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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灼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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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被推开时,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顾凛头也没抬,手中的纹身枪依旧稳定地在客人皮肤上游走。“预约时间还没到的话先坐,”他声音冷淡,“自己倒水。
来人却没有坐下,反而走近了几步,站在工作台两米外的地方打量着他。视线太过直接,顾凛不得不停下工作,抬眼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是个很年轻的男孩——或者说男人?介于二者之间的年纪,顶多二十出头。穿着件看不出品牌的黑色T恤,但剪裁和面料都显出不菲的价格。他有一副养尊处优的气质,以及一张过分英俊的脸。顾凛在这一行见过太多想要用纹身标榜叛逆的富家子弟,眼前这个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我预约了三点半。”年轻人说道,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顾凛脸上而非他手中的工作。
顾凛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三点二十。“提前了十分钟。等我做完这个。”
他继续手中的活,那是一朵即将完成的玫瑰,在客人的肩胛骨上绽放。最后几针上色,他用纸巾轻轻擦去渗出的少量血珠,涂上保护药膏,贴上保护膜。
“三天内不要沾水,忌酒和辛辣。”顾凛对客人说,声音平稳得像念说明书,“结账在门口。”
送走客人后,他转身面对早已坐在等候椅上的年轻人,从柜台抽出一本图案册推过去。“想好了要什么、在哪里纹再和我谈。”
年轻人没碰那本册子。“我就要你小臂上那种风格。”
顾凛挑眉。他穿着长袖,只在手腕处露出一点黑色纹路的边缘。“你看不清我纹了什么。”
“我看过你社交媒体上所有作品,最喜欢那个般若的图案。”年轻人身体前倾,手肘撑在玻璃柜台上,“我叫秦煊,秦朝的秦,煊赫的煊。”
“顾凛。”他简略地回应,从抽屉里拿出设计稿,“有想法的图案还是我设计?”
“你设计。”秦煊的视线依然黏在他脸上,“我要纹在侧腰,从髋骨到肋骨下方。”
顾凛终于抬眼认真打量他。侧腰是疼痛感较强的部位,通常不是初次纹身者的选择。
“第一次纹身?”
“嗯。”秦煊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怕我受不了?”
“很多人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顾凛拿出一次性纸杯,倒了水推过去,“想清楚再来。”
秦煊没接水杯,反而突然拉起自己的T恤下摆,露出结实的腰腹。肌肉线条流畅分明,皮肤偏黄但是有劲,看着经常健身的样子,确实是个纹身的好料子。
“你觉得我忍不了疼?”他问,语气里带着挑衅。
顾凛面不改色地看了一眼他的腰腹,职业性地评估着皮肤质量和肌肉走向。“躺那边。”他最终说,指向角落的皮椅,“想要多大尺寸?”
秦煊比划了一个范围,终于放下衣摆。顾凛拿出纸笔开始勾勒草稿,几分钟后推过去一张般若鬼面的草图,线条凌厉,充满张力。
“卧槽,”秦煊吹了声口哨,“就这个。”
顾凛点头,开始准备工具。针头、颜料、消毒液一一摆开,戴上黑色手套时,秦煊已经躺好,衣服掀到胸部下方,露出整片侧腰区域。
“最后一次机会反悔。”顾凛说,调整着灯光角度。
秦煊只是笑:“来吧。”
当纹身枪第一次接触皮肤时,顾凛注意到秦煊腹肌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没出声。真是个要强的小子,顾凛想。他专注于工作,针尖在皮肤上精准地移动,勾勒出鬼面的轮廓。
过程中秦煊一直侧头看着顾凛工作时的表情。顾凛能感觉到那视线,但没理会。他习惯了客人在疼痛转移时表现出的各种反应,盯着纹身师看是最常见的一种。
