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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尘光初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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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四年夏,马萨诸塞州,鳕鱼角。
热浪。
黏腻的,裹挟着大西洋咸腥气息的热浪,是鳕鱼角夏日永恒的前调。它扭曲了远处沙丘的轮廓,让橡树叶都蔫蔫地卷了边。但在这里,在这片临海的、视野开阔得近乎嚣张的别墅领地,热浪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调制过。
金钱的力量。
混合着氯水、防晒霜、高级香水、以及烤架上滋滋作响的顶级肋排的复杂气味,被震耳欲聋的“嘎勒”(Grunge)音乐——很可能是涅槃(Nirvana)或者珍珠果酱(Pearl Jam)——搅动着,扑面而来。巨大的不规则泳池边,肤色各异的年轻身体挤在一起,随着贝斯节奏无意识地晃动,水花四溅。有人尖叫着被抛入池中,引来一阵哄笑。穿着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托着盛满香槟或“酷爱”(Zima)的托盘,灵巧地穿梭其间。
这是一个典型的、叶世安(Ian Yip)式的派对。
奢华,混乱,充满一种精心计算后的随意感。仿佛《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盛宴,穿越数十载时光,嫁接上了九十年代特有的颓废与不羁。
别墅内部,冷气开得很足,与户外的燥热形成两个世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无垠的蔚蓝大西洋。一个身影斜倚在钢琴边,手里晃着一杯威士忌,冰块叮当作响。
叶世安。
他今天穿了一件丝质的夏威夷衬衫,花色绚烂却不显俗气,领口随意地敞开着,露出清晰的锁骨。下身是熨帖的白色亚麻长裤。他的面容阴柔俊美,一双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全场,像是一位慵懒的国王在巡视他的狂欢领地。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既像是在享受这一切,又像是在嘲弄这一切。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的面孔:纽约来的画廊经纪人,波士顿的专栏作家,几个崭露头角的独立电影人,还有一大群他叫不出名字但显然很享受这里的漂亮男孩女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轻快的、属于艺术、名流和荷尔蒙的泡沫。
他觉得有点……腻了。
这种腻烦感近来时常袭来,像一层薄纱,隔在他与这喧嚣世界之间。高脚杯碰撞的清脆声,女孩们夸张的笑声,甚至他最爱的乐队的嘶吼,都变得有些遥远。
他抿了一口酒,琥珀色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
就在这时,他的视线定格了。
在大厅靠近走廊的阴影里,一个男人正有些局促地站着。
他不是叶世安圈子里的任何人。气质截然不同。
那人很高,站姿极挺,像一株白杨。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包裹着匀称而结实的上身,看得出经常锻炼的痕迹。卡其色长裤,一双看起来就很舒适的帆船鞋。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与周围那些刻意晒成古铜或苍白着面孔的人们形成对比。
他手里也拿着一杯饮料,大概是苏打水之类的,几乎没有动过。他的目光没有投向狂欢的人群,而是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那片浩瀚的、沉默的蓝色。
他的侧脸线条俊朗而舒展,眉头却微蹙着,带着一种与这派对格格不入的、沉甸甸的心事。那是一种……某种真诚的烦恼。不是为了一幅画没卖出去,或者下一部电影的融资,而是更为本质的、来自生活本身的重量。
叶世安的兴趣,像被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挑了一下。
一种敏锐的、属于导演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故事”。一个闯入他精心布置的、略显浮夸的舞台的,“真实”的角色。
他放下了酒杯。
“看什么呢,Ian?”一个染着粉红色短发的女孩贴过来,声音甜腻。叶世安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着那个身影。
“光。”他懒洋洋地答非所问。
确实是光。午后西斜的阳光穿过巨大的落地窗,恰好有一缕落在那个男人的肩头和发梢,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沉陷在某种孤独的光晕里。
叶世安无声地笑了笑。有意思。
宋望辰(Vincent Song)确实觉得自己像个走错片场的演员。
空气里音乐震得他胸腔发闷。是涅槃的《Smells Like Teen Spirit》。柯特·科本(Kurt Cobain)那撕裂般的、充满绝望的咆哮,与他此刻低落的心绪奇异般地共鸣着,却更添烦躁。
他就不该来。
朋友马克——一个在哥大商学院认识的、热情过度的美国小伙——几乎是把他硬拖来的。
“来吧,Vincent!你需要散散心!最好的派对!最多的人!忘了Jennifer!”
忘了Jennifer?谈何容易。
并不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情。现在回想起来,甚至有些荒谬。那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姑娘,像一阵加州的阳光闯进他按部就班的生活。是她主动的,在一次联谊会上,大胆地吻了他。对于出身保守红色家庭、接受中式传统教育的宋望辰来说,这一个吻,几乎等同于一种承诺的开始。
他认真了。
他规划未来,考虑留在美国的发展,甚至郑重地向她求了婚,许下一生的诺言。
他记得Jennifer当时惊愕的表情,然后是尴尬的大笑。“Vincent,你太可爱了!我只是……我们只是having fun,不是吗?”
Fun?
他后来才从朋友那听到风言风语,原来在他恪守着“婚后才能发生关系”那套老派观念时,Jennifer早已和别人“fun”过很多次了。
文化差异?或许吧。
但他感到的是一种更深层的挫败。一种自己的真诚、责任感和那份他珍视的、来自东方家庭的婚恋观,在另一种更开放、更随性的文化面前,被轻易地打碎和嘲弄的羞耻。
分手像一场潦草的闹剧。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所以马克说散心,他来了。或许喧嚣真的能淹没些什么。
但显然,他错了。
这极致的、放纵的狂欢,这空气中无处不在的、赤裸裸的欲望和享乐主义,让他更加无所适从。他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漂浮在一片喧嚣而陌生的海洋上。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融入,该和谁说话,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能站在这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假装看海。
心里想的却是祖父那张严肃的脸,北京胡同里夏天槐花的味道,还有那种清晰、明确、不容置疑的行为准则。
那些离他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光年般遥远。
他轻轻叹了口气。杯中的苏打水气泡都快散尽了。
“不喜欢这里的音乐?”
