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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二九.三* ...

  •   紫藤萝进入花期之后,昭王府悄悄来了几位归客。
      花厅内摆了软榻,谢竟斜在上面,陆书宁枕在他肩头,眉飞色舞地给陪坐一旁的周伯讲她与她哥哥对弈的轶事。院中白梅树下,陆令从只穿件家常的圆领袍,同陆书青一起,在绿艾的墓旁挖出个浅浅的小土坑。
      “爹,”陆书青忽然问,“猗云有多少岁了?”
      陆令从想了想:“你祖父在我出宫开府那一年把她赐给我,那时候她也还是匹幼马。”
      陆书青默默算了一回,猗云虽然超出了使役的年纪,但若是没有跟随虎师千里行军、没有那一场雪中不眠不休的奔波,应当至少能陪他到及冠的。
      他看向父亲,低道:“对不起,虎师出征那日,我没能拦住她。”
      陆令从放下铲,揽过陆书青:“青儿,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从今日起,慎用‘对不起’这三字,哪怕攒起来说给你娘、你妹妹和祖母,也不必对我说。在爹这里,你永远不会有什么事情是对我不起的。”
      陆书青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忽又觉出一些母亲与父亲的不同来。他虽然在两人处都可以体味到毫无保留、毫不打折扣的包容与爱,但母亲的爱是惹人生怜的,哪怕谢竟从未要求过一点回报,但陆书青只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到最出色来哄他开心;父亲的爱却稳如无澜的湖面,哪怕他庸常无能,陆令从大概也只会说:“什么都不做也是可以的。”
      陆书青时常好奇他父亲的那种自洽从何而来,究竟是生来就有,是后天练就,还是作为这个家庭顶梁柱的、一种习以为常的扮演。
      陆令从揉了揉他的后脑,抬声向花厅里道:“好了,过来罢。”
      谢竟听见打算起身,然而陆书宁偎在他颈窝,一时动不得,便问:“走了,要不要娘抱一抱你?”
      陆书宁欣然应下,抬手环住他脖子,谢竟便将她托抱在身前:“你知不知道你小的时候只有现在一半长呀?”
      周伯拾起落在榻边的绣鞋给她穿上,笑道:“宁姐儿当年总爱躲在皇后披风里面,前襟一拢,正好挡个严实。”
      陆书宁幼时最喜欢玩这种简便易行的捉迷藏,连虎师令都用不着,往谢竟的大氅狐裘里面一钻就算藏好,陆令从必须得煞有介事地满王府问她去哪里了,最后兜一个大圈子,在谢竟怀中找见她,还要装出逼真的震惊……诸如此类,百玩不厌。
      两人来到树下,看着陆书青把装着猗云鬃毛的锦匣捧到坑底平放,小心翼翼填上新土。
      陆令从掩饰了悲喜,但面色仍然凝重。谢竟抱着陆书宁手上不便,便轻贴住他身体站着,以示安慰。
      “当年我刚入王府时,还没有你们两个呢,就是猗云与绿艾陪在我身边。”
      陆书青闻言,回头看母亲,谢竟向他伸出手:“站近些来,我够不着你。”
      他便起身,在衣上蹭了蹭掌心泥土,来到谢竟旁边。
      “抱不动你了,”谢竟将他拥在臂中,“就这样罢。”
      他用只有四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们比爹爹娘亲了不起多了。我们胆小怕事,又糊涂愚钝,可是你们才一点年纪,就连生与死这道最最难解的题都勘破了。”
      陆令从将封土抹平,取过下人奉过来的酒盏,满上一盅,以醇香醉人的梅山雪酿酹地。陆书青接过陆书宁刚到园里逛捡回的藤萝穗子,放在了坟上。
      “要给你移栽到宫中么?”陆令从望着那淡紫色的花苞,开口问。
      谢竟摇摇头:“让它留在家里罢。就算再喜欢,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带走的。”
      猗云与绿艾,乃至于陆令真,她们都是天地钟灵毓秀的造物,本不该寄生于浊世,历种种劫数。归去到方外之时,似乎也合该由落花与陈酒祭奠,才相为配。
      陆书宁探出手,要给父亲掸掉襟前的灰尘。谢竟微笑着注视着女儿的动作,并不看陆令从,话却是对着他说:“一样道理,就算是再不舍,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留住的。你已经把你能做的都做了,若还有余恨未收,那也是……殆天数,非人力。”

