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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 24 章 ...

  •   深更雪夜,急救室门紧闭,顶上悬亮“抢救中”的刺目灯牌。

      江晚坐在走廊离急救室最近的椅子上,听着医疗器械与心电监护仪频率不同,却一致冰冷的声响,透过磨砂玻璃的窗户与里面忙碌的医护人员,遥遥望着躺在床上,模糊不清的人影出神。

      以至于无暇理会刚才上到楼层的电梯开门声,与皮靴踏在走廊,明显匆忙的脚步声响。

      脚步声从远到近,一路停在江晚身前。

      “噢,我知道你。你就是Loo的伴侣?”Izzy双手插在风衣兜里,慢悠悠地惊讶了一下。

      江晚缓缓转过头,眼底淤黑浓重,一脸奔波周折,风尘仆仆的疲态:“我也知道你。很高兴能跟你见面,Izzy教授。”

      “啊,”Izzy顿了一下,评价,“你没Loo锁屏上的好看呢。”

      江晚没有陆为时从小培养,流利纯正的英音,勤学苦练的外语水平却也足够跟人交流,将屏幕摁亮,微笑着将手机往前一递:“他有我锁屏上的好看?”

      锁屏里竟是陆为时拉小提琴的样子,站在北大未名湖边的土路上,脸庞比现在圆润一些,带着放肆的笑,握小提琴弓的手筋骨匀称,瘦长干净,虽跟优雅毫不沾边,但夺眶而出,飞扬的少年气却非常惹眼。

      “他还会这个?”Izzy有些意外。

      江晚忍不住笑一下,随手从相簿文件夹里翻了翻:“……应该在这里。”

      Izzy瞄了一眼,感觉那个相簿的文件夹里,存的居然全都是陆为时的视频和照片。

      紧接着,手机里传来一阵锯木头般潦草粗糙的旋律,听得出是久石让的《天空之城》,听不出是小提琴发出来的乐声。

      很伤感,但不是能登大雅之堂,轻灵有厚度的伤感,而是村口喊人吃席或流浪街头,朴实无华的伤感。

      过路行人的交谈里,甚至有一句:“噢,这二胡拉得蛮好。”

      Izzy终于知道江晚憋笑的原因,忍不住凑前去,视频的画质模糊:“这是多久前的视频?”

      “差不多十年前。”江晚答。

      “你们认识了这么久。”Izzy惊讶。

      “是啊,我们已经认识了这么久,”江晚想了一下,笑说,“帮他录这个视频的时候,我跟他甚至算不上朋友,只是被随手从路上拽过来帮忙,有点交情的同学。”

      “Loo提及过这件事,”Izzy在江晚身边坐下,“他说你们之间交集并不深,没想到你会同意他母亲让你们结婚的请求,为此他困惑了很久。”

      江晚当然知道陆为时不解。

      类似这样的问题,陆为时曾经问过他三次。

      第一次是江晚答应杜思华硕博连读,一个借住杜思华家的夜里,连做几台手术的陆为时同样晚归,他们在客厅打了照面。

      陆为时哼着五音不全的小曲儿,胡乱脱了鞋子,随手将外衣和包往沙发一扔,抛砸出一个弧线——

      险些砸到江晚。

      “……师兄,”江晚从文件堆里冒出个头,表情无奈,“老师说过很多次,让你东西不要乱扔乱放。”

      “噢!师弟,你在家啊,”小陆医生从冰箱掏出罐冰可乐一个起跑,仰头倒肩,像个跳高运动员一样承杆上背弓的姿势翻过沙发背,砰的一声落到江晚身边,“你打算在我妈门下硕博连读?”

      易拉罐盖被拉开,可乐的味道随着“滋啦”一声扑鼻而来。

      “嗯,”江晚有些嫌弃地往后躲了躲,“师兄你好歹是个医生,不知道大晚上喝这玩意对身体不好么?”

      “我身体这么健康,距离要遵守良好作息习惯这种事,还差得远,”陆为时混不吝地摆摆手,大爷似的往椅背一瘫,“经济学院的院长董老师也想招你当学生,你怎么没答应?”

      “师兄,”江晚善意微笑,“你在挖你妈墙角么?”

      “我只是好奇,”陆为时吨吨喝着可乐,眼睛弯起来,露出享受又惬意的神色,“董老辈分高,地位和人脉都比我妈要强,未来也能给你更多助力。你们搞金融的,不就看重这些吗?”

      百利而无一害的事,他怎么会拒绝呢?

