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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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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喟叹,似感慨,似言已尽,似意无穷。
虫与蛙将腹部吹鼓,对夏夜抱以一腔热情,在潮湿的花泥地上将心事付与出去,在热烈中暗涌不平。
一声声,一阵阵,一片片,织就网。网脚默默彼此靠近,又想将讲不清、道不尽、难以讲、不敢讲的那些似有似无的一缕缕拢在一起。
人心哪里经得住推敲。
申明简不再逼问下去了,他还有很多时间。这些大把的时间都能用来小心地取出珍珠,并不伤害外壳。
曲意意识浑噩,他好像在看一场由自己主演的恐怖电影。
一会儿是匍匐在阴暗的弄堂角落里,蚊蝇在身上嗡嗡纷飞。
一会儿是被过路的人随意踹了一脚滚到一边,那人从众皆无面孔。
一会儿是洗过澡穿了新衣冷眼去瞧被抬走的尸首,并不知晓物伤其类。
一会儿是遍体鳞伤地畏惧愤怒怨恨无助逃避,方知那原来就叫皇帝的新衣。
魑魅魍魉忽远忽近,但不论在何时在何地,都要发出嬉笑来围困住他,来将他拽入地狱,来看他惊恐的脸庞。
梦境没有结局,但人总要醒来。
曲意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被烘热了,满头满脑的汗,满身满背的汗,都拜申明简所赐。天还未立秋呢,伏天尚未过去呢,他就被裹成了个蚕蛹,被抱住被挤到床中心里去。
曲意不耐地蛹动了一番,首先就想将自己一双快被压麻了的胳膊拯救出来。
“别乱动。”一道声音几乎贴着他耳根传进来,曲意后颈里滑过一道汗珠溶进后背心。
申明简随即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伸进他轻短的袖口里探了一下,曲意敏感地扭着去躲。
“发汗了,我摸着也不烫,起来再测一下体温吗?”
“好热,你松开我。”
曲意被申明简一直这么隔着被子抱着,已不知月上几分枝头了。
申明简放开他,给他松了松被子口,热气散了出来,不知怎的,他心头也松了一口气。
“怎么醒了,才四点钟。”
曲意一愣,怎么醒的,好像是做了梦,但梦到了什么,太热翻了个身就忘了。
“热醒了。”
曲意把被子一掀,一个人形的湿印子就映在床单上,被子里也潮了,身上更不必说。
申明简翻下床,说道:
“不能睡了,起来,我给你换了。”
他刚要去开衣柜给曲意找衣服,曲意慌里慌张挡住衣柜门:
“我自己来,哥你去睡吧,天还早。”
“衣柜里有什么宝贝?藏什么呢?”
“是啊,藏着我的隐私,你就别看了。“
曲意寸步不让,申明简想,被发现秘密的小病人,不能再受欺负了。
“给你十分钟换睡衣,床单被子重新拿一床,我待会儿来给你铺。“
说着他就走了出去,曲意连忙在衣柜里掏,找出一件全棉的、被浆洗过多次的旧睡袍出来,拿毛巾迅速擦了擦身上,套头穿了进去,又在衣柜下层找出一套新的床单被子。
曲意忙完一遭,申明简几乎是踩着点推门进来,端着一杯温水。
申明简一错不错地望着他,曲意低头看了一下睡袍衣摆:
“怎么了?不脏吧,我刚刚看是干净的。“
申明简示意他把水喝了:
“你这件,是裙子吗?“
曲意差点要喷出来:
“哪里像了?“
“哪里不……算了,没事。“
申明简三心二意地换床单,两下一扯扯下汗湿的,两下一甩甩开干爽的,他一边铺一边想,哪里不像了。这条睡袍是浅米色的,连体的,套头的,底下跟裙摆似的,一双腿还要若隐若现地掩在裙摆底下。他的腿虬结着那些伤口,生出一种异样的,焕然新生的风情。就这样坐在一旁凳子上,还要用腿撩一撩下摆,画个圈,再前后甩一甩,晃一晃。天真似的可爱。
纯棉的白布还要裹一裹腰身。哪里裹得住啊。想来应该是曲意少年身体未抽条时穿着睡觉的,腰间臀部实在有些曲线要被裙子描画出来,弧度圆润似的可爱。
但是胸上背上却又有些宽泛,薄薄的一片贴不住,随着身体动作也要时不时开口出一点衣领子,后颈还要扫过发尾,毛茸茸小兽似的可爱。
旧衣服远比新衣富有舒适与熨帖。它已经同这具身体磨合住了,穿上它,便有三分柔软、三分松和、三分惬意露出来。
申明简也努力拍了拍铺好的床和被子,想让它们也更加蓬松舒适:
“别站那儿,躺好了我再给你测一下体温。“
曲意钻进去,夹着温度计数秒数。申明简则心生一股满足感,满足得要溢出来。
“体温降下来了,再睡一会儿吧?”