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语调很特别,带着一种柔软的、港式英语的腔调,却又流畅自如,像滑腻的丝绸。
宋望辰微微一怔,转过头。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边。很近。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对方的眼睛。一双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挑,瞳孔颜色很深,像含着一汪墨色的深潭,看人时带着一种专注的、仿佛能穿透什么的魔力。他的面容精致得有些女气,但组合在一起,却丝毫不显柔弱,反而有种懒洋洋的、掌控一切的气场。
他穿着花哨的衬衫,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轻浮。
宋望辰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威士忌的酒香。
“呃……还好。”宋望辰下意识地回答,语气有些生硬。他的英语很流利,但带着字正腔圆的学院派味道。“只是有点吵。”
男人笑了,牙齿很白。“是啊,柯本先生要是知道他的音乐被用来给这种派对当背景音,大概会在坟墓里再死一次。”
他说话的方式很刁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幽默感。
宋望辰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Ian Yip。”男人伸出手。“这栋噪音制造厂的主人。”
“Vincent Song。”宋望辰与他握了握手。对方的手指修长,力度适中,有些凉。
“第一次来鳕鱼角?”叶世安(Ian)很自然地从经过的服务生托盘里取了两杯新的香槟,递了一杯给宋望辰。宋望辰犹豫了一下,接过。“谢谢。来过几次,主要是……工作原因。”他不想多说自己在华尔街实习、香港北京两头跑的那些事。
“工作和这个地方的气质可不搭。”叶世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一件有趣的物件,但并不让人反感。“你看起不像来度假的,倒像是来……视察的?或者,思考什么宇宙终极问题?”
他的观察力尖锐得让宋望辰有些不适。
“只是有些累。”他避重就轻。
“心累?”叶世安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为情所困?” 他问得直接,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带着点戏谑,又似乎有那么一丝丝真诚的探究。
宋望辰的心猛地一沉。被一个陌生人一眼看穿,让他感到狼狈。
他的沉默无疑是最好的答案。
“放松点,Vincent。”叶世安没有再追问,语气轻松下来,“我不是巫师,只是见得多了。来我这里的人,一半是为了找乐子忘记烦恼,另一半是为了寻找新的烦恼。你看你是哪一种?”
他说话总带着这种似是而非的哲学调调。宋望辰没有回答。他注意到叶世安身后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波洛克(Pollock)滴画,狂野的色彩与这个男人的气质微妙地呼应着。
“喜欢艺术?”叶世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谈不上懂。”宋望辰实话实说。“我的专业是金融。”
“数字和规则的世界。”叶世安点点头,抿了一口酒。“很安全,很有序。不像我们……”他挥手指了指喧闹的派对,又指指那幅画,最后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混乱,无厘头,充满意外。”
“你是做什么的?”宋望辰问,试图夺回一点对话的主导权。 “拍点小电影。骗骗投资人的钱,顺便给自己找点麻烦。”叶世安耸耸肩,语气自嘲,但眼神里却有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刚折腾完一个短片,所以搞个派对,庆祝一下,或者说,祭奠一下烧光的预算。”
导演。怪不得。
宋望辰心想。这种洞察力,这种操控气氛的能力,这种混合着艺术家敏感和玩世不恭的气质。
“所以,你是马克的朋友?”叶世安问。
“商学院同学。” “啊,那个精力过剩的小子。”叶世安了然,“他总能把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带到我这里。像开盲盒。”
他这话说得意味深长,目光再次细细描摹过宋望辰的脸庞,从他微蹙的眉头,到他紧抿的、显得格外固执的嘴唇,再到他因为长期运动而显得格外宽阔平整的肩膀。
宋望辰感到一丝不自在。这种打量超出了寻常社交礼仪的范畴,带着一种过于浓厚的兴趣。他不太确定那意味着什么。
“这里太闷了。”叶世安忽然说,“想不想去个能看到完整海景的地方?比在这里看这群醉鬼有趣得多。”
这是一个邀请。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宋望辰迟疑了。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拒绝。这个叫Ian的男人太过耀眼,也太过危险,像一颗包装华丽的炸弹,靠近他可能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他身上的不确定性,正是刚刚在确定性上栽了大跟头的宋望辰所警惕的。
但另一方面…… 窗外那片无尽的蓝色在召唤。这里的喧嚣也的确让他窒息。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他捉摸不透,但他的谈话,至少不像其他人那样空洞乏味。
他心底那份被压抑许久的、源自放弃国内一切只身来美的叛逆火苗,似乎被这陌生而大胆的邀请,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就在他犹豫的当口,一个穿着紧身裙的女孩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几乎是挂在叶世安身上。
“Ian!你躲在这里干嘛!大家都要找你喝酒!” 她醉眼朦胧地瞥了宋望辰一眼,带着点审视和好奇。
叶世安巧妙地扶住她,将她稍稍推离自己,但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无懈可击的、懒洋洋的笑容。
“马上来,甜心。”他对女孩说,眼睛却看着宋望辰。
那眼神似乎在说:看,这就是我的世界。你选择进来,还是继续旁观?
宋望辰看着那女孩贴紧叶世安的手臂,看着周围那些模糊而兴奋的面孔,再看向叶世安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咸湿的海风混合着酒精和欲望的味道。
“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乎意料的平静。“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