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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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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文不愧是同样被寄予众望,年纪轻轻就当上副主任医师的人,听见这么炸裂的消息,居然还能瞬间意会到江晚的目的,迅速动手拆线。
晚风掠过城市,摩挲的枝叶沙沙作响,一声声落在耳侧,像一把自然的拂尘,抚得人心绪清净平和。
江晚的话音跟他本人一样温沉,落在萧瑟秋风里如同唱词,少年往事在有条不紊的娓娓道来中铺陈开,如同以时光着墨的画卷。
陈旧而鲜活的画面让他们追溯到很多年前的除夕夜。
那段时间江晚研究生毕业,和几个师兄妹跟导师杜思华奔走各个国家地区做调研,杜思华清楚江晚的家庭环境和经济情况,偶尔行程紧凑,江晚来不及回学校宿舍休息,杜思华就会将他带回家住两天,节假日也会邀请他到家里去做客。
除夕夜自然不例外。
从洛杉矶机场飞回浦东机场时已经是夜晚,杜思华的伴侣陆重山过来接机。两夫妻一见面,陆重山就给了杜思华一个热烈的拥抱。
杜女士嫌弃地摆了摆手:“你收敛点,有学生在呢。”
“就是有学生在,才不能收敛,”中年男人揽着妻子的腰,头埋在她后背,吸着她头发弥散的淡淡香味,笑得很狡猾,“这叫宣示主权。”
“幼稚死了,”杜思华说,“小孩子的醋也吃。”
陆重山小小声回应:“我就吃。”
中年男人主动接过妻子大包小包率先到停车场。
坐在后座的江晚无心观察宾利的黄白皮革内饰有多奢华高雅,侧身靠扶椅把手,沉默注视着结婚多年,仍旧恩爱如初的老夫老妻,没来由地心生向往。
或许是一个人独立久了,一腔孤勇赤手空拳跟这个垃圾的世界对抗久了,也确实会有累的时候。因此无可避免地希望能有人站在自己身前,替自己抗下所有事,然后给自己一个温暖如港湾般的怀抱,就像所有上演到烂俗的电视剧情节一样。
江晚自认已经用冷漠倔强的理智和野心将自己包装成了一只刀枪不入的小刺猬,可惜刺猬也有柔软的心脏。
不可否认,人就是渴求爱的。
但因为求之不得,只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没关系,感情只是拖累罢了,他急着赶路,急着变优秀,变成功,变厉害,成一番大事业,成就更完美的自己,也不相信能够遇到多美好的感情,所以不需要这种东西,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他一个人的确能过得很好。
只是一个人,难免有些孤单。
二十出头的小朋友,还在挣扎在未知的迷雾里,跌跌撞撞往“成年人”的方向走,真的很容易钻牛角尖。
幸亏他惯会装无事发生,听话好学生的形象也是信手拈来,就这样客客气气地跟他们一家人吃过饭,谁也不知道他温文尔雅的笑面低下藏着什么样的思绪万千。
洗澡途中江晚发觉浴室里的沐浴露不够用了,身为客人也不好意思说,正打算跳过这一环随便对付,就听见有人敲门。
江晚拉开一条门缝。
陆为时拿着一瓶沐浴露的手伸进来,他身上淡淡祖马龙英国橡树与榛子的英伦木质香比声音更先一步进入江晚的感官:“我刚刚洗的时候发现沐浴露快用完了,让我妈给你拿了瓶新的。”
江晚接过,道了声谢。
“我已经帮你打开啦,”陆为时笑着问他,“师兄贴不贴心?”