一小时后,轮廓完成。顾凛停下手,递给秦煊一面手镜。“看一下,满意的话就上色。”
秦煊借着镜子打量腰部的初稿,吹了声口哨。“牛逼。继续吧,大师。”
顾凛难得地几乎要笑出来,但克制住了。他换了针头,开始上色过程。这是更疼的阶段,他注意到秦煊的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手指紧紧抓住椅子的边缘,指节发白。
“可以休息。”顾凛说。
“不用。”秦煊咬紧牙关。
又过了一小时,秦煊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但硬是没吭一声。顾凛内心少见地升起一丝佩服。他见过太多人在这个阶段忍不住呻吟甚至流泪,但这小子硬气得很。
最后一步完成后,顾凛仔细清洁了区域,涂上药膏贴上保护膜。秦煊坐起来时脸色苍白,但眼睛亮得惊人。
“牛逼,”他看着镜中的纹身,连连赞叹,“真他妈牛逼。”
顾凛递给他一瓶水和注意事项单子,“同样的,三天不沾水,忌酒和辛辣。结账在门口。”
秦煊慢慢放下衣服,试图站起来时晃了一下。顾凛下意识伸手扶住他的胳膊。
“谢了,”秦煊说,却没有立刻松开手,“比我想象的疼多了。”
“大多数人都这么说。”顾凛抽回手,开始清理工作台。
秦煊一瘸一拐地走到前台付款,顾凛注意到他刷了卡,没有询问价格。典型的富家子弟做派。
“还会褪色和调整,对吧?”秦煊问,倚在门口。
“一个月后回来复查。”顾凛点头。
“那到时候见,顾大师。”秦煊笑着推门而出,风铃再次响起。
顾凛站在原地,莫名觉得那笑声还在耳边回荡。他摇摇头,继续收拾工具。这种客人他见多了,一时兴起来纹身,体验过疼痛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小子不会来复查。
然而一个月后,秦煊准时出现了。
“顾大师,我回来报到了。”他推门而入,比上次看起来黑了一些,像是刚从海边度假回来。
顾凛正在给一个新学徒指导技术,只是瞥了他一眼:“坐,等十分钟。”
秦煊毫不在意地坐下,翻看起桌上的图案册。当学徒离开后,他立刻走到工作台前。
“怎么样?”他直接掀起衣服,展示已经愈合的纹身。
顾凛戴手套检查了一下。“恢复得不错。需要补一点色,现在做?”
“当然。”秦煊熟练地躺下,“这次不会那么疼了吧?”
“补色还好。”顾凛准备工具,“暑假度假了?”
“去了趟巴厘岛。”秦煊挑眉,“怎么,顾大师还关心客人的私生活?”
“只是找话题。”顾凛开始工作,“学生?”
“B大金融系大三。”秦煊回答,“你呢?做这行多久了?”
“十年。”顾凛简略回答。
秦煊吹了声口哨:“那你开始得很早啊。”
顾凛没接话。针头再次接触皮肤,秦煊这次放松多了,甚至能继续聊天。
“你这店就一个人?”
“有个学徒,不定期来。”顾凛专注地补色,“别动。”
秦煊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口:“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自学。”顾凛说,“问题太多了。”
“好奇嘛。”秦煊笑,“你这种高人,总有点故事。”
顾凛没理会这句调侃。几分钟后,他完成补色,再次贴上保护膜。“好了。这次一天不沾水就行。”
秦煊坐起来,付钱时状似无意地问:“下班后有事吗?我知道有家不错的酒吧。”
顾凛抬头看他一眼:“我不和客人喝酒。”
“纹身师的规矩?”秦煊挑眉。
“我的规矩。”顾凛开始消毒工作台,这是结束对话的信号。
秦煊耸耸肩,走向门口:“那下次见,顾大师。”
“通常不需要再来了。”顾凛说。
秦煊回头笑了笑:“谁知道呢?也许我会想再纹一个。”
门关上后,顾凛站在原地。富家子弟的游戏,他再清楚不过。他三十岁的人生中见过太多这样的男孩,一时被劳动者的“酷”所吸引,想过一把粗粝生活的瘾。他们从来不会持久。
然而秦煊似乎特别执着。
接下来的两个月,他找了各种借口来店里。先是说想纹第二个纹身,挑了半天图案却总是不满意。后来又说要介绍朋友来,带了三五个同龄人,个个都纹了小图案。最后干脆直接上门,借口“恰好在附近”。
顾凛的态度始终冷淡,但秦煊似乎毫不气馁。
一个雨夜,顾凛正准备打烊,秦煊又出现了。他浑身湿透,站在门口笑得像个落水狗。
“能借个地方避雨吗?”他问,雨水从发梢滴落。
顾凛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来。“怎么不带伞?”
