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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 3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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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以后医生们纷纷围在江晚隔壁,开始起哄。
嬉闹玩笑声中,江晚故作不得已,稳重自持地起身。
他身形略高,稍稍抬头,就能看见密密麻麻,数不清的白大褂。
这些人里大多江晚都叫得出名字;少数知道他们所在的科室,与其余一些乱七八糟的信息;甚至有个别者,江晚还因陆为时跟他们有私下接触。
后知后觉,江晚才发现,跟陆为时在一起,他似乎也已经认识了不少人。
夜风凉如水,白霜般的明月直出浮云,举手可近,天色清湛昭阔,星辰焕彩满目。
江晚被簇拥着,往陆为时下台的方向走。
这种恶作剧一样的起哄跟“医生”这个职业似乎不太相符,可白大褂们起哄得实在太欢了,分明在使坏,可人人眼中都充满祝福。
江晚看着,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觉难得。
在金融圈,他是前金融巨鳄杜思华手下最出色的学生,是谦逊内敛,但绝对不容忽视的后起之秀,从来不乏拥趸。
只是他性情凉薄疏冷,在圈内素来有“笑面虎”的名号,无论合伙人还是下属,与他向来是工作秉承公事,私下敬而远之。
这是江晚第一次,以这种方式被人群包围。
没有任何利益相关,派系捆绑,只是单单纯纯的,图个热闹,追求好玩有趣,为一对伴侣献上最衷心的祝福。
或许这就是朋友在一起的感觉。
原来不知不觉中,他的心理防线已经被陆为时的爱磨得所剩无几。
原来他已经有了这么多的……朋友。
场面一度欢脱到失控。
江晚有些散光,等待陆为时的地方在舞台楼梯的最末端,这角度看什么都模糊,大片浓稠的黑暗将他笼罩在狭仄的角落。
直到身上披着一束白色追光的陆为时搀着楼梯把手缓缓下行,江晚晦暗不可及的眼底才被装进了一些细碎的颜色。
还没看清人,江晚就已经听见他隐忍的闷咳,不太均匀的呼吸,以及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消毒水味。
江晚这才发觉他最里面的病号服还没来得及脱,只是潦草在外套了两件毛衣,再叠穿的白大褂,脚下踩的两只拖鞋是不同大小的,甚至还穿了双绒绿色的袜子保暖。
——蓝白相间的病号服衣领歪斜突兀,臃肿的穿搭托着一身支离瘦骨。
……好随便,好没衣品。
白瞎了这张,苍白憔悴至此,仍然不太让患者放心的脸。
江晚嫌弃腹诽,站在原地,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勇气朝光束里的陆为时迈进一步。
如果要形容的话……
江晚定眼,看着眼前这个人。
这个分明早已不堪副作用与并发症的折损,病骨如枯,秉性行止却从未改变,永远异想天开,永远奇奇怪怪,却永远忠于理想,百折不挠,永不屈服的人。
这个,任岁月消磨,纵命运殒没,不愿屈从改变,他仍是他的人。
使得原本傻子般幼稚的灵魂,竟意外可贵起来,像是某种珍稀物质,纯粹可贵到闪闪发光。
世人或会将其称之为理想主义者的光辉吧。
总之灿烂耀眼到,让江晚不敢靠近。
而江晚眼神瑟缩的刹那,陆为时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陆为时笑了一下,咳了几声,遂伸手朝江晚手腕一握,亲昵熟稔地将他拽到自己身前,眸光满心欢喜,口吻却玩笑般抱怨:“阿晚,你又胡思乱想。”
江晚想矢口否认,目光落到他苍白颈项那簇栩栩如生,鲜艳夺目的桐花,又说不出话,只能装臭脸冷哼一声。
“不要多想啊,”陆为时将他拽到身前,大大方方宣告,“你知道的,你最好,我最最最最爱你了。”
漫天星辰落在男人明隽暖融的眉眼里,爱意像冬日肆意燃烧的干柴烈火,明明晃晃,坦坦荡荡得举世皆知。
他有一双,很会爱人的眼睛。
赤热的爱意透过外在的一切,贯穿江晚心脏。
江晚本能想躲,却又不舍得躲,就这样在原地怔住,不知不觉与他对视。
周围起哄声此起彼伏,医院里被繁重工作熬秃了头,逐渐变成让患者放心的样子的白大褂们撺掇着:“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
沸反盈天的场面不像在冰冷严肃的医院,而像是在欢声笑语的学校操场。
其实他们正青春。
江晚耳朵肉眼可见地迅速红了。
陆为时也很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问:“……可以吗?”
于是江晚那些自卑啊,自轻啊,自贱啊,全部不攻自破,以往气场中那些自带的强势高冷荡然无存,喉结滚动,居然显得有些腼腆:“行。”
这一晚全医院都能听见小陆医生高喊爱人的名字。
全医院都看见小陆医生跟他爱人拥抱、接吻、十指相扣。
全世界都听陆为时对江晚说:
——我爱你。
权衡利弊,审时度势,物欲横流的时代里,一句真心话抵得上千言万语。
院庆过后就到了除夕。
隐约飘荡进来的鞭炮声中,护工们贴窗花的贴窗花;给患者理头发的理头发;还煮了热腾腾的饺子出来发放,倒是比往常温情一些,有几分不明显的年味。
就诊的患者却没比平时少多少,床位似乎永远处在爆满状态。
科里安排轮流休假,人手匮乏,代班的陆为时忙得焦头烂额,废掉的右手打着吊瓶,左手笨拙地在键盘上码病例。
来就诊复诊的患者们乱成一锅粥。
江晚由于健身自律,常年保持着良好的身材,故此被小陆医生安排到诊室门口维持秩序。
刘伴农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听见这边背景音嘈杂,还疑惑:“在哪呢江总?”
