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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碎裂的纪念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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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砚裴是被手机日历的提醒吵醒的。
屏幕亮着,显示“5月20日”,下面用小字标着“稀雨生日”。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足足半分钟,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今天是宋稀雨的二十七岁生日。
往年的这一天,他总会提前半个月准备。第一年送了她攒了三个月工资买的画具,第二年在出租屋煮了碗长寿面,第三年带她去了海边看日出,第四年……第四年他偷偷订了戒指,却被她那句“还没准备好”挡了回去。
那时他只当她是害羞,现在才明白,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那些被他忽略的犹豫和闪躲,全是她藏不住的苦衷。
贺砚裴坐起身,窗外的天刚蒙蒙亮,楼下的早餐摊已经飘来油条的香气。他摸了摸床头柜,那里原本放着宋稀雨的闹钟——一个画着薄荷图案的小闹钟,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响起,像她的声音一样清脆。
可现在,那里只有一堆散落的图纸。
他赤脚走到客厅,阳台上的薄荷丛已经重新冒出了嫩芽,嫩绿色的,怯生生地扒着土壤。那天他剪秃了所有枝叶后,终究没狠下心连根拔起,就像他对她的感情,断了表面的牵连,根却还在心底盘桓。
“还会长出来吗?”贺砚裴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点新绿。指尖的凉意顺着神经爬上来,让他想起去年生日,宋稀雨蹲在这里,指着刚冒头的薄荷说:“你看,它们跟我们一样,都会好好长大的。”
那时她眼里的光,亮得像星星。
贺砚裴站起身,走到书房。抽屉最深处压着一个丝绒盒子,他犹豫了几秒,还是把它拿了出来。打开盒子,铂金戒指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内侧刻着的“X&Y”(稀雨&砚裴)清晰可见——那是他偷偷刻的,想在去年生日给她一个惊喜。
现在看来,倒像是个笑话。
他把戒指捏在手里,金属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骨髓。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消息,提醒他上午十点要去医院对接扩建项目。贺砚裴盯着“医院”两个字,指尖突然发抖——宋稀雨会不会在那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压了下去。他已经看过她和那个男人的合照了,她那么开心,怎么会在医院?是他自己不肯死心,才总往坏处想。
贺砚裴把戒指塞回抽屉,拿起西装外套出门。车库里的车落了层薄灰,他打开车门时,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薄荷香——是宋稀雨去年夏天在车里放的香薰片,早就没了味道,可他总觉得那香气还在,像个挥之不去的幽灵。
车子驶过他们常去的那家蛋糕店,贺砚裴的方向盘下意识地打了个弯。停在店门口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都已经分手了,还买什么蛋糕?
可脚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推开车门就走了进去。店员笑着问:“先生需要什么?今天有新款的草莓慕斯。”
“要一个芒果千层。”贺砚裴几乎是脱口而出。宋稀雨不喜欢吃太甜的,唯独对芒果千层情有独钟,说“芒果的甜带着点酸,像我们的日子”。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的喉咙突然哽住。
店员打包蛋糕时,贺砚裴看着玻璃柜里的生日蛋糕,突然问:“有蜡烛吗?”
“有的,要多少根?”
“二十七根。”
走出蛋糕店,手里的盒子沉甸甸的。贺砚裴看着盒子上印着的笑脸,突然觉得无比讽刺。他到底在做什么?捧着一个她不会吃的蛋糕,纪念一个她不想再过的生日。
他把蛋糕扔在后座,发动车子往医院开。路过十字路口时,红灯亮了,他停下车,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角的便利店。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冰柜前,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头发扎成乱糟糟的马尾,正费力地踮着脚够最上层的牛奶。
是宋稀雨。
贺砚裴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下意识地想推门下车,手指刚碰到门把手,就看到她的手突然一抖,牛奶盒从手里滑了下去,“砰”地砸在地上,白色的液体溅了她一裤腿。
她愣了几秒,才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捡那个空盒子。可她的手指像是不听使唤,怎么也捏不住,捡了三次都掉了下去。最后她放弃了,只是蹲在那里,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着。
贺砚裴的眼睛瞬间红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宋稀雨。那个永远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画笔都要按颜色排序的女孩,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狼狈又无助。她的手为什么会抖?是生病了吗?还是……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响了喇叭。贺砚裴猛地回神,踩下油门,车子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后视镜里,宋稀雨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车流里。
他不敢停。
他怕自己一停下来,所有的伪装都会崩塌。他怕看到她眼里的脆弱,会忍不住戳穿她的谎言,会毁掉她拼尽全力为他铺好的“生路”。
贺砚裴死死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手心全是冷汗。医院的轮廓越来越近,可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方向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宋稀雨,你这个骗子。”他低声骂着,声音哽咽,“你怎么能这么狠……”
对接项目的医生是个姓李的老教授,说话温和,带着书卷气。贺砚裴强打起精神,跟着他在住院部巡查,可脑子里全是刚才便利店的画面——她的手抖得那么厉害,是不是病情加重了?她一个人去买牛奶,是不是身边根本没有那个“新欢”?
