头,陈浮生才轻轻拉着他袖口上的一支白羽,牵着他出了门,示意他往后边瞧。
谢慕英看过去,天上星光灿烂,远远看见白皑的山,神圣漂亮,看见牵着他的人转头张嘴说:这里是长白山山脚,你想上去看看长白山的雪吗。
第二天一早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答应了陈大夫什么事情,习武之人不在乎慎多,他头上的瘀血早就消了,胸口上的伤也好的差不多,最多也就是留疤。他本就不好意思一直麻烦药宗弟子,他觉得自己一心向江湖而生,终为江湖困,总要归回到其中去,随波逐流。
只是陈大夫问需不需要再留一段时间,把伤疤药除的时候,他鬼使神差地在对方担忧的眼神里答应了,谢慕英回想着,只觉得脸热。
陈大夫每天早出晚归,只有午间会回来一小会,他怕谢慕英闷坏了,检查了他的伤势之后告诉他,可以在周围走一走,练一练刀。
谢慕英应了声好。
晚间陈浮生点着一盏油灯写药方,一笔一划写下日服次数和用剂,写的累了,眯了咪眼,捏了两下鼻梁,趴在案上转头看门外,鹦鹉陪着谢慕英在门外练着刀,那耍刀的影子透着月光照进屋里,影子又被跳动的火拉的很长,刀法有断浪破竹之势,利落也干脆。
那刀法是犀利的,刀也是把漆黑好刀,月光时不时照亮着刀身,显得那挥出的招式似泼墨撒盐。
陈大夫加快了手上速度,正好赶上谢慕英提着刀进来,陈浮生刚写完最后几笔,心里默默想着谢慕英怎么会不寂寞呢?抬头对他说:“要是实在是落寞,可以和我比试比试。”
一人一鸟一路从南方向北跋山涉水,那把刀不知见了多少刀光剑影和快意恩仇,领教过多少英雄豪杰,如今被一身伤痕困在偏居一隅,怎么会不寂寞。
谢慕英平淡的脸掀起了些许波澜,刚想开口阻止,眼底透着些担心,陈浮生只是站了起来,知道他担心自己旧疾,摆手和他说无妨。
那只小鸟在谢慕英斗笠上蹦蹦“试试嘛!试试!”
谢慕英这才看见陈浮生身后桌案的展开的百草卷,自桌上一路垂到地上,摆着长短大小不一的柳叶刀。
“我学过药宗无方刀法。”
两把刀被反射着月光,谢慕英还是担心着他的旧疾,不敢下重手,他第一眼看见陈浮生就在想,自己一只手,是不是就能把那截手腕围起来。
分心的后果是他没来及弛风八步,陈浮生一记惊鸿掠水落在他眼前,那只平日里炼药的手挥着一把柳叶刀。在距离他眼睛还有五尺时划了道银光照雪。
他俨然没了声,只是停了手,垂着眼“是我承败了。”
再抬起头只见陈浮生左手拿着百草卷,慢慢地把地上掉落的柳叶刀拾起来,捡完他往前凑。那刀客也往前走,忽然间觉得唇边传来点点轻柔触感,随即齿间传来一丝甜味,陈浮生给他喂了颗糖。
他只手离开他的唇,抚了抚他的脸,便转身进了屋,留那耳朵红地要滴血的刀客一人站在屋外。
那糖是陈大夫为了哄镇里不愿服药的孩童空闲时熬的,袖口里和身上总带着几颗,加了些去火清凉的甜叶菊,没有熬的太甜。
谢慕英在外边任冷风吹了会才进屋,那糖化了大半,他没舍得嚼,默默含着,望着陈浮生收拾药材的背影想:这么甜呢。
第二天下午陈大夫搬着凳子坐在院子里挑捡着药材,谢慕英见了,盘腿在他身边陪着他打下手。
他再睁开眼第一眼花了好一会才混混沌沌反应过来自己曲着手枕在陈浮生腿上。他那时好半会没动静,陈浮生余光去瞧,才发现风太温柔,他已经靠着自己睡着了,陈浮生把他搂来的自己腿上。谢慕英如梦初醒,正准备起来,头顶上却抚上了一只手,给他呼噜顺着毛。
陈浮生抬头望向那雪山“明天上山吧。”
“我也是该回宗门了......”
