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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四.四 ...

  •   谢竟跪下来的时候动作太急,膝头在御道的嶙峋砖缝上磕了一下,估计青了。
      他感觉到陆令从的肩颤了一颤,但没有侧过头来看他,只是不自觉地将拇指握在手心里,施力攥了攥。
      斜坐在殿上的皇帝没说话,只是沉沉盯着他,盯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忽然抬了抬手指,家常一般道:“昨儿新制的那件狐裘大氅取来,这孩子单薄,便赏了他。”
      没让他平身,却给他添了件衣。
      皇帝懒散起身,信步踱到阶前,略抬高了些声音:“去传个话,天看着要落雪了,谢卿早些回府安置罢。”
      他明着是对钟兆说话,实则连呆在谢竟身后数步外、进退不得的谢家众人,亦能听得分明。
      谢竟闻言,心重重落下去,知道今夜是要在此处跪足通宵了。
      他没听到身后再有人声,想来是家人无法,只能先回去了。皇帝打了个呵欠,再没有多看阶下跪着的二人一眼,背着手走远了。

      空气凝滞,两厢缄默,不多时内监匆匆上前,双手奉上了那件沉甸甸的玄色披风。谢竟没接,先望了陆令从一眼,陆令从没有抬眸,却洞悉了他的意思,只道:“赐给你的,你便收下。”
      谢竟于是也不再客气,接过来抖开,将身体裹进去,顿时暖和许多,膝盖的疼也渐渐缓过劲来。他的心跳得慢了一些,才低声调侃道:“这个岁倒成了你我凑一块儿守了。”
      半晌,陆令从才渐松了紧握的拳,侧脸,视线投向谢竟:“你这是何必?”
      谢竟没立刻回答,迎上了陆令从的目光,深深与他对视了良久,似乎确认了某件事情,才开口道:“多虑了,我只为谢家。”
      他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小声道:“刚听到陛下那句话,我还以为今夜这一出是你们父子合伙唱的戏,木已成舟了,还要再将谢家一军。”
      陆令从蹙起眉:“你是说‘代朕问一问谢家的意思’。”
      谢竟颔首:“但现在看来你应该也不是同谋。那便是陛下的手段了。”
      他忽然哂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冷冷道:“你能亲手射雁,陛下也能一箭双雕。那两只大雁已经断了气躺在谢家,咱俩还能喘着气跪在这里说话,你该庆幸。”
      陆令从沉默片刻,道:“但就算父皇话中有话,就算我听出他的言外意,我还是会过去问谢大人的意思。”
      谢竟“嗯”了一声:“你当然会去问,我爹当然会顺水推舟拒绝。”
      他伸出手,指了指天:“他太了解你,也太了解我爹,知道你们一个比一个抗拒赐婚。他一早算好说出那句话之后会有什么后果,他擎等着这门婚事在你二人口中告吹呢。然后呢?你知道下一步是什么吗?”
      陆令从顿了一顿,轻道:“抗旨。”
      谢竟打了个响指:“我听你方才那两句话,你也挺了解陛下。他的嫔妃,他的亲女,还有你——他的长子,他总归也是看重的。”
      “你们抗旨是什么后果?谢家抗旨是什么后果?”谢竟挑了挑眉,仿佛说出口的只是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我们会死,你们不会。”
      陆令从挪开了眼神,但谢竟知道他默认了。
      “这便是为什么我最初觉得,这是你们父子合谋做的局:谢家敢有一丝一毫忤逆的私心,即刻就能定罪。”
      陆令从叹了口气,神情有些晦暗,良久才道:“但即使如此……我仍不会让我的家人有万分之一涉险的可能。”
      谢竟展颜一笑:“巧了,我也是,所以在你把‘退婚’二字问出口之前,我就跪到了这里。”
      他耸了耸肩:“不过也就是靠这个,我才确认你也被摆了一道。那洛邑怎么说?若到时当真人言指摘,非去不可,我是没有意见的。”
      陆令从却摇了摇头:“真如你所言,我今夜不过是个捎带着的靶子罢了。就藩本也是不痛不痒模棱两可的事情,跪过今夜一遭,敲打了你我,来日应该不会再提。父皇与母后都不会放心把我放到那么远的。”
      “啊,”谢竟仿佛还颇有点失望,“真的不去了么?洛邑离我家乡很近的,风光不输江南,反正我留在京城也帮不上我爹什么忙,倒不如索性回去——”
      他瞥见陆令从神色,知道弦外音到位了,便不再促狭,抬眼望了望愈发暗沉的天幕,最后低声道:“而且洛邑的雪也下得比金陵大呢。”