      延嘉元年四月,天子正式册立出身陈郡谢氏的发妻为后,在神龙殿外行过嘉礼。
      先太后王氏住了三十余年的临海殿已经焚毁,天子知会工部,不再费钱劳力去修缮,另择了西面空置的昭阳殿为皇后宫室,赐椒房之宠,一切器物摆设皆比照潜邸旧居,依皇后喜好,精心布置停当。
      因谢竟这些年一直是废弃之身,严格而言,与陆令从并无夫妻名分,按旧例,他需得先暂时回到母族谢府,再等待宫车来接。
      嘉礼当日,陆令从亲临乌衣巷,除了迎谢竟入宫,还另外带来了一件令左右邻舍、朝臣内监都愕然侧目的“赏赐”——一块御笔亲题的匾额,上书“芝兰玉树”四个大字。
      谢竟愣在正门之下,跟在他身后的谢浚想开口,被他摇头止住。
      陆令从命人拿下了写着“百忍家声”的那块旧匾,吩咐道:“取刀来。”
      也许大礼吉日不宜见兵刃,但天子一言九鼎,无人敢驳。
      观者只见陆令从抽刀出鞘,毫不犹豫当空劈下,旧匾应声一断为二,摔在阶前。
      “忍了百余年,到今日,也足够了。”
      左右无不为之一震,陆令从却神色如常,只是转向谢竟,定定望着他:“谢家的门庭,还是用谢家人自己的话来装点。”

      是夜,昭阳殿的最深处。
      ……

      过不多时,谢竟用肩耸了耸陆令从,嗓音慵闲:“你该回神龙殿了。”
      陆令从用指尖触及他右臂的疤痕,像在描画某种花纹。良久,他才懒洋洋地开口:“我不走。我即便在这里一觉睡到天明,谁又敢管我?”
      “你确定?”谢竟回眸睨他,“如今可不比在王府了,这些事情,彤史与起居注都要记的。”
      陆令从嗤一声:“有心思说出这些话扫兴,看来是还有力气,还没够。”
      谢竟伏在臂上,调笑道:“劝陛下多少也有些分寸,只怕史家春秋笔法、以汉代唐,要拿你比了成帝,拿我比了飞燕合德。”
      陆令从丝毫不让:“我怕什么?就是国史和实录要记,我也不怕,怕只怕那些刀笔吏不好意思往里写。”
      他翻身下来,侧躺到一旁,伸手牵住谢竟的发梢把玩着。谢竟与他面对面,在红烛锦帐中,彼此的眉眼都染上醺色。
      “明君贤后,你我这辈子做不了,等到青儿长成,我们就做他的将与相。”
      谢竟一愣:“你是想——”
      “我想在青儿及冠后就传位于他,你我二人退居王府,以昭王和王妃的身份继续辅政,直到他羽翼丰满、成为一位真正威加海内的天子,再也用不到父母为他筹谋。”
      “青儿到年尾就满十五岁,离加冠成人还有五年。这五年中,我要让他的继任者身份为整个太初宫、整个朝廷、整座金陵城、整片天下所认同,没有丝毫异议。”
      陆令从讲得轻描淡写,可其中干系之重大,已经远远超越了衾枕间的情话。谢竟不觉顿住,陆令从把他的长发拨到一边,手轻轻抚摸着他光裸的背脊,谢竟亦恍若未知。
      他隐约预感到,接下来自己会听到更加惊世骇俗的话。
      “我想要青儿最近就搬离东宫,住进神龙殿,去睡只有帝王才能睡的那张龙榻。”
      谢竟怔怔道:“……那你呢?”
      陆令从一眨不眨地凝视他:“我会在昭阳殿与你日日同起同卧,早晚相伴。”
      长久静默。
      谢竟只是语塞,他知道陆令从是在承诺:他不会因顾忌史家褒贬,就在温存过后的深夜依照礼法将谢竟送出神龙殿;不会因惧怕百官谏诤,就恪守着相敬如宾的天家夫妻之道,连多一点点的偏爱都不能对谢竟展现出来。
      多年前临海殿暮色里的迷思,到今日终于窥破一缕天光——他不必与许多人共享陆令从,他的孩子也不必与许多人共享父亲。
      谢竟欠身伸臂,陆令从俯卧着把他钳在怀抱中,刚刚结束的才是第一回。
      夜还这么长,昭阳殿又这么大,还有消磨不尽的时光,任由他们哭着笑着,哀着乐着,作为一个人——一个鲜活的人,而不是太庙中黄表朱里的画中人——那样过下去。
      谢竟恍然想道,原来他从不需要坐困愁城、枯守宫楼,等待着偶尔飞掠的寒鸦带来昭阳殿的日影。
      他自己就拥有着全部、一整片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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