一早些的时候,下了些小霜雪,天冷。陈浮生和他丢下两句话便出了门,回来时身上穿了件棉披风,又捧着件加厚的。谢慕英低微微弯着腰任他给自己系上,低头数着陈浮生的睫毛,伸出手抚掉了他肩上的落霜。
那只小鸟听说要上山,乐的绕着陈浮生飞了三圈,陈浮生笑,托着它踩在自己肩膀上,简单收拾上了山。
早在前几天他便提前写了医嘱给镇里乡亲,还去订做了两件绒披风,然后开始等待末年的一场霜雪。
初见时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陈浮生不放心他,牵着他的衣角,时不时回头看看他。谢慕英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戴在了陈大夫头上。这样每次回头,他就对不上那双眼睛。
夜晚星光灿烂,两人在半山腰扎了营稍作休息,谢慕英看陈浮生,看他被篝火照的柔和的眉眼唇。那人察觉到了他视线,也望了来,弯了眼睛,说:睡不着,要不要讲讲你怎么从舟山一路走来的?
“只要你愿意说。”陈浮生又往火堆里加了根木材。
谢慕英是个十七岁带着一把刀一只鸟就离开宗门的,那只小鸟被交到他手上时甚至还是只小崽。只有它半个手掌大,浑身带着绒绒的毛,他就带着这只小崽和一把刀,用了两年一路向北。
他领教强力的对手,也见过至情至性的人,两年间风沙擦过他的脸廓,磨着他的性子和那刀刃,道是个不喜功名,追求武技,无畏无悔,烟雨行舟快平生。
说完,谢慕英偏头看那只已经趴在他肩膀上睡着的小蓝鹦鹉。
“真好。”陈浮生听完说。
山顶的北天药宗仍有几抹翠绿,九月长白山山顶仍是一片白雪。陈浮生去拜见师兄弟和长老,把小鸟儿还了他,轻声和他叮嘱了几句,说可以随便走走看看雪,他会来找。
谢慕英找了个高处看雪,呼着点点白气,拂去自己身上落的碎雪,伸手看雪落在他手里融化,忽觉脚边有什么东西在蹭,他低头看,才发现那是一只棕狍,小家伙不怕生,瞪着一双明亮狍眼和他对视。
他只觉得这双亮眸很像一个人。
小鹦鹉明显对那棕狍起了兴趣,从他肩上飞下来落在小狍头顶,似乎很满意新找的小窝,喉间传出些呼噜呼噜声。
正想着,陈浮生已经寻到了他,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摸了摸那小狍,才问了句。
“冷吗?”
谢慕英摇头,又往前和他凑地近了些,陈浮生只觉得垂在两边的手被人捉了去捂着。斗笠遮了他的视线,只看见那人半张不知是羞的还是冻的绯色的脸,和那双薄唇一张一开捂着他的手问他:“你冷吗。”
他抽出一只手,把斗笠抬了抬,在雪中看见了一双炙烈的双眼。
于是那握着的手一直到山脚下也没松开,一人不想松,一人任他牵。
陈浮生下了山就望着南边看,一别宗门就是两年,宗门尚未重建完全,范阳先燃起战烟。天策军已经驰马赶往,雁门关苍云堡也会跟随北上。
又回想那时他遍地寻医无果,大夫掐着他的脉相感叹: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他拜入药宗门下,同门重复了两边他的名字,浮生 ,陈浮生,真是好名字,既然不便习武,他就学药,学神农百草,抬眼五千年。药宗重建问世也不过寥寥几年,但绝不是软弱之辈,他虽学的灵素心法,却最喜欢在对手对他毫无防备之时惊鸿掠水落在他眼前划上一刀银光照雪。
本都是第一次来到这江湖,水沉云轻,平淡浮生,或是做沉淀的沙,或是一叶扁舟就够了。
陈浮生停了回想,松了松被牵着的手,挠谢慕英的手心,在他手心打转,轻轻画着圈,问他长白山的雪好看吗。
谢慕英点点头,手上传来痒意,他把人的手反手扣着不让他挠。手指穿过指缝,指腹轻轻摩挲。
他目光落在那只青脉明显的手上,丝毫没注意陈浮生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经抬了起来。他抬起头,措不及防地撞进一对浅笑的眼里,陈浮生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鼻尖问他,和他学灵素医学,好不好啊。