      洛邑的雪当然下得比金陵大。事实上,一直到除夕的后半夜——也就是新岁的最初几个时辰,黑了半宿脸的天公才不情不愿地撒下几片雪絮来,给金陵披了贞祐八年的第一场白。
      谢竟到四更的时候掌不住睡着了,姿势变成跪坐,与陆令从之间的距离从半臂变成零,身子整个卸了力,软软靠着他,额角侧抵在他肩上,大氅里不知何时裹上了两个人。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谢竟实在很困,偎着身旁的暖意,睡得很沉。
      没有人来管他们跪得不规矩,雪落得大些后宫人甚至悄无声息奉上来一把纸伞。陆令从接了,抬起不被谢竟靠着的右手臂撑开,片刻后发现朔风从西北而来,便将伞往谢竟那一侧斜了斜,又斜了斜。
      更漏将阑,天光乍破,谢竟被钟兆的声音惊醒,抓着陆令从的左臂勉强跪直身子,便见钟兆吟吟笑道:“陛下说了,没几天便是大喜的好日子,殿下和小谢公子都请回去歇着罢,别着了风寒,耽误吉时。”
      陆令从应下,从随身的锦囊中摸出些碎银赏了他,让同神龙殿上夜的宫人们分了。钟兆眉开眼笑地接了,连声谢恩,又吩咐内侍赶紧去把昭王的坐骑牵来。
      谢竟后半夜没继续用膝盖,冬日衣袍也厚实,倒不至于太痛,只是小腿酸麻,挣扎着想要起身时,不得不将大半力气都匀在陆令从臂上作支点。陆令从便反手握住他的肘,半拉半搂,扶他站起来。
      谢竟揉了揉眼:“出宫找个地方用早膳吗?”
      陆令从捋了捋猗云雪白的鬃毛以示安慰,摇头道:“我得去见我娘一面,你先回罢,让猗云送你。”
      谢竟困倦着,没想这么多,此时才意识到谢家摸不准圣意,估计也没法派车马来接,府里说不定还在等他传信儿回去,便也不推拒,只问:“她认得路?”
      “她上回不是去过么,”陆令从让谢竟撑了一下他的肩,上马去,“正好再认认门。”

      谢竟在府门前驻马,翻身下来,转脸与猗云亮晶晶的眸子对视一会儿,试探般抬起手,猗云便上前半步,温驯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谢谢你,”谢竟拍拍她,“回家罢,小心点。”
      猗云便退后几尺,踏了踏前蹄,转身离去。谢竟目送着她一直出了乌衣巷,才叹了口气,迈上石阶,叩响了谢府的大门。正堂中他母亲兄嫂都在,桌上早膳刚用到一半,见谢竟进来,三人俱是忧色暂退,上来拉着他仔仔细细问了一番,又添了碗筷、上热茶滚粥,摁着他坐下过早。
      当着母亲的面,谢竟不想惹人担心,便没有实话实说。所幸谢夫人只以为他是真心为陆令从出头,并未细问,只是埋怨他不该如此莽撞。谢竟问起他父亲,谢夫人却道,谢翊已经用毕回书房去了:“他叫我们也不要去寻你,说没什么大事,我倒奇怪,冻了一宿事情还小?”
      谢竟便再好声好气哄了母亲一番,心下了然,谢翊应是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知道自他跪下去表态的那一瞬间起,谢家便算是勉强通过这一重考验了。
      新岁初一,登门造访的宾客络绎不绝,谢翊的同僚、学生直接被引入书房喝茶,谢兖穿梭在正堂和前厅间回礼寒暄,谢夫人与姚氏在庭后暖阁中招待女眷,连谢浚都因为今年姚氏要操持谢竟的婚事、无暇回娘家,早膳前就被他外祖接去姚府了。阖家上下只剩谢竟一个闲人,一路回房,小厮婢子们都出入匆匆,没人顾得上理他。
      谢竟进屋蹬掉湿透的鞋袜,沐浴水倒是一早备好烧着,他囫囵洗了个澡,将身子回暖,爬上床瞪着帐顶出了一刻钟的神,想起这间屋子他总共住了也不到一年,如今没几日,便又要彻底离开了。
      然后他翻身把被子蒙过头顶,沉沉睡去。

