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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樱花与旧长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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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阳光带着暖融融的温度,透过公交车的车窗落在宋稀雨的手背上。她正歪着头看窗外,指尖随着路边的树影轻轻晃动,像在数着什么。
“还有两站就到了。”贺砚裴轻声提醒。他手里攥着两张纸巾,另一只手虚虚护在她身侧——公交车偶尔颠簸,她总会下意识地往他这边靠,像只需要依靠的小动物。
宋稀雨转过头,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我记得这个路,以前我们总坐这班车去公园。”
贺砚裴的心脏轻轻颤了一下。今天上午她的状态异常稳定,不仅记得他的名字,还能说出很多过去的细节。林薇来送药时,看到她能准确叫出“薇薇姐”,眼圈红了好几次,偷偷拉着贺砚裴说:“说不定……说不定会慢慢好起来呢。”
他没敢接话。医生说过,这种短暂的“记忆回光”在病程中并不少见,更像是大脑在做最后的挣扎。但他私心愿意相信林薇的话,愿意抱着那点渺茫的希望,像守着雪地里的火种。
公交车到站,贺砚裴扶着宋稀雨下车。公园门口的樱花树已经谢了大半,地上铺着一层粉白色的花瓣,像落了场温柔的雪。风一吹,剩下的花瓣簌簌往下掉,落在宋稀雨的发梢上。
“你看。”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还没完全谢完呢。”
“嗯,等明年春天,我们再来等它开。”贺砚裴帮她拂掉发梢的花瓣,指尖碰到她的耳廓,她微微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他们沿着石板路往里走,路边的长椅上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小孩骑着滑板车从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这是他们以前最常来的公园,每一棵树、每一盏灯,都藏着细碎的回忆。
“那边有卖棉花糖的。”宋稀雨突然指向不远处的小摊,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雀跃,“我想吃。”
“好。”贺砚裴牵着她的手走过去。她的手很凉,他用掌心把她的手整个包起来,慢慢搓着。摊主是个中年阿姨,看到他们笑着说:“小情侣出来散步啊?这樱花天,最适合谈恋爱了。”
宋稀雨的脸颊微微泛红,没有说话,只是往贺砚裴身边靠了靠。他付了钱,接过棉花糖递给她,看到她小口小口地咬着,嘴角沾了点糖霜,像只偷吃东西的猫。
“沾到脸上了。”贺砚裴拿出纸巾,轻轻替她擦掉。他的指尖碰到她的皮肤时,她的睫毛颤了颤,抬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他熟悉的温柔。
“砚裴,”她突然说,“我们好像很久没这样出来过了。”
“是我不好,以前总忙着工作。”贺砚裴的喉头发紧。他想起分手前那段时间,他正赶一个大项目,经常加班到深夜,有时甚至住在工作室。宋稀雨那时总说“别太累了”,他却总说“等忙完这阵就好了”。
现在才明白,很多“等以后”,其实是等不起的。
“不怪你。”宋稀雨摇摇头,咬了口棉花糖,含糊地说,“我知道你是想早点攒够钱,给我买带大阳台的房子。”
贺砚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牵着她往公园深处走,经过一片草坪时,看到几个年轻人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在蓝天上摇摇晃晃,像只自由的鸟。
“我们以前也放过风筝。”宋稀雨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风筝,眼神有些恍惚,“你放的那只蝴蝶,总飞不起来,最后线还断了。”
“是你非要买那只最花哨的,骨架太脆了。”贺砚裴笑着反驳,记忆突然变得清晰——那天风很大,他举着风筝跑了好几圈,累得满头大汗,风筝却总在低空打旋。宋稀雨笑得直不起腰,说“贺砚裴你好笨”,却在他气馁时,突然跑过来抱住他,说“没关系,我们下次买只雄鹰”。
那时的风里,全是青草和阳光的味道。
“后来我们就去划船了。”宋稀雨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她指着不远处的湖,“你把船划到湖心,突然说‘宋稀雨,我们结婚吧’,吓得我差点掉进水里。”
贺砚裴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那你现在愿意吗?”