自那以后,陈大夫每天的行程多了一项教谢慕英药宗灵素心法,谢慕英教他刀宗孤锋诀。
陈浮生把他学的神农百草诀,行宜制药本书都找了来,陪着他读,耐性和他讲着,谢慕英则是自己也说不准那刀法,不如比试一场。
两人最终打了个平手,被谢慕英挡出去的柳叶刀落了满地,陈浮生挑飞了他的斗笠。陈浮生还没来得及捡起那满地的刀,凌然天风落下来忽觉得眼前一阵黑白闪烁,没由来地头晕目眩,不受控制地往后倒,陈浮生心里想着这病发的不是时候,手下意识往前伸想抓些什么,被谢慕英抓住,随即被他带的一起往下跌,他慌乱想松手却已经来不及。情急之下谢慕英连伸手垫在他脑后。
两人双双往后倒,落地的发丝交织乱缠在一起,谢慕英一只手还垫在他脑后,一只手撑着地空出了两个呼吸的距离,气息浅浅呼在对方脸颊,定定地对视,用眼神无声地描绘着两个轮廓。
谢慕英俯身往下吻的时候陈浮生只来得及捧着他的脸,感受刀客勾着自己散落在脸上发别到耳后。陈浮生的手指划过他的耳廓和耳垂,怎么不害羞了呢,他想。
屋里那刀客靠在门上,右手背着手捂了半张脸,能看见的地方都是烧的。陈浮生思考着怎么哄着人把手拿开,他犹豫停了一瞬,伸手往下轻柔地挠了挠下巴。用安抚小鸟一样的方式手自头顶往下摸。摸了一会曲起食指蹭了蹭谢慕英的脸。
“我看看。”
那人磨磨蹭蹭移开手,右手手背上俨然有几道擦伤,泛着红,陈浮生给他简单处理后消了毒,捧着他的手安抚着吹了两口气,拿了纱布薄薄卷了一圈。
刀客脸烧地眼圈都泛着红,那一吻完全是下意识的想做就做,他背靠着门慢慢蹲下,想把自己缩起来,活像那只小蓝鹦鹉。
还没来得及缩,便觉得身边伴着他的人半跪坐在地上,陈浮生本来身量比他矮些,但半跪的姿势比谢慕英高。正好一抱就能缩在他肩窝,陈浮生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怜惜似的碰了碰那泛红的眼圈,才把他往怀里抱。
夜太安静,陈浮生抱着那刀客给他一下没一下地顺着毛,细声细语地和他讲起了南边的战事。
药宗尚在重建,门内各司其职,面对战火派不下人手,他却是个例外,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要向世人宣告药宗重建绝不是一笔空谈,满纸荒唐,一吹就灭的药渣。
环在他腰上的手紧了紧,谢慕英没说话,他不是不想陪着陈浮生,只是他没说,他就不问。
“我不是不想你陪我。”陈浮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些失真,刀客被药师初见时那样一手摸着头一手扶着肩抱,谢慕英能嗅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药香。
他说完就放开了谢慕英,谢慕英看着他,听他一字一句地说:“战场诡谲多变,我没有把握。”
“正因为没有把握,我只是个在后方的药医,你怎么办。”
陈浮生低头看谢慕英的脸,他不知道这个刀客是怎么把讲究出其不意一招必中一击必杀的江湖刀法练的正义凛然的,刀宗孤锋诀可以用在任何地方,但绝不是战场。
“什么时候走。”谢慕英问他。
“半个月,还有半个月。”
陈浮生似乎很喜欢捧着他的脸,垂着眼睛安静地看他,现在也一样。
半响他开了口:“我没怎么走出过长白山。”
“还有半个月......足够你粗略了解药宗灵素技法了了,我走后,你愿意替我照看镇里人吗。”
尽管知道这有些自私,像是本该飞扬的鹦鹉被锁了足。
谢慕英忽然说:“舟山有海,你想去看看吗。”
陈浮生低头撞进一双深沉认真的眼睛里,眼睛里映着他的倒影,他觉得生的太漂亮,低头额头靠着额头说悄悄话,说当然好,一路向南还能路过华山。
去华山看雪的人或许不是只看雪,有些事有些人比它更重要。谢慕英想。