这玩意老仗着自己跳级跳得多,用师兄的身份吃全世界便宜。在陆为时看不见的地方,江晚翻了个白眼,声音却温柔沉稳,顺着他的话:“嗯,贴心。”
“待会儿出去晒月亮吗?”陆为时问。
“?”江晚顿了一下,关上门,委婉拒绝,“没记错的话,我进浴室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嘛,现在正是玩的时候。”陆为时仍站在外面。
这些年江晚跟着他导东奔西走做项目,陆为时早已博士毕业,投入医院的工作当中,除了偶尔一块儿吃饭,他们的私生活其实并没有交集。
江晚想不清楚对方什么路数,摁了一下沐浴露的按压泵头,跟陆为时身上一模一样的香味弥散整个浴室,再次尝试委婉拒绝:“外面好像在下雪。”
“那就穿多点嘛,我查过天气预报了,只会是小雪。”
“师兄怎么突发奇想要出去玩?”
“因为感觉师弟你今天状态不好,”陆为时的话音里带些认真,“想带你出去玩。”
这话对江晚这种长期缺乏关心的人来说,造成的伤害简直是暴击性的。
于是江晚穿着羽绒服和粗羊毛衫就跟陆为时出了门。
此前江晚一直以为陆为时属于刻板印象中学霸类型的乖乖仔,毕竟生在这种双高知家庭,从小顶着天才的盛名长大,应该是个循规蹈矩,清冷中带些单纯的书呆子才对。
直到陆为时开着他挂了三地牌照的兰博基尼银灰色敞篷大牛,带江晚半夜从外滩一路从中环高架桥掠过黄浦江,从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直接飙到森林繁茂的郊区,像是冲出了某个由功名利禄织就的牢笼。
江晚才意识到,他导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品位,教养出书呆子是不可能的。天才师兄的外皮底下,仍旧是沪上风流浪荡的纨绔子弟。
难怪陆为时临行前嘱咐他要裹得严实一点。
驶过环山公路以后居然有条赛道,陆为时忽然降下车速问他:“师弟,你要不要听点平心静气的歌?”
江晚:“师兄喜欢就好。”
于是《大悲咒》的声音从改装升级过的音响中3D环绕着传出来,震耳欲聋,响彻山谷。
江晚:“……”
真是好一个平心静气。
夜里月光幽黄,寒风冷冽,小雪簌簌,陆为时直接油门踩到底,放着《大悲咒》在赛道上狂飙。
车辆与道路的摩擦声,引擎的轰鸣声,风的呼啸声与僧人的诵经声交响结合。
迎面扑来的风雪让江晚睁不开眼,变得模糊的世界在身旁飞驰而过,消失在视线尽头。当江晚被跑车强烈的推背感压得有些喘不过的时候,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导,你确定你儿子精神状态真的正常吗。
哪个正经人会在下雪天开敞篷放着佛经飙车啊!?
肾上腺素飙升的刺激狂野猛烈地撞开现实让人不安的一切,冲散了那股笼罩江晚的雾,那种多年来孑然一身的孤单与对未来的迷茫忽然都成了释然,心胸像是开了一道口子,如同连接着山海的天地一样辽阔无边。
陆为时打着双闪将车停下来,放肆大笑:“怎么样师弟,有没有好一点?”
“真幼稚啊,”江晚的嗓子都被吹干了,“师兄,你是傻子吗?”
只有傻子才会为了让一个都不算熟悉,素昧平生的师弟高兴做半夜飙车这种疯狂又无厘头的事。
“我是,”陆为时权当赞赏,直接越过车门跳出去,打开后备箱,放肆大笑着从里面拎出几瓶葡萄酒,翻过护栏进到山林里,“走啊师弟,跟师兄去冒险!”
也许是被风吹坏了大脑,向来沉稳持重的江晚也跟着他,不管不顾深入山林里胡闹:“你要喝酒么,可是酒驾犯法啊,师兄。”
“这是赛车俱乐部的地盘,”陆为时直接将整瓶酒塞到他手里,“我说一声就好啦,会有人来擦屁股的,业务包括将你和我从深山老林里捡回家。”
“就这样喝吗,”江晚吐槽,“这种甜葡萄酒在电视剧里,都是要配上高脚杯和牛排一块儿喝的,师兄,你一点都不高雅。”
“啧啧,师弟你居然喜欢那一套拿腔作势的作风吗,真是庸俗啊,”陆为时像在KTV一样吨吨喝了两口,从阿玛尼的男士羽绒外套口袋里掏出几包咪咪和辣条,撕开包装佐酒,“你要不要?”