“贺设计师?”李教授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这边是神经内科的病房区,扩建时要考虑到病人的活动需求,尽量宽敞些。”
贺砚裴点点头,目光扫过病房门口的牌子。301,302,303……当他的视线落在307病房时,脚步突然顿住了。
病房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里面传来护士的声音:“宋小姐,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还抖吗?”
宋小姐?
贺砚裴的心脏像被重锤砸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缝,往里看去。
宋稀雨正坐在病床上,背对着他,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剪短了,露出苍白的脖颈。她的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却怎么也握不住,刚碰到嘴边就掉了下去,滚到床底。
“我来吧。”护士弯腰捡起苹果,拿出水果刀削了起来,“你这病就是这样,越紧张越不受控制。贺先生……哦不,没什么。”
护士似乎说错了话,连忙闭了嘴。宋稀雨却像是没听见,只是盯着窗外,眼神空洞得像口深井。阳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能看到她脸颊上的颧骨凸了出来,比上次见面瘦了整整一圈。
贺砚裴站在门外,浑身冰凉,像被扔进了冰窖。
原来她真的病了。
原来她一直在医院。
原来那个合照是假的,那些狠话是假的,她所谓的“幸福”,全都是演给他看的。
他想起她蹲在便利店捡牛奶的样子,想起她画里那只孤单的猫,想起她分手时通红的眼眶……那些被他误解的细节,此刻全变成了刀子,一片片割着他的心脏。
他居然相信了她的话。
他居然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受苦。
他居然……还在学着忘记她。
“宋稀雨……”贺砚裴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冲进去抱住她,想告诉她自己知道了真相,想求她原谅自己的迟钝和懦弱。
可他的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迈不动。
他看到宋稀雨慢慢抬起手,指尖在空气中徒劳地抓着什么,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贺砚裴凑近了些,才听清她的话——
“砚裴……薄荷……”
“年糕……饿了……”
“别走……”
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的,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护士削好苹果,递到她手里:“宋小姐,吃点东西吧。”
宋稀雨接过苹果,却突然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护士:“你是谁?我……我在哪里?”
护士叹了口气,耐心地说:“我是小王啊,这里是医院,你生病了,记得吗?”
宋稀雨摇摇头,眼里充满了恐惧:“我生病了?那……贺砚裴呢?”
“贺先生……”护士犹豫了一下,“他……他在忙工作呢。”
这个谎言显然起了作用,宋稀雨的眼神安定了些,她低下头,小口地啃着苹果,嘴里还在念叨:“他忙……等他忙完……会来接我的……”
贺砚裴再也忍不住,猛地推开门冲了进去。
宋稀雨和护士都吓了一跳,她抬起头,看到贺砚裴时,眼睛突然亮了亮,像个看到糖果的孩子:“砚裴?你来了?”
可下一秒,她的眼神又变得茫然,皱着眉看着他:“你是谁?我认识你吗?”
病情已经恶化到这种地步了吗?连他都认不出来了?
贺砚裴走到床边,蹲下身,握住她拿苹果的手。她的手很凉,骨节突出,指尖还在微微发抖。苹果从她手里滑下去,滚到他脚边。
“稀雨,是我,贺砚裴。”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我来了,我来接你了。”
宋稀雨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可她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过了几秒,她突然笑了,像个孩子一样:“贺砚裴……这个名字,很好听。”
“我们认识很久了。”贺砚裴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感受着她指尖的冰凉,“你忘了吗?我们在大学的画展上认识的,你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一幅画前……”
“画?”宋稀雨的眼睛亮了亮,“我喜欢画画……画薄荷,画猫,画……”她的话突然断了,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画……忘了……”
“没关系,我帮你记着。”贺砚裴哽咽着说,“我们养了一只猫,叫年糕,很胖,总爱啃薄荷。我们住的房子有个阳台,你种了很多薄荷,说闻着舒服……”
宋稀雨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可眼里的茫然一点都没减少。当贺砚裴说到“我们在一起五年”时,她突然皱起眉,用力抽回手:“你骗人!我不认识你!”
