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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编号 E-17,今日出勤 ...

  •   2037年6月11日,雨。

      清晨五点的城市还浸在浓得化不开的雾里,雨丝像被扯碎的玻璃纤维,斜斜扎进灰蒙蒙的空气里。城市上空悬浮着淡蓝色的情绪监测网,那些交织的光带随全城人的心率起伏,远远望去像一张铺在苍穹下的巨大心电图,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在记录某个未说出口的叹息或爆发的哭喊。

      迟野站在第七情绪收费站的入口,高透玻璃外的雨点击打声密而轻,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叩击鼓膜,奇妙地与她腕间心率监测仪的跳动频率重合——至少在她看来如此。她的世界没有痛觉,从三年前无痛症升级到三级那天起,皮肤感知不到冷热,肌肉察觉不到酸痛,连指尖被刀片划开时,也只看见血珠慢慢渗出,像融化的红宝石,没有半分刺痛。但她的世界有节拍:雨声是舒缓的慢板,枪机扣动是短促的切分音,呼吸是恒定的背景音,还有别人情绪爆裂时,监测网投射在她视网膜上的彩色噪点——红色是愤怒,蓝色是悲伤,金色是喜悦,每一种颜色都像精准校准的音符,构成她赖以生存的秩序。

      05:47,A4辖区,第七情绪收费站的闸机前。

      迟野从风衣内侧口袋掏出黑色证件,金属外壳上刻着“心灵缉查队”的银色徽章,边缘被她常年摩挲得发亮。她将证件插进闸机的识别口,“嘀”的一声轻响后,冰冷的机械女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心灵缉查队,编号E-17,迟野,无痛症三级,今日配额:三例拆弹。”

      闸门缓缓升起,带着雨气的冷风瞬间扑进来,吹乱她额前那缕过短的刘海。那刘海是上个月执行任务时被嫌疑人的情绪冲击波燎短的,参差不齐地贴在眉骨上,像一片被狂风折断的草叶。迟野抬手把风衣领子竖得更高,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虹膜是极淡的浅棕色,瞳仁像被磨平的黑曜石,几乎看不出情绪波动。她顺手按下耳后那颗微型耳麦,耳麦的颜色与肤色相近,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早班打卡完毕,汇报坐标。”

      耳麦里立刻传来同事白川带着笑意的声音,背景里还夹杂着键盘敲击声:“迟队,今天能不能对嫌疑人温柔点?上周你把那个哭着说舍不得猫的小姑娘吓哭了,投诉科的老张到现在还在加班改报告,说你‘像在拆快递而不是拆情绪’。”

      “哭也算副作用?”迟野的语气平直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丝毫起伏,“《情绪管理法》明确规定,心碎值降到40以下即算任务达标,眼泪只是泪腺分泌的多余液体,不影响任务判定。”

      白川在那边夸张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无奈:“真希望你哪天也能分泌一点这种‘多余液体’,让我看看无痛症三级的人哭起来是什么样。”

      迟野没再接话,指尖在面前的虚拟屏上轻轻划动——那是她腕表投射出的全息界面,淡蓝色的光在雨雾里泛着冷意。她调出今日的第一个目标档案,界面上的文字清晰地浮现出来:

      【案件编号:EM-060111-A】
      【对象:俞笙,女,29岁,记忆断联申请通过,当前心碎值87】
      【风险等级:橙】
      【关联人物:顾准(已故,死因:情绪爆裂引发的器官衰竭)】
      【地点:旧城区3号线地铁废弃隧道】

      橙级风险,意味着“潜在自毁倾向”,按照规定,必须在目标情绪彻底爆裂前完成情绪突触拆除。迟野的目光扫过屏幕上那张证件照:俞笙有一双很圆的眼睛,瞳孔是极深的黑色,像刚从深海里捞出来的黑曜石,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应该会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但情绪光谱分析图上,代表悲伤的深蓝色线条已经快顶到临界值,预测会在未来三小时内彻底爆裂——到那时,俞笙的心脏会像被过度充气的气球,在剧痛中炸开,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

      “目标已锁定。”迟野对着耳麦淡声说,同时弯腰扣紧大腿外侧的枪套——那是一个黑色的皮质枪套,刚好能装下她的拆弹枪。做完这一切,她转身步入雨幕,雨靴踩在积水的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盖。