“车抛锚了,就在两条街外。”秦煊接过顾凛递来的毛巾擦头发,“手机也没电了。能借个充电器吗?”
顾凛从抽屉里拿出充电线递给他,自顾自继续收拾工具。秦煊坐在等候椅上充电,安静了一会儿。
“你总是工作到这么晚?”他终于问。
“通常九点关门。”顾凛回答。
“没约会?”秦煊试探地问。
顾凛转身看他:“这不关你事。”
秦煊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只是聊天,顾大师。”
顾凛继续清点颜料库存,秦煊则安静地充电。十五分钟后,雨小了一些,秦煊站起来。
“谢谢。我应该能叫到车了。”他把毛巾还给顾凛,手指在交接时有意无意地擦过顾凛的手掌。
顾凛收回手:“小心路滑。”
秦煊走到门口,突然转身:“你知道我为什么总来找你吗?”
顾凛看着他,没说话。
“因为我从没见过任何人像你一样,”秦煊说,“又冷又热。工作时那么专注,好像全世界只有你和你的艺术。但一旦结束,就又把自己关起来。”
“你并不了解我。”顾凛平静地说。
“我想了解。”秦煊向前一步,“让我请你喝杯酒,就一杯。”
顾凛沉默片刻。他清楚这是个坏主意,但两个月来的执着让他有了一丝动摇。也许是太久没人突破他的防线,也许是今晚的雨声让人软弱。
“就一杯。”他终于说。
秦煊的眼睛瞬间亮了:“我知道有家安静的威士忌吧。”
“我需要关店。”
“我等你。”
十五分钟后,他们并肩走在雨后湿润的街道上。秦煊的车其实并没抛锚,就停在拐角处。一辆黑色跑车,价格堪比顾凛一年的营业额。
“哇哦。”顾凛淡淡地评价。
秦煊有点不好意思:“生日礼物。我通常不开这么招摇的车。”
威士忌吧确实安静,灯光昏暗,每个卡座都有足够的隐私空间。秦煊显然常来,酒保直接叫他“秦先生”。
“你常来。”顾凛陈述事实。
“以前常来。”秦煊点了两杯单一麦芽,“最近比较少。”
顾凛不置可否。酒上来后,他小啜一口,醇厚的烟熏味在口中蔓延。
“所以,为什么做纹身师?”秦煊问,旋转着酒杯。
“喜欢艺术,但不想困在画廊里。”顾凛简略回答,“你呢?为什么想纹身?”
秦煊笑了:“叛逆?我爹希望我进华尔街,我想气气他。”
“典型。”顾凛评论道。
“是啊,典型的富家子弟反抗故事。”秦煊自嘲地笑,“你呢?典型的自学成才故事?”
顾凛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十六岁离家,混过街头,后来发现纹身能赚钱,就学了。”
秦煊的眼神变得认真:“十六岁?为什么离家?”
“不适合留在那里。”顾凛不愿多谈,“第二杯就不必了,我该走了。”
秦煊的表情略显失望,但没强求:“我送你。”
“我走路。”顾凛站起来,“谢谢你的酒。”
秦煊也站起来:“那下次我还能来找你吗?不是作为客人。”
顾凛停顿了一下:“没必要,秦煊。”
“为什么?”秦煊靠近一步,“你明明不讨厌我。”
“这不是讨厌不讨厌的问题。”顾凛平静地说,“你是客人,而且太年轻。”
“我二十一了,只比你小六岁。”秦煊反驳。
“小七岁。”顾凛纠正,“而且,我对男人没兴趣。”
秦煊笑了,眼睛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光:“那你为什么同意来喝酒?”