      谢竟睡着之前没想到,这竟是自己接下来六日中最后一个安稳清闲的觉。宾客一走,谢府的所有注意力便全都回到了他的身上,谢兖拉着他不厌其烦地重复婚期当天的日程,警告他不许出岔子,更不许甩脸子,有什么暂且先忍过了这一日;谢夫人则一遍又一遍核对妆奁,这也想添那也想加,还想让谢竟多带几个陪嫁去王府,被谢竟劝说“带的自家人太多怕惹殿下不快”,这才作罢。
      皇后从尚宫局指了两位女官到谢府,授他诸般礼节举止,来日该如何侍奉殿下、讨好夫君,谢竟左耳进右耳出勉强学着,心想如果过了门陆令从敢这么支使他,他就去找皇帝自请就藩洛邑。
      最令谢竟难堪的是,姚氏亲自到他屋内一趟,屏退左右,神神秘秘,压低嗓音,轻声细语地问他是否明白夫妻之事。
      谢竟脸有点烧:“嫂子,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姚氏不信任地看着他:“你知道吗?”
      谢竟:“……吧?”
      姚氏:“你要能知道爹早把你腿打断了。”
      谢竟欲哭无泪道:“不是,问题,主要这个事情,我得和,男的。”
      姚氏一脸理所当然:“对啊,我不是和男的么?不然让你仔细听着呢。”

      谢翊寻他已然是元月初六入夜。室内灯火昏黄,父亲倚在坐榻上读书,谢竟走进去行过礼,谢翊让他坐下,想了想,道:“明儿要早起,喧闹一整日,为父不多耽误你。”
      他把手中古卷递给谢竟,谢竟没翻回封面,垂眸瞧见只言片语,知是《晋书》。
      “读过罢?”谢翊问。
      谢竟点点头。
      “列传二十七,记得么?”
      谢竟再点点头:“共载罗宪、滕修等八人。”
      谢翊摆摆手:“不问旁人,只问胡奋。胡奋曾谓杨骏一言,你可还记得?”
      谢竟凝神想了片刻,困惑的面色渐渐沉下去,张口缓缓诵道:“‘历观前代,与天家婚,未有不灭门者,但——早晚事耳’。”
      他愣愣地看着神色如常的谢翊,缄默半晌,只唤了一句“父亲”。
      谢翊叹了一声:“我不是杞人忧天,也并非想危言耸听,更不会如这杨骏一般,仗皇亲身份扬威耀武。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从今往后的路只会更难,不论是你自己还是谢家,都要再小心,更小心。”
      谢竟轻声道:“儿子晓得。”
      “那日的事情,莫再有下一回了。我知道你是怕牵连家里,可是上天生为父和你兄长在你前头,便注定了有些事只能我们替你来担,而有些事则只能你替我们来做。避过今日,还有来日等着。”
      “更何况,这世上有太多事是无法以你一己之力改变的,争过、抗过,到头来会发现,该是什么结果,还是什么结果,”谢翊淡笑了一笑,“现在说这话是早了些,兴许你到三十岁才会明白,兴许更晚。”
      谢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便只能再次颔首,复又抬头看向父亲,在他眉眼间寻出些许老态。
      “回去罢,”谢翊温声道,“尘埃落定,从今后与殿下相互扶持,你过得好,家中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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