      06:05,旧城区3号线地铁废弃隧道入口。

      这里早已被城市遗忘,周围是拆迁后留下的断壁残垣,钢筋从破碎的水泥里伸出来,像干枯的骨头。隧道入口被两道锈迹斑斑的铁门锁着,锁芯里积满了灰尘和雨水,旁边的警戒灯在雨里一明一灭,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红色的光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一滩凝固的血。

      迟野停下脚步,抬手将掌心贴在最外面那道锁的锁孔上。她腕间的腕表立刻亮起淡蓝色的光,0.3秒后,一道细小的电弧从腕表里弹出,精准地击中锁芯。“咔哒”一声轻响,生锈的锁舌弹开,铁门发出“吱呀”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隧道深处没有灯,只有穿堂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潮湿的霉味。迟野刚迈进去一步,鼻尖忽然捕捉到一丝很淡的甜味——是草莓糖的味道,甜得发腻,像小时候吃的那种裹着彩色糖纸的硬糖。

      她的脚步微微顿住。

      这个味道,她记得。

      十年前,也是一个雨天,有人把一袋草莓糖塞进她手心,那只手很暖,指尖带着淡淡的烟草味。那个人说:“小野,要是觉得痛,就吃一颗糖,糖分能骗大脑,让它以为你很快乐。”

      可她不痛,从出生起就没有痛觉。所以那袋糖最后被她忘在了口袋里,直到夏天来临,糖块融化,黏糊糊地粘在口袋内侧,像一道无法抹去的印记,记录了某段后来被强制注销的夏天——那段夏天里,有蝉鸣,有冰镇汽水,还有一个名字,她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迟队,心率65,情绪值0,别走神。”耳麦里传来白川的提醒,语气比刚才严肃了些,“隧道里信号不好,我只能监测到你的基础数据,要是遇到意外,立刻呼叫支援。”

      迟野“嗯”了一声,把那丝草莓糖味连同翻涌的旧回忆一起压回胸腔最深处。她讨厌意外,尤其讨厌意外携带甜味——甜味总是和遗忘的过去挂钩,而过去对她来说,是多余的负担。

      她继续向隧道深处走,拆弹枪被她握在手里,枪口朝下,淡蓝色的光在黑暗里若隐若现。隧道里很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还有风穿过隧道时发出的“呜呜”声,像有人在低声哭泣。

      06:11,隧道273米处。

      借着腕表投射的微光,迟野终于看到了目标。

      俞笙坐在废弃的铁轨上,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裙摆很长,拖在满是灰尘和铁锈的铁轨上,像一滩融化的奶油,被弄脏了边缘。她怀里抱着一台老式拍立得,手指反复按动快门,“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寂静的隧道里格外清晰——那是快门空转的声音,相机里早就没有胶片了。

      迟野在距离俞笙五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抬手亮出掌心的拆弹枪。那把枪的外形像一支银色的钢笔,只有巴掌长,末端闪烁着柔和的蓝光,看起来没有任何杀伤力,却能精准地拆除人类大脑中与特定人物相关的情绪突触。

      “俞笙,根据《情绪管理法》第37条,你的记忆断联申请已通过审核。我是心灵缉查队E-17迟野,负责拆除你与‘顾准’相关的所有情绪突触。”迟野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过程无痛,全程只需三十秒,拆除后你将不再对顾准产生任何情感波动。”

      俞笙慢慢抬起头,那双很圆的眼睛已经红肿得像核桃,眼周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却没有一滴眼泪——她的泪腺早就因为过度悲伤而枯竭了。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质感:“拆完之后,我会忘了他吗?忘了我们一起在地铁里躲雨,忘了他在拍立得里存了我们所有的合照,忘了他说要在隧道里给我办一场只有两个人的婚礼?”

      “理论上,你会忘记爱他、想念他的感觉,但会保留对婚纱、地铁、拍立得的认知,只是剥离了这些事物上附着的情感。”迟野公事公办地回答,手指扣在拆弹枪的扳机上,“简单来说,你会记得自己今天穿着婚纱来隧道,但不会记得为什么来;你会记得这台拍立得是你的,但不会记得是谁送的。”

      俞笙忽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很轻,却像碎玻璃一样扎人。她抬手抚摸着拍立得的外壳,那上面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去年顾准带她去游乐园时,不小心摔在地上弄的。“那我还是会记得,今天穿着婚纱来等一个不会来的人,只是不再难过——对吗?”