      江晚也不知道。

      或许是杜思华对学生的态度向来像是对自家的孩子,无论学业还是处事,都尽心尽力教导。

      又或许,是杜思华征询他意见的时候,脑子里突然闪过的一道,很模糊的身影,带着隐约的祖马龙香水的气味,恣意地在这个世界活跃着。

      那个人会开着名贵的兰博基尼在山道上飙车,也会为了照顾患者的感受将车丢在车库里吃灰;既可以是有满满一藏柜百达翡丽,沪上最风流的纨绔,也可以是为患者垫付手续费,在手术台连轴转不眠不休的小陆医生……

      说来好笑。

      他任性地拒绝了最前途不可限量的一种选择,好像只是为了,离一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近一些,再走一程会在下雪天晒月追风的路。

      至于第二次,是江晚博士毕业后进入杜思华的公司。

      陆为时仍然揶揄江晚堂堂北大高材生,毕业后朝他抛橄榄枝的企业这么多,哪条不是鹏程大道,何必吊死在杜思华这一棵树上。

      这会儿江晚经过杜思华多年栽培,早已跟杜思华绑在一条船上,彼此利益相关。

      以至于江晚由衷觉得他导生了个卧底,脑回路异常,跟个反骨仔一样,天天帮着别人挖自家老妈的墙角。

      不过么,他师兄那颗锦衣玉食骄养出来,璞玉浑金般的赤子之心,其实很好理解。

      陆为时是怕江晚情羁绊缚住手脚,故此代表杜思华,也代表陆为时自己,告诉江晚——做事不必碍于旧日情分,师兄与导师永远站在他身后。

      所以江晚也以学生的身份回应,淡淡道:“我虽然不是好人,但知恩图报还是会的。”

      “啧,”陆为时当场嫌弃撇嘴,“师弟,你不要总说自己不是好人,别老把自己想得这么坏。”

      第三次,就是杜思华时日无多,在病房交代后事,让陆为时跟江晚结婚领证。

      陆为时表面应了,出病房以后红着一双眼睛,跟江晚说话的态度尤为认真:“师弟,这毕竟是婚姻大事,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不会。”江晚径直打断他。

      陆为时那些天难过得精神涣散,原本就停滞迟钝的大脑被这句话拌得彻底卡了壳,顿住。

      “……老师的公司,包括名下许多资产和股份,都由我帮忙打理。如果老师真的不幸……我一个外人,接管她的工作恐怕难以服众。如果有她儿子的伴侣这层法律身份在,她的合伙人跟客户也可以放心一些,”江晚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揉揉太阳穴,不冷不热地解释,“不仅他们,你们也可以多一层保障。”

      “我们?”陆为时起初不解,理解过来以后摇头,尽管带着悲戚的疲态,眼里仍然是干净纯粹的诚恳“我们不会防你。”

      “师兄,话不要说这么死。现在不会,以后未必,”江晚笑了一下,“我以你伴侣的身份帮你打理你家的财产与事物,期间赚到的部分我跟你四六分。这样你可以守住你的家业,我可以从中攫取利润人脉,也能让老师安心,对我们都没有损失。”

      他的笑容里有淡淡的自嘲,也有预知这段短暂亲缘不会长久,索性切断感性,理智到极致心如死灰的冷漠:“我们可以拟个合同。结婚以后互不干涉,如果双方任何一方有想要结婚的对象,我们就立刻离婚。离婚后你原有的财产我一分不要,在我接手运转后的利润,我依旧跟你四六分。结束以后互不打扰,在彼此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拟合……”陆为时目瞪口呆,哭笑不得,“你小子不愧是学经融的啊。”

      毕竟日后是名义上的伴侣,没有情分也有名分,陆为时觉得这种做法太无情,起初没有答应。

      但江晚执意要这样做,甚至拿闹到杜思华面前作为要挟,陆为时才不情不愿地在刚印出来还热乎的合同上签了字。

      对江晚来说,这事仍旧是百害而无一利。

      这么傻的师兄,就该将他的钱全部卷跑,家底骗光光才对。

      Izzy俨然有相同的想法,欲言又止,用恨铁不成钢地眼神看了江晚半晌,问出和陆为时一模一样的疑惑:“你一学金融的,知道要签合同不知道事儿血亏吗,这种赔本买卖,你为什么要做?”

      为什么?

      或许是陆为时这样的人,一路顺风顺水,生来就是众星环绕的天才,又被教得这样好,纯粹善良,秉性温和。条件优渥,出手大方阔绰,从不吝啬物质,也不吝啬爱意与诚意,讨喜到没人舍得欺负他。

      或许是江晚这样的人,从小无依无靠,从未被世界爱过,也不知道怎么爱人,于是被年少不可得的“亲缘”困住,纵然知道这份亲缘终究转瞬即逝,自己难逃被抛弃的下场,也始终甘之如饴。

      或许是吊桥效应,在被带着飚过车跳过河以后,就对某道身影有即使理智也压不住,无法舍却的执念,于是昏了头,也被影响同化成了不计得失的傻子。

      又或许,江晚冥冥中,就已经一直在朝那道身影走了。

      那道身影像渺远却明亮的极星一样,让江晚有了现在。

      “……”江晚眼睛也不眨,用回答陆为时的话,随意敷衍,“报答老师罢了。”

      Izzy极为不可思议,赞扬:“这就是你们中国的‘一个水滴流奖励一个春天’吗?噢!真是伟大的中国人!伟大的传统美德!”