长白山山脚下的小镇发现,那个从山顶上北天药宗下来的陈大夫身边多了一个刀客。带着斗笠和一把唐横刀。
还有一只蓝毛小鹦鹉!旁边的小妹补充说。
那小鹦鹉最开始有些拘谨,后来来的次数多了和镇里的孩童熟络了起来。
镇里乡亲猜测,这二人该是什么关系,两人常凑在一起说着什么,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陈浮生也不是真想让他短短时间内学会那些复杂的医理,他已经提前开了足够的药方和剂量,只是要按时服用,只是担心会突发病变。
临走那天谢慕英要给他编左耳边的三股发辫,陈浮生任着他编。
陈浮生临走前展开百草卷挑挑拣拣,挑出了一把细长的柳叶刀,伸手递出来。
“这是最利的一把,我拿它打青圃刀。”
他像是陷入回忆:“还用它盘过发。”
他想把这把跟了他多年的刀交给谢慕英留个挂念,只是谢慕英没接,反而解下了自己腰上系着的横刀,连带着刀鞘一起放在陈浮生手心上,和那把短小细长的柳叶刀摆在一起。
谢慕英的手覆着陈浮生的手合拢了他的手指。
“带着吧”
谢慕英把他送出了长白山,握着那把柳叶刀,轻轻地摸了摸刀柄。
每日来看诊的人变了,变成了陈大夫身边那个刀客,每当有人问起陈大夫去向何处,得到的回答是:陈大夫回宗门处理事务。看诊由他代劳。
有人问陈大夫什么时候回来,那刀客自己也说不准,或许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雨,他就回来了。
驻扎在范阳战线的天策府军营多了一位自荐的军医。
看那林绿和褐红服饰是个药宗弟子,带着一束百草卷,一把横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起初天策军并不打算将这来路不明的人领进军营,将军出了面将人带了进来。
将军只问他从哪来。那药宗弟子闻言垂着眼眨了眨:“长白山,北天药宗”
骑在马上一身银甲玄衣的将军摆了手便转头策马走进了军营。
“带进来吧”
“长白山离这可不算近。”
陈浮生后来才从伤员口中得知那将军姓李,是这支天策军的统领,士兵们身上挂着彩,仍然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他们李将军的辉煌战绩,如何骁勇善战,如何一战八方。陈浮生听了笑笑,转头去看被抬进来的新士兵。
镇里的人已经会和谢慕英打着趣,喊他谢小大夫。问他“及冠了没啊?”问他会不会看喜脉,去看看东边人家十二月怀胎的是不是个囡囡。
谢慕英磕绊着地说回答,还有一年才及冠,不会看脉象。乡亲们哄笑着,也不是真想刁难他,想着若真要求些命数,还是找纯阳宫的好。
谢慕英问诊的人家不多,总数不过五家,西边人家要看的是个伤了骨头的小妹,东边人家看的是个命悬一线的老翁,全靠几副药吊着。
范阳起兵过去一月有余,陈浮生在天策军营终是知道了那李将军的大名,火因烟,李生烟,那日他谢过李生烟,两人也算点头之交,后来来查看伤员伤势来的多了,一来二去就也认识了。
那日李将军难得陪着天策将士在篝火旁夜巡,开了一壶酒。
敌我军力悬殊,似乎想打持久战,陈浮生看不懂战势,但他清楚这片军营一共多少伤员。就算有藏剑山庄武库支持,若再无突破,物资紧缺是迟早的事,敌方精明,打一步退十步,不知道消耗了多少军力。
“陈大夫有挂念吗?”李生烟的话把他拉回了前线的篝火里。
他定睛看着李生烟手里展开的信,信上印着藏剑的章,反问道“将军呢。”
“有的。在江南”
星夜衬的那篝火更亮,陈浮生盯着它看,想起冰雪他见过的一双的眼睛,和今晚的夜一样。
“有人在长白山等我”
“这样。”
李生烟把信看了就折进怀里,起了身,望着南边对陈浮生说,若他什么时候来江南,就请他喝酒,一壶梅酒。
陈浮生当然是应好。
“人总要有个挂念的”李生烟的话被风吹远。
谢慕英走陈浮生走过的田脊,看燕南飞。
他循着记忆里的路线,上门拜访东边的人家,门未到,噩耗先来。
“东边家里那老头快不行了!”