这人对庸俗显然有一套自己的理解与要求,以至于尽管未来一寸寸被命运打断脊梁,却仍旧天然风趣,不肯向庸俗低头。
两人一路踱过林荫小径,最终豁然开朗,停在一个水库边缘。
陆为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啊——!”
回音传遍山谷,少年被自己的举动逗笑,上气不接下气拍拍江晚肩膀:“试试吗师弟,不开心的话大叫就好了,所有电影都是这样说的。”
说完,陆为时又自顾喊了几声:“啊——啊————!”
傻子师兄感染力太强,江晚刚想骂他幼稚,话到嘴边,也成了一句:“啊————!”
“我们比比看谁叫得大声好了,”酒意上涌,陆为时兴奋地脱下外套,喊道,“啊啊啊————!”
山野里没有灯。
湖水浸着皎皎明月与万里星辰,金黄如蜂蜜的贵腐酒被陆为时随手拎着,边笑边叫,边喝边洒,飞溅到水面,掀起一阵微弱的涟漪,山涧生有青苔痕的岩石草木都散着白莹莹的月光。
而这一切,居然都没有身边这个傻子眼里的光芒来得耀眼。
江晚怀疑自己是喝糊涂了,揉了揉眼睛,低声说:“……师兄,你身上,好像有光。”
喝嗨了的傻子哪里管他说什么,撞了撞江晚肩膀:“好大的风!师弟,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看见了。”江晚说。
“我们去追风吧——!”
喊着,傻子就脱下鞋袜和外衣,开着手机电筒浑身都是光,也不知道是电筒的光还是月光亦或星光,总之就像一颗流星一样,摇摇晃晃朝向崖外:
——一跃而下!
……
“好久远,是我以前做得出来的事,”虽然注意力被江晚吸走大半,但拆线中的陆为时还是疼到抽气,又忍不住笑,“可我其实也没有为你做什么,不过是带你出去疯玩了一晚。”
拆线已经进行到尾声,他红肿发热的手掌像是被火烧过,仅仅是发出笑声这样微小的动作,都会带来撕裂的疼痛,蔓延至每一处神经末梢。
“你早知道我的名讳,家世,成就,可偏偏要到发现我是个傻子以后才喜欢,”陆为时有气无力地笑着调侃,“可见阿晚你其实也不是很聪明嘛,所以你那会儿喜欢我什么?”
江晚看着他。
陆为时胸膛起伏着,头发衣物被冷汗浸湿,连垂下的眼睫毛也微微发着颤,散着光,像是穿越数载光阴,在山涧中沾的水,一切都恍然如旧,江晚仿佛还能听见流淌的潺潺水流。
唯独不同的是,曾经雪夜里跳水库都不会感冒的少年,如今被伤病销蚀得一阵秋风就能将他吹得摇摇欲坠。
那双月下提酒,筋骨分明,细长而匀称,白皙干净的手,如今伤痕遍布,凹凸不平,狰狞扭曲得惊心触目。
“那个时候的我,也许还不知道什么叫‘喜欢’,”江晚握紧他比在寒潭里泡过还要冰冷的手,缓缓思索着,“我只是在你身上,看见了一个被命运眷顾的人,觉得这也许是我人生中的另一种可能。”
“我发现六便士才是最重要的,舍弃了月亮,舍弃了纯粹,舍弃文科生具备的一切感性和浪漫,却发觉无法舍弃对你的喜欢,”江晚轻声说,“你不是月亮,你是能够自我燃烧的事物,是星辰和太阳,让我觉得世界上还有鲜花和不朽的美好。”
“当时的我,我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江晚与他对视,望向陆为时的眼神充满欣赏,与宠溺的怜惜,温柔到甚至带些虔诚,“而你不同,为时。”
“我喜欢你,就像喜欢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