宋稀雨愣住了,手里的棉花糖差点掉在地上。她看着贺砚裴的眼睛,他的眼神很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阳光落在他的侧脸,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像画里的人。
她的心脏“咚咚”地跳着,像要撞开胸膛。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我愿意”,想告诉他不管以后会怎么样,她都想和他在一起。
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犹豫。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是贺砚裴昨天帮她剪的,他说“留太长容易抓伤自己”。
“我……”她张了张嘴,喉咙突然发紧,“我忘了……我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贺砚裴脸上的期待慢慢淡了下去。他看到她的眼神又开始变得茫然,像蒙了层薄雾。
“没什么。”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温柔得像风,“我们去那边坐会儿吧。”
他牵着她走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这是他们以前最常坐的长椅,椅背上刻着模糊的爱心,是他当年偷偷用钥匙划的。宋稀雨靠在椅背上,看着湖面的波光,手里还捏着那根快吃完的棉花糖棍。
“砚裴,”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的手,为什么总抖啊?”
“累了就会这样,休息休息就好了。”贺砚裴避开她的眼睛,看着远处的风筝。
“可我没干什么啊。”她把双手放在腿上,努力想让它们不动,指尖却还是控制不住地颤动,“是不是……我得了很严重的病?”
贺砚裴的心脏猛地一沉。她还是知道了。或者说,她模糊地感觉到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她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淡淡的哀伤,像秋天的湖水。
“是有点麻烦的病,”他斟酌着措辞,尽量说得轻松,“但慢慢治,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吗?”宋稀雨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确定,“可我总忘事,有时候连你都不认识……我怕。”
“别怕。”贺砚裴握住她的手,用自己的掌心包裹着她的,“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会每天都跟你打招呼,说‘你好,我是贺砚裴’。等你什么时候听烦了,说不定就记住了。”
宋稀雨笑了笑,眼角的梨涡浅浅的,却带着一丝苦涩:“那你会不会烦啊?每天都要跟我说一遍。”
“不会。”贺砚裴的声音很坚定,“跟你说话,我永远不会烦。”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小本子,翻开其中一页,递给她看:“你看,我记了好多事。比如你喜欢芒果西米露,不喜欢吃香菜根,看到樱花会开心,听到打雷会害怕……就算你忘了,我这里都记着。”
宋稀雨低头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字,指尖划过“稀雨今天认出年糕了”“稀雨想吃番茄鱼”“稀雨记得大学的樱花树”……每一行字,都像一根针,轻轻扎在她的心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哽咽着问,“我这样……会拖累你的。”
“你不是拖累。”贺砚裴把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你是我的光啊,稀雨。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湖边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湖水的潮气。远处的风筝还在天上飞,小孩的笑声隐隐约约地传来。宋稀雨在他怀里安静地靠着,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带着温热的温度。
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砚裴,我想画画了。”
“好啊,回家我把你的画具找出来。”
“不,”她摇摇头,指着湖面,“我想画现在的样子,有风,有湖,还有……你。”
贺砚裴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他扶着她站起来:“那我们回家拿画具?”
“嗯!”宋稀雨用力点头,像个得到许可的孩子。
回去的路上,她的状态又好了些,指着路边的商店说“这家面包店的牛角包最好吃”,看到遛狗的人会说“那只金毛跟我们小区的豆豆长得一样”。贺砚裴耐心地应着,心里却像悬着一块石头——他不知道这样的清醒能持续多久,只能贪婪地抓住每一个瞬间。
快到小区门口时,宋稀雨突然停下脚步,看着街角的便利店,眼神有些恍惚:“我好像……在这里丢过东西。”
贺砚裴的心一紧。她是想起那天掉牛奶的事了?
“丢了什么?我帮你找。”
宋稀雨摇摇头,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回忆:“忘了……好像是很重要的东西。”她的手突然开始抖得厉害,脸色也变得苍白,“我头好晕……砚裴,我好像……”
“我在呢,别怕。”贺砚裴连忙扶住她,看到她的眼神又开始涣散,“我们回家,好不好?”
宋稀雨点点头,任由他扶着往前走。她的脚步很虚,几乎是靠在他身上才能站稳。走到楼下时,她突然抬起头,看着贺砚裴,眼神里满是陌生:“你是谁?为什么要扶着我?”