“敌袭!”
满天火光,起初军营里都没把那火光当回事,远看竟和星空并无一二差别,可到最后他们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只箭,箭上有火。
“粮仓失火!快去粮仓”
李生烟背手握枪站在火光里,指挥人去边河取了水。
陈浮生眼看最后的伤员被转移才朝着火势反方向赶。
“不能闭眼!外孙......对,你外孙还没出生!”
东边人家嘈杂不堪,两三人围在床边。谢慕英听到消息直接使了轻功赶往东边,风声呼啸。
那床榻上的人已然油灯枯竭,一吹就倒。
陈浮生不知道耳边飞过了多少箭氏,只听箭声不见箭影,带着一股热浪,那把横刀已经出了鞘,陈浮生又斩断了几只箭,加快了动作远离火势。
风是南边吹来的。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偷袭。
在暗处的敌人已经和策军扭打在一起,刺目的腥红让陈浮生找不到方向,火光冲天,分不清是火红还是血红。
他忽觉脸边一片液体喷溅,是水,还是血?
一支箭从陈浮生背后的方向袭来。
谢慕英看着嘈杂的眼前画面,没迈进屋内,医者难救天下人,那老翁已是弩弓之末,但他在心里想:那老翁是不是原本能活的?
若是早一点,他是不是能活?
一阵堵塞感涌上他心头。
那只箭带着星星火光,穿透了陈浮生的颊发,滑过他脸旁,他感受到耳边发的焦灼感,和耳垂上划破伤口流下的一滴血,在沙地晕染成一点深色。
陈浮生丝经过一场劫后余生,觉得浑身都是冷的。
谢慕英堪堪靠在门槛前,耳边鸣声不断。
你在想什么呢?
你深入江湖,会有多少次热血溅于眼。
你独行义诊,会有多少救不回来的人。
那个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谢小大夫!”一声带着些哽咽的喊声在谢慕英耳边回响。他抬了眼寻找那声音来源,刚想开口,却听见那人说。
“不必多说,我们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的。”
那人勾起一个笑,说着些生离死别人之常情。
李生烟骑着一匹黑马驰来,喊了一声陈大夫,陈浮生回头,见马上那人红长枪指北让他撤退。
“往那边。”
那箭氏大抵是投完了,陈浮生点了头,伸手碰了碰耳环鬓发,盯着那处已经烧灼的头发愣神,握紧在手上的唐横刀,刀一横,半边鬓发已落在他手掌上。
刀宗孤锋诀,还是被他用在了战场上。
他展开手掌,却忽地有些庆幸,要断的不是右边谢慕英给他编的发。
那人眉目间仍是温和,声音却带了哽咽“我家老爷子原先本就病魔缠身,靠陈大夫几副药吊着,不必自责,本该如此”
“但是太痛苦了。”
“他太痛了”
她泪不成声。
谢慕英不忍再听,用眼神无声的安抚面前的人,他走江湖见过一心求死的人,心死了,浑身也没了活的生气,病痛缠身,痛苦无时无刻,死亡是一个解脱吗?
他去看那床榻上的人,瘦骨如柴。
陈浮生觉得脸上传来一滴湿润,是血,还是水。直到这星星点点的触感越来越密,越来越多,地上逐渐全被染深,刚刚落那滴血被溶解其中。
“雨!下雨了!”