曲意摇摇头:
“清醒了,一点都不困。”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外头真吵。”申明简侧着头去听窗外的蛙鸣,层层叠叠的,跟合唱似的。
“雨后都这样,青蛙都跑出来逮虫子吃了。”
“是,山上环境好,省城里少,从前我屋子院子里有一只,就爱藏在石板下面,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曲意好奇地问:
“什么样的啊,多大了?”
“现在要是还活着,至少要有十来岁了。是一只大蟾蜍,灰绿灰绿的。爷爷在世的时候说它算守家仙,不许我去玩它。”
申明简说得有趣,一下子勾起了曲意的兴趣:
“真想去看看。”
“有机会带你回家看。”
“哥,那战场上呢,有这些活物么?”
焦痕斑驳的地面一下子浮现在申明简眼前:
“难得一见。秃鹫倒是不少。我曾遇到过一只被秃鹫追杀的鸽子。”
“后来呢?救下来了吗?”
“很可惜,”申明简躺下来曲起一条腿,他把手背放到双眼上,挡住台灯的光,“鸽子没多久就死了。“
“啊,“曲意有些惋惜,”战场上人都很难活下来,别说这些动物了。“
“可不是么。“
没一会儿,曲意见申明简似乎是真的困了,不动作了,也不出声了,便伸手拉了灯,也躺了下来。
直到曲意传来规律的呼吸声,申明简才放下手,他就着半明的天色看着曲意的身形轮廓,这才闭上眼睛。
“哎呀,失仪了失仪了。“
李晓风一边按压着太阳穴一边喝白粥,还没有从宿醉里缓过来。
曲意打趣他:
“李医生,你昨天喝到地上去了,可要换一身衣服?“
“小少爷,我看你今天精神不错嘛。“
曲意咬着吐司,身子一歪:
“托福,睡得可香了。“
“坐好,“申明简将一瓶牛奶放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背,又问向李晓风,”凌晨退烧的,今天可还要吊水了?“
李晓风比出三根手指:
“至少三天,巩固一下。“
曲意唉声叹气,吃过早饭便继续躺回去,左手打吊瓶,右手则艰难地翻着一本书。
申明简翻开书皮一看,是一本象牙白的祈祷书。
“你也跟着妈信教吗?“
“哥,别忘了我是从教会里出来的,这些都是小时候读过的功课。“
申明简本无意提及维纳尔教堂:
“那现在呢?“
“我不做信徒,“曲意摇头,”不过这本书是妈留下的,你们小时候那张照片就夹在它里头,我好奇翻开来看看。“
申明简也凑上去:
“我从不知道妈跟教会有这么深的关系。我看书房里这些书也挺多的。“
“妈博闻强识,可惜我没学到皮毛。“
“想不想去读书?“
曲意奇怪地看他一眼:
“妈给我请过先生的,我现在这个年纪人家学校不收的。“
“我们家也办学校。“
曲意更觉得奇怪了:
“这年头办学校挣钱吗?“
他的疑虑并非空穴来风,前几年动荡不安,朝不保夕,学堂学校关了一个又一个,这些都不是新闻。
申明简翻了一页书,说道:
“不想着盈利了,年年都亏一些。原先是私塾,只收家里人。现在被大姐改作学校,对外招生。还设了基金会,专门派奖学金给寒门子弟。“
曲意感慨:
“大姐真是有心了。“