她的情绪变得激动,手舞足蹈地想推开他:“你走!我要等贺砚裴!他会来接我的!”
“我就是贺砚裴啊!”贺砚裴抓住她的手,心痛得无法呼吸,“稀雨,你看着我,看看我啊!”
宋稀雨却像没听见,只是不停地挣扎,嘴里喊着“你走”“骗子”。护士连忙上前拉开他:“贺先生,你先出去吧,她情绪不稳定,会加重病情的。”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贺砚裴看着护士,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她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护士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她不让说的,说怕你难过……是渐进性记忆与运动退化症,很罕见的病,会慢慢忘记所有事……”
后面的话,贺砚裴没听清。他看着病床上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宋稀雨,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原来她不是不爱了,是不敢爱了。
原来她不是走了,是怕连累他才躲起来了。
原来她那句“忘了我吧”,藏着这么多的不舍和绝望。
贺砚裴走出病房,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他想起后备箱里那个芒果千层,想起抽屉里那个刻着名字的戒指,想起自己这几个月的“努力忘记”,突然觉得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他居然让她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贺先生?”李教授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看着他苍白的脸,“你没事吧?”
贺砚裴摇摇头,哑着嗓子问:“李教授,这种病……还有希望吗?”
李教授叹了口气:“很难,目前没有特效药,只能延缓进程。宋小姐是个很坚强的姑娘,一直配合治疗,可病情恶化得比预期快……”
贺砚裴的视线落在307病房的门牌上,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他转身往电梯口走,步伐踉跄。
“贺先生,你去哪?”护士问。
“我去接她回家。”贺砚裴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她的家在这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医院。”
他去办理了出院手续,无视了医生“最好留院观察”的建议。当他走进病房,再次握住宋稀雨的手时,她没有挣扎,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回家,稀雨。”贺砚裴把她抱起来,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回我们的家,有薄荷,有年糕的家。”
提到“家”的时候,宋稀雨的眼神似乎亮了一下,她伸出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贺砚裴抱着她走出医院,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带着暖意。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宋稀雨,她的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个睡着的孩子。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低声说,声音哽咽,“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车子开回了他们的老房子。推开家门,年糕从朋友家接回来了,看到宋稀雨,立刻“喵”地叫着跑过来,围着她的轮椅蹭来蹭去。
宋稀雨看着猫,突然笑了,伸手想去摸它,手却抖得厉害。贺砚裴握住她的手,帮她轻轻放在年糕的头上。
“是年糕,”他说,“你养的猫。”
宋稀雨点了点头,嘴里小声念叨着:“年糕……年糕……”
贺砚裴把她抱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倒水。路过阳台时,他看到那片重新冒出的薄荷芽,突然想起宋稀雨说过的话:“薄荷的生命力很强,只要根还在,就一定能长出来。”
他想,他们的爱也是这样。就算被谎言斩断了枝叶,只要根还在,就一定能重新发芽。
他端着水走回客厅,宋稀雨正盯着茶几上的蛋糕盒看。贺砚裴把水放在她面前,打开蛋糕盒,二十七根蜡烛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生日快乐,稀雨。”他点燃蜡烛,火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像两簇跳动的星星,“二十七岁生日快乐。”
宋稀雨看着蜡烛,突然问:“我……过生日吗?”
“嗯,”贺砚裴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每年都过,以后也会每年都过。”
宋稀雨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泪水,她看着贺砚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说出一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贺砚裴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他知道,她可能永远也记不起他了。那些甜蜜的过往,那些深刻的记忆,可能都会被这该死的病彻底抹去。
可没关系。
他会记得。
他会把他们的故事,一遍遍地讲给她听。
他会陪着她,用剩下的日子,对抗这场残酷的遗忘。
贺砚裴低下头,在她的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像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没关系,”他说,“我记得就好。”
蛋糕上的蜡烛还在燃烧,橘红色的火苗映着两人的脸。年糕蹲在旁边,尾巴轻轻扫着地板,阳台的薄荷芽在风里轻轻摇晃。
这个迟到的生日,没有欢声笑语,却有着劫后余生的温柔。
贺砚裴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宋稀雨可能会忘记他的名字,忘记他们的家,甚至忘记自己是谁。但他会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因为爱不是记忆的附属品,而是刻在灵魂里的本能。就算记忆被岁月磨成碎片,那份本能,也永远不会消失。
就像此刻,宋稀雨虽然眼神茫然,却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
贺砚裴看着她,眼里的泪水慢慢变成了温柔的笑意。
他们还有时间。
只要在一起,就还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