一声婴儿哭啼在长白山脚下响起。
李生烟抬头,一滴水落进他眼里,他眨也不眨,眼间酸涩,但人往往喜欢用酸涩证明自己还存在这世间,他又低头呢喃着什么。
他回头呼喊着天策左翼军,掀起一场反攻,枪上红带飞扬。
一场雨。
一场从江南来的雨。
六月份江南的梅雨,一路北上。终于在九月的华北落下,来了迟了些,赶在了雨季的末尾。
那油灯终还是灭了,老翁的遗言出奇的平静,仿佛疼痛一瞬间全都抽去。
“我从来没有畏惧死亡。”
生死两茫。
有死亡,也有新生。
长白山脚下又落下一片枯叶,它会化作风絮,化作一捧黄土。
长白山迎来一个新生,陈浮生抬回一个伤员。
整个军营失火用了不过短短三分,平息下来用了三天。
李生烟找到陈浮生的时候,他刚伸出手替一个倒在地上的士兵合了眼。
“处理完这批伤员,你往北走吧。”李生烟道。
“中央会派支援,七秀坊也是。”
陈浮生愣神,他盯着北方泛白的天。半响他转了头。“若是有机会,我一定去江南找你喝酒”
李生烟笑的潇洒。
东边人家院中铜色纸钱的火仍在燃烧,一人拿起桌上一杯酒,尽数倒了下去,纸钱的灰烬向外飘,飘进长白山的雪里。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最后看了一眼策营,陈浮生走上了返程的路。
范阳的喜讯传到长白山山脚已是十月,陈浮生几乎是跟着这消息同时到的,他一路走上坡,来到那间长白山山口的小居,推开了门。
谢慕英正往坡上走,走在田脊里,看雀北回。他看的愣了神,此时正值秋收,灰蒙天地间留着几片橙红残阳。
他抬起头,上坡俨然站着一个陈浮生。
陈浮生笑的很轻,缓缓伸出手,半摊开。
他被谢慕英抱着,扯着披风往他身上裹,似乎是跑了一段路,陈浮生靠在他肩头匀着气,等谢慕英细细看过他的眉眼,最终抚上他的脸,指腹划过他脸边。
“瘦了......”
“是么”陈浮生回,伸手覆上了谢慕英的手。
谢慕英呼在他耳畔的呼吸都是抖的,抱的紧,隔着那明显断掉的鬓发印了一下他的脸。轻的不能算一个吻,只是碰了碰。
“冷”陈浮生偏过头,在他掌心蹭了一下。
“我们回去吧。”
谢慕英的披风最终戴在了陈浮生身上,被他牵着走,进屋解了披风转头才看见那刀客眼圈都是红的,眼里隐约泛着水。陈浮生示意他低低头,自己伸手去捂他被冻红的耳廓,放轻了声音:“怎么了”
“想你了。”
他微微踮着脚,额头贴着额头,用比之前还轻的音量说:“那不走了。”
他不走了,谢慕英也不想走出主卧。
这个吻有点长,也很密,从嘴角开始一直到整瓣下唇,带动了情热。
分开时两个人有点匀不上气,脸上泛着粉,最后陈浮生坐在床榻边,谢慕英埋在他肩窝,声音有些闷。
“我不会。”
“我也不会。”陈浮生失笑。
......
雪还在下。
谢慕英端着一碗粥进门的时候陈浮生已经坐起来,他把粥放下来,去床边牵陈浮生的手。陈浮生让他去药柜找药膏,谢慕英问他什么药。
陈浮生低低笑了:“擦伤。”
刀客带着绯红的耳廓有些着急地走出门外找药。
小鹦鹉堪堪飞进屋,见他回来了,亲昵地往他颈上蹭,昨晚被隔在门外的怨气消散了。
陈浮生回来的第二天,东家长辈的死讯传到他耳朵里。他带着谢慕英去拜访,顺便看看那人家出生刚满月的孙女。
前一天他走不太了路,谢慕英陪他坐着,揉他的手腕,和他讲着他听过的江湖传闻,陈浮生和他说着那军营里的几个月。
刚刚个月的小女孩浑身带着些幼儿奶香,五指只能抓住母亲的小拇指,咧着嘴笑。
陈浮生带了些品质稍好人参赠了去,又烧了些纸钱,简单聊了聊。
那母亲抱着小女孩,眼中柔情似水,对两人说“不必说节哀,有她了。”
长白山山上下来个堪堪才到陈浮生腰间的药萝卜,喊着“浮生师兄!”陈浮生摸摸她的头,和她聊起了镇民的身体状况,被那药萝卜一一记下。
陈浮生和谢慕英在一个天地刚醒的早晨离开了长白山山脚,还未日出。临走前,谢慕英折了自己衣服心口上的一根白羽,编在了他那簇断发上。
陈浮生伸手摸了摸,感受那三股纹路。
药萝卜望着无人的小居,为了交接陈浮生的义诊,宗门终是能抽出些人手,他又喊了个师兄下山帮她整理陈浮生留下的那些药方子,她透过未关的门看向东向日出,勾起一个笑。
陈浮生救了一个人,他估摸着,那人应该是个刀客,刀客带着他回流江湖之中,做个四海游医,烟雨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