顾凛没回答。秦煊又靠近一步,现在他们几乎呼吸相闻。
“让我抱你一次,”秦煊低声说,“如果你没感觉,我保证不再打扰。”
这是个糟糕的主意,顾凛心想。但他没有后退。当秦煊想轻轻的抱住他,威士忌的烟熏味在两人之间弥漫,秦煊的手轻抚他的脸颊,出奇地温柔。
顾凛本该推开他,却莫名没有动。太久没被人触碰,他几乎忘记了这种温暖。秦煊的抱抱很软,与他张扬的性格形成反差。
当秦煊退开时,顾凛竟然感到一丝失落。
“怎么样?”秦煊问,声音有些沙哑。
顾凛没回答,只是拿起外套:“我走了。”
这次秦煊没有阻止他。走到门口时,顾凛回头看了一眼,秦煊仍站在原地,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雨又开始下了。顾凛拉起外套兜帽,走入雨中。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异常地快,这可不是好兆头。
非常不好的兆头。
接下来的两周,秦煊没出现。顾凛告诉自己这是好事,但不由自主地会在每个开门铃响时抬头。学徒李明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在等谁吗,顾哥?”李明一边整理针头一边问。
“没有。”顾凛简短回答。
“就那个常来的富二代啊,”李明笑道,“好像有两周没来了吧?”
顾凛没接话,只是更专注地画设计稿。这时门铃响了,他立刻抬头,进来的却是一位女客人。
他压下心中的失望,接待客人。工作到傍晚,当门铃再次响起时,他已经不再期待。但进来的确实是秦煊。
他看起来不太好,眼圈发黑,像是没睡好。直接走到工作台前,放下一个纸袋。
“给你带的晚餐,”秦煊说,“还没吃吧?”
顾凛看了一眼纸袋,是他喜欢的那家越南菜。“谢谢。你还好吗?”
“不好。”秦煊直接说,“这两周我总是忍不住想一个人。”
顾凛沉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地打开纸袋,拿出餐盒。香气弥漫在工作室里。
“我吃过了,”秦煊说,“你吃吧,我看着。”
这有点诡异,但顾凛确实饿了。他吃起来,秦煊就坐在对面看,毫不掩饰。
“我看过你的资料,”秦煊突然说,“我知道你十六岁为什么离家。”
顾凛放下筷子:“你调查我?”
“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抛弃你。”秦煊的眼神变得深沉,“你母亲和她丈夫……早年离婚,你被迫早早的在社会上生存………
顾凛的表情冷了下来:“这不关你事。”
“但我猜对了吗?”秦煊坚持问。
“部分。”顾凛收起餐盒,“谢谢你的晚餐,现在请你离开。”
秦煊站起来,却没离开,而是绕到工作台后。“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拒绝我是因为你不想我这样毛毛躁躁的性格。但现在我发现不是这样。”
顾凛向后靠了靠,与秦煊保持距离:“你结论下得太早了。”
“是吗?”秦煊双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将顾凛困在中间,“那为什么那晚让我抱你?”
“一时糊涂。”顾凛平静地说,尽管心跳加速。
“那我们再糊涂一次。”秦煊俯身轻轻的靠近了一下,蜻蜓点水一样
这次不像上次那样温柔,而是充满侵略性。顾凛本该推开,却鬼使神差地回应了。秦煊的嘴唇带着薄荷烟的味道,与他身上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的配方。
当秦煊的手探进他的衬衫下摆时,顾凛猛地清醒过来,推开了他。
“够了。”顾凛站起来,整理衣服,“我说过,我对男人没兴趣。”
“你撒谎。”秦煊的眼睛亮得危险,“你的身体比你的嘴诚实。”
顾凛走向门口,拉开门:“出去,秦煊。别再来找我。”
秦煊的表情阴沉下来:“为什么?因为我是男人?还是因为我有钱?或者两者都是?”
顾凛没回答。秦煊冷笑一声,走向门口,在跨出门槛前回头说:“你会改变主意的,顾凛。我从不接受拒绝。”
门被重重关上。顾凛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他闻到了秦煊留下的香水味,一种雪松与琥珀的混合,昂贵而持久。
糟糕,他心想。这真的很糟糕。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竟然期待秦煊的下一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