      江晚无话可说。

      不久之后,“抢救中”的灯牌由红转绿。

      江晚立刻站起身,手术室门从两侧自动打开,李若姝从里面出来,摘下口罩:“江师弟。”

      “为时怎么样了?”江晚问。

      “幸好师兄晕倒时在医院里。只是过度消耗导致的心律失常以及缺氧,抢救及时,并没有给机体造成另外的损伤。”李若姝答。

      江晚松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懈,疲态一览无余,难得将眼里真实的担心流露出来:“……是我没能照顾好他。”

      “你不需要愧疚,”Izzy坐在原处,懒洋洋地一仰头,“Loo本身就是专家级别的心外科医生,没人比他更了解一个患者需要注意什么,这是他可以预见的结果。玩脱了,就活该他为自己负责。”

      “Izzy教授,”话虽如此,但医学院这群人向来护短,听见他这样说,李若姝难免不悦,“您不在实验楼观测培育体吗?”

      “过来看看我实验品的死活罢了,”Izzy起身往外,“知道Loo没事我就放心了,没白往中国跑一趟。”

      “实验品?”江晚疑惑。

      Izzy步伐一顿。

      李若姝一怔,强行岔开话题,温和说:“陆师兄说过你这段日子很忙,几乎没怎么歇过。距离他醒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你要先回去休息吗?”

      江晚平静摇头:“我在这里等他醒来。”

      这是很多家属都会做的选择。

      李若姝理解地点点头,可见他脸色实在憔悴,忍不住说:“……你看起来很需要休息。”

      “谢谢你的关心,”江晚笑了笑,“他醒来以后再说吧。”

      李若姝见状,没有再劝。

      “你是个很擅长等待的人呢。”Izzy回过身,勾住江晚肩膀。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如果不是善于蛰伏等待,抓准机遇伺机而动,以他的出身,哪里爬得到这个位置,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的权势?

      只是Izzy明显意不在此:“你其实,从很早就开始喜欢Loo了吧?”

      总是下意识抗拒情感表达的江晚整个人僵了僵。

      “Loo那个家伙,乍一看哪里都是优点,其实就是个神经大条,后知后觉,奇奇怪怪,完全不会照顾别人和自己,自以为是,将生活过得一团糟的白痴,”在哈佛跟陆为时当过数月舍友的Izzy表示同情,“将他照料得这么好,很麻烦吧?”

      毕竟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陆为时一样,活到三十多岁还能完全不在意经济与生活的压力,全心全意沉浸在医学领域中,知世故却从来不用向世故屈从,不顾一切,只求热爱到连气都懒得跟别人生。

      若非如此,养不出这身明媚到纯粹,骄矜天成的少年气。

      “等他回头来喜欢你,很难吧?”Izzy拍他肩膀,幽幽然感慨叹气,“可你居然等到了。这就是两个伪装成大人的衰小孩,幼稚的恋爱吗?真是不可思议!”

      江晚张了张嘴,徒然发觉这家伙跟陆为时那傻子走的是一种路线,主打一个一针见血,让对方无从反驳。

      “可你还要再等到什么时候呢,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估计很快就要死了,”Izzy用手机背部朝江晚的手机轻轻一碰,AirDrop的提示信息就冒出来,“我给你看一份东西。”

      “Izzy教授!”李若姝有些紧张。

      “我们有责任将这件事情告诉受试者家属。”Izzy轻飘飘地一抬手。

      李若姝沉默。

      江晚点击“确认接收”的按键,对方传过来的是一张临床试验合同的照片。

      里面“陆为时”三个字潦草如天书,张牙舞爪地咬得江晚瞳孔猛然一缩。

      Izzy伸了个懒腰,掉头就走,一派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高人样子:“……你已经等到了他转身,等到了他来爱你。他已经向你走过这么多步,你也踏出阴影,朝他走一步吧。”

      “爱这种事情磊落而热烈,哪怕会受伤也不需要遮遮掩掩。”

      电梯到达的楼层响起,Izzy打了个哈欠,迈进去:“所以,看完以后等那个臭小子醒来,就好好跟他算一账吧。”

      算完以后,就可以对那个重病垂危,在跟死神的战争中又胜了一局,凯旋归来的勇者,说一声爱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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