江晚言简意赅:“医院。”
“医院?”刘伴农挺意外,“什么医院这么热闹,精神病院?”
“……”江晚微笑,“能不热闹么,在给人当保安呢。”
“当保安?你?”刘伴农很震惊,“可以啊江总,身居高位不忘体恤民生,这等奉献精神真是可歌可泣。”
“大爷,里面有人,医生在忙,您不能进去,”江晚很有职业道德地维持着礼貌微笑,抬手拦下一个插队往里冲的老头,顺便声音温和地对刘伴农道,“我现在看见人就想给他来两巴掌,你最好闲话少说,否则把你开了。”
是的,刘伴农的尊严和傲骨终于还是败给了江总的钞能力,成为了江晚的员工之一。
在目前的工作中,主要负责收集当年“贪污坍塌”事件的证据材料。
春运的人员流动量大,行踪难以检测,被两人共同判定为联系当年受害者的最佳时机。
“……”刘伴农无语吐槽,“江总,你能专业一点吗,不要把私人情绪发泄给下属。”
“世界上不存在那样公正的老板。资本,都是冷漠无……”江晚正说着,发觉刚才那大爷正悄无声息地插了队,去扒拉门的把手,当即阻拦,“欸大爷,大爷,您真不能进去。”
一段忙乱的杂音中,江晚挂断了电话。
刘伴农颇为无语地看了手机一会儿,回味着江晚这身为一司CEO坐拥千万资产却乖乖给伴侣当保安的奇妙举动,半晌居然笑出声——
这资本当的,还挺有礼貌。
由于病房里的患者正好从里开门,江晚又担心一手给大爷的老骨头给干碎喽,陆为时正准备叫号,就看见一个身形格外单薄瘦小的老头子拿着病历进来,语气竟有些喜出望外:“小陆医生,好久没见你……”
兴冲冲的话音在看见陆为时本人以后戛然而止。
清晨的朝阳透过半掩的窗帘洒在陆为时瘦得有些嶙峋的背脊,明明在室内暖洋洋的光里,却不自觉瑟缩着,仿佛料峭春寒侵入骨髓。
“是你呀,王大爷,”陆为时的桌面很整洁,手揣在保温杯周围取暖,电脑的屏幕光毫无遮挡地镀到他脸庞,投落到他眼睛里,眸光明隽,漂亮的唇瓣缺少血色,“来复诊吗?坐吧。”
王大爷是来陪护的,也算是住院部里的老人了,他老伴被诊断为由于心脏冠状动脉供血不足而引起的扩心病,由于年纪大了身体技能不好,故此病情一直反反复复。
医闹事故发生前,陆为时一直是王大爷老伴的主治医生,后面不得已换了人。虽然新换的医生专业能力也很强,但他们都很想念这位脾气好得出了名的小陆医生。
也是见着人,他才知道,原来传闻中,那场险些要了小陆医生命的意外不假。
以前的小陆医生总是很忙,不是坐诊就是穿梭在病房和手术室间,神采飞扬,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现在就不一样了,单单坐在那里,身上已经笼了一股沉郁深重的病气,瘦骨清癯,唯眸光还和从前一样明润,偶尔闷声咳嗽,但那股子对患者耐心的温和仍在:“最近怎么样?”
“小陆医生,”王大爷握病历的手有些抖,无暇交待老伴的状况,只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陆为时一愣,下意识担忧地抬头去看门外的江晚。
江晚正好听见这句话,心情瞬间跌落谷底,如坠冰窟,生意场中局势再千变万化,也永远维持得体的笑面忽然再挂不住。
但他意识到陆为时在担心,知道陆为时在看他。
于是分明已经难过到眼眶变红,江晚却也还是笑着摇了摇头,用嘴型跟陆为时说:“我没事。”随即关上门。
走廊里,江晚的背紧贴着墙壁,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在这片混乱和嘈杂中找到一处支撑。
他仰头闭眼,竭力调节呼吸,压下眼底的滚烫的液体,忍住心里酸涩的情绪。
再抬眸眺望科室内部时,江晚才发觉,诊室走廊像往常一样人满为患,不远处有患者家属不满的指责:“好好的人!怎么让你们给治成了这样!”
遭受批评的医生轻声细语地为患者家属解释着状况,看得出由于怕被投诉,态度很好,用词也很严谨。
其余跟那位患者无关,过路的医生护士们都步履匆匆,忙碌得仿佛早已忘记今天是除夕,是一年岁末的最后一天,马上就要迎来新的一年。
韩国医学生大罢工事件,让江晚知道国家培养医生是很困难的事。在国内,许多医生都觉得医学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但问起为什么要当医生,许多人都只是霁月光风地一笑,轻描淡写:“当时天真,只知道想救死扶伤,治病救人。哪里知道学习这么累?”
监控中,陆为时被医闹者一刀捅到心肺的画面在江晚脑海中重现,痛苦与悲伤的情绪汹涌,江晚感到难过又遗憾。
很多人称医生为白衣天使。
医生给了患者足以媲美天使的悲悯,却很少会有患者愿意给医生足够媲美信徒的尊重。
可抱怨归抱怨,后悔的人却并不多,和韩国不同,国内更多是像陆为时这样,拖着一身病骨也要为患者接诊的医生。
所以,他们究竟在坚持什么呢?
他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
江晚攥了攥拳头,忽然想到一个,能让他伴侣开心的新年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