      迟野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扣下了拆弹枪的保险。枪口的蓝光瞬间变得明亮,汇聚成一条细细的光线,精准地对准俞笙的太阳穴——只要再按一下扳机,这条光线就会穿透皮肤,直达大脑,在三十秒内完成情绪突触的拆除。

      就在光线即将射入俞笙太阳穴的0.1秒,俞笙忽然举起手里的拍立得,镜头对准迟野,手指猛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闪光灯在幽暗的隧道里骤然炸开,刺眼的白光像一颗小型太阳,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迟野的眼前骤然爆出一片金橙色的噪点,那些噪点密集、滚烫,仿佛有滚烫的火滴落在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视线。

      她失明了。

      整整3秒。

      在那3秒的黑暗里,迟野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控——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忽然错拍,原本恒定的65次/分钟,骤然跳到了90次,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胸腔里某个早已沉寂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带着十年前那袋草莓糖的甜味,一点点冲破她用理智筑起的高墙。

      3秒后,迟野的视线逐渐恢复,眼前的金橙色噪点慢慢褪去,拆弹枪的蓝光也随之熄灭。俞笙仍坐在铁轨上,拍立得的出片口缓缓吐出一张白色的相纸,边缘还带着温热的触感。

      迟野皱起眉,这是她执行任务三年来第一次皱眉,眉心的褶皱里似乎藏着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困惑:“你刚才做什么?”

      俞笙低头看着那张慢慢显影的相纸,手指轻轻拂过相纸的边缘,声音轻得像尘埃:“我只是想知道,传说中没有痛觉、没有情绪的心灵缉查队,会不会在照片里露出一点点难过。”

      相纸上的影像逐渐清晰——穿黑色风衣的迟野站在铁轨尽头,手里握着拆弹枪,枪口微微垂下,眉心微蹙,眼底映着闪光灯留下的光斑,那光斑是极淡的金橙色,像落在深潭里的阳光。

      迟野的目光落在那抹金橙色上,指尖第一次感觉到了凉意——不是因为隧道里的冷风,而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寒意。她认得这种颜色,在情绪光谱手册里,这是最罕见的色号,代表着“爱,或即将爱的前兆”。

      她怎么会有这种情绪?她是无痛症三级,是被官方判定为“无情绪波动”的心灵缉查队成员,怎么会出现“爱”的前兆?

      耳麦里传来白川的声音,带着一丝轻松:“迟队,监测到俞笙的心碎值已经降到42,低于临界值,任务完成,可以收队了。”

      迟野没有动,她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相纸上,金橙色的光斑像一颗种子,在她的眼底生根发芽。

      俞笙把相纸从拍立得里抽出来,递到迟野面前。相纸的纸面还带着相机机身的温度,像一片温热的羽毛。“送给你吧。反正我很快就要忘了顾准,留着这张照片也没用了。”

      迟野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相纸的温度透过指尖传到掌心,再顺着手臂蔓延到胸腔,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贴着相纸的那块皮肤,莫名地发烫,像揣着一颗小小的太阳。她想说“谢谢”,这是她第一次想对任务对象说谢谢,却只吐出一个单音节:“走。”

      俞笙慢慢站起身,婚纱的裙摆在铁轨上拖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隧道深处,那里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却像藏着某个已经消失的背影。然后,她转过身,跟着迟野向隧道口走去,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迟野把那张相纸小心翼翼地塞进风衣内袋,让它贴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心跳加速,只有那块皮肤持续发烫,像在提醒她刚才那3秒的失控。她走出隧道时,雨似乎小了些,风把空气里的草莓糖味吹散了,只剩下潮湿的泥土气息,像替谁收回了一场迟到十年的告白。

      她抬手按住耳麦,声音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白川,呼叫技术部。”

      “怎么了迟队?是拆弹设备出问题了吗?”白川的声音里带着疑惑。

      “申请复查我的情绪日志。”迟野的目光落在城市上空的情绪监测网上,那些淡蓝色的光带还在跳动,“今天06:11:27,我的视网膜出现3秒金橙色盲区,疑似系统误差。”

      白川愣了两秒,然后低低地笑出声:“迟队,你也会有系统误差?我还以为你是完美的‘情绪拆除机器’呢。行,我这就帮你联系技术部,不过你可别抱太大希望,他们上次说,你的情绪系统稳定得像块石头。”

      迟野没有笑,她抬头望着雨幕里的情绪监测网,那些光带在她眼里忽然变得陌生——原来这张巨大的心电图,也能记录她的情绪波动。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才是那颗尚未被拆除的雷,那颗藏着十年前的草莓糖味、藏着金橙色情绪、藏着被遗忘过去的雷。

      而引爆这颗雷的倒计时,已经在她看见那张相纸的瞬间,悄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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