贺砚裴的心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凉透了。
还是来了。
“我是贺砚裴,我们是朋友。”他重复着这句说了无数次的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朋友?”宋稀雨皱着眉,往旁边退了一步,想挣脱他的手,“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
“别闹,我们先上楼,好吗?”贺砚裴放柔了声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无害。
“我不认识你!”宋稀雨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用力推开他,“你走开!我要找贺砚裴!”
“我就是贺砚裴啊。”贺砚裴的声音有些发哑。
“你不是!”宋稀雨的眼泪掉了下来,带着恐惧和委屈,“我的贺砚裴……他不会强迫我……”
贺砚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突然觉得无力。他想告诉她“我就是”,想把她抱在怀里说“别怕”,可他知道,现在的她听不进去。
他慢慢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好,我不碰你。我们先上楼,你家就在楼上,对不对?”
宋稀雨点了点头,警惕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地往楼道里走。贺砚裴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看着她扶着墙壁,艰难地往上爬,每一步都走得很吃力,心里像被钝刀割着一样疼。
回到家,宋稀雨径直走到沙发边坐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刺猬。年糕走过去蹭她的腿,被她下意识地推开。
贺砚裴倒了杯温水放在她面前:“喝点水吧。”
宋稀雨没动,只是低着头,小声地念叨着:“贺砚裴……你在哪里啊……”
贺砚裴站在原地,看着她孤单的背影,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累。像一场永远跑不到终点的马拉松,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走到阳台,看着那片重新冒出的薄荷芽。夕阳的余晖落在嫩芽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他想起宋稀雨说过“薄荷的生命力很强”,可再强的生命力,也要经历风雨的摧残。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医生打来的。
“贺先生,宋小姐的药该换了,明天你过来拿一下吧。”
“她今天……状态不太好。”贺砚裴的声音很沙哑。
“这种波动是正常的,”医生叹了口气,“家属要有耐心。记忆退化不仅是忘记事,还会影响情绪控制,她可能会突然暴躁、恐惧,这些都不是她本意。”
“我知道。”
“另外,”医生顿了顿,“下次复查时,最好做个全面评估,看看是否需要住院观察。她现在的情况,独自在家很危险。”
贺砚裴的心脏沉了沉:“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像无数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的狼狈。
他该怎么办?真的要送她去医院吗?可他一想到她在病房里孤单的样子,就舍不得。
“贺砚裴……”
身后传来宋稀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
贺砚裴猛地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客厅门口,眼神里的陌生淡了些,带着一丝探究:“你……真的是贺砚裴吗?”
“是我。”他快步走过去,不敢靠太近,“你感觉好点了吗?”
宋稀雨点了点头,眼神依旧有些茫然:“我刚才……是不是对你发脾气了?”
“没有。”贺砚裴笑了笑,“你只是有点累了。”
宋稀雨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的手好抖……我是不是……很麻烦?”
“不麻烦。”贺砚裴的声音很温柔,“一点都不麻烦。”
那天晚上,宋稀雨没再提“不认识他”的事,只是很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无声的画面。贺砚裴做了她以前爱吃的鸡蛋羹,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没说好不好吃。
睡觉前,贺砚裴给她擦脸时,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明:“砚裴,明天……我们还去公园好不好?我还没画完那幅画。”
贺砚裴的心脏轻轻一颤:“好。”
“拉钩。”她伸出小拇指,眼神里带着孩子气的认真。
“拉钩。”贺砚裴勾住她的手指,指尖传来她微凉的温度。
关灯后,贺砚裴躺在沙发上,听着卧室里均匀的呼吸声,久久不能入睡。他知道,明天可能又是重复的一天——她或许会记得公园的约定,或许会再次问“你是谁”,或许会突然情绪失控,或许会安静得像个影子。
但他会陪着她。
就像守着那片薄荷,就算知道冬天会枯萎,也愿意在春天到来时,期待它重新发芽。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地板上,像一条银色的路。贺砚裴看着那片光,轻轻闭上了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他还有很多话要跟她说,很多事要陪她做,很多回忆要替她记着。
只要她还在,他就不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