“是我让她担心了,我一直生死未卜,大姐就不停地做慈善,想给我积福。你要是肯去上,也算是给我的福报添了一笔。“
曲意有些心动,问道:
“又有大蟾蜍,又有学校,哥,你们省城听起来真有意思。“
申明简继续说:
“还有剧院,能看戏。百货商店,里面吃的喝的穿的都有。你想看书,还能去省图书馆。“
申明简觉得自己活像个诱拐犯。
曲意睁着一双亮亮的眼睛,少年心性,哪里不想去见见世面呢,但他又想到些什么,失落下来:
“可是,哥,我没有钱的,我本来想过些天就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活儿我能干干。“
“小意,你是妈妈认下来的孩子,我和大姐都把你当弟弟看待,“申明简其实有点心虚,他总觉得自己这几天有些恍惚,想一些没头没尾的东西,但他又不敢去深入多想,只是一心将曲意哄下山,便说,“养你一个还是绰绰有余的。”
曲意面露期待,但还在犹豫:
“那周叔他们怎么办呢?”
“妈在遗嘱里给周叔和其他人都留了钱,我想,先让周叔在恩歇府里住着,等你上去安顿下来,接周叔过去也行。”
“哥你真好,我之前还愁呢,周叔一把年纪了,妈虽然给他留了养老金,但总归还是要有个稳定住处的。你愿意把恩歇府给周叔还有大家一起住就太好了。”
这孩子,原来也一直在为府里众人计划打算,他心里压的东西真不少。申明简这么想着,说道:
“周叔是忠仆,又照顾了妈妈,还照顾了你,我跟大姐不能忘恩负义,府里其他佣人我看了,也都踏踏实实的。随意解散他们,妈只怕要气得不安宁了。”
曲意放下心来,到底是按耐不住,问道:
“那我们什么时候走呀?”
申明简指了指床头挂着的吊瓶:
“起码等你好彻底了。”
曲意雀跃着,便又想去数那些液体滴数,巴不得快快输完好起来,又听申明简说道:
“对了小意,妈早年有不少好友,但葬礼上我只见到了白先生。我隐约记得还有一位阿姨跟妈关系很好,两个字的,叫什么来着?”
曲意想了想:
“是,是倩倩阿姨么?”
申明简心下了然,继续引导他:
“是这个名字,她跟妈自幼相识,怎么没来送妈一程呢?”
“唉,”曲意叹了口气,“哥你不在家里不知道,倩倩阿姨瘫痪了好些年了。”
申明简吃惊道:
“瘫痪?怎么回事?”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好像是火灾的时候没来得及逃出去,被房梁砸了。她之前也一直住在越山呢,经常上山来看我和妈妈,后来出了事,也是妈妈安排阿姨就医的。”
“那她怕是不知道妈妈去世的消息了。”
曲意大叫一声:
“啊呀!都怪我!我忘了派人去通知呀!”
“别动,当心跑针。是不是很久没联系过了?”
曲意万分愧疚:
“是这样,但怎么也要告知阿姨的,妈这些年说不能常去打扰她,扰她清修,但我也不能忘了啊。”
“不碍事的,这么大的事情的确不好随意找人去说,现在葬礼都过去了,打电话也不合适。不如我们趁这次下山,去拜访阿姨吧,”申明简循循善诱,“你知道她现在住在哪里吗?”
曲意总看母亲派人给这位阿姨送东西,地址他滚瓜烂熟:
“明秀大道46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