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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纸杯牛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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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节这天,蔚海一大早就给炸醒了。
听着外面传来阵阵喧嚣,蔚海胳膊无力的搭在额头上,一阵苦笑。
他一把翻过枕头捂住了耳朵,用力闭上了眼。
然而街上的动静却越来越大,看样子一时半会是消停不下来了,蔚海终于死心,放弃了睡回笼觉的幻想。
他深吸了口气,一骨碌起身下床,拉开窗户,屋外的吵闹声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在复活节这一天,政府会组织游行队伍,按照传统仪式,队伍需要走遍全城,把好运和祝福带给每一个人。
这会,游行队伍正路过蔚海楼下,里面的人头上都顶着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诸如鸟蛋、高跟鞋之类的,正敲锣打鼓嘻嘻哈哈的穿巷而过。
路边两旁,小孩原本只站在屋子门口看热闹,此刻也按捺不住,窜进了队伍里,一大群人摩肩接踵,狭窄的巷子顿时变得拥挤不堪。
“砰、砰、砰”,突如其来的几声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吓得蔚海差点打翻了窗台上的花盆,幸好他动作快抓稳了,这要是掉下去,绝对给人砸一窟窿,血溅当场。
心有余悸地把花盆搬回屋里,蔚海循着爆炸声望去,不远处的四首歌广场缓缓升腾起一片薄烟,早晨的庆典开始了,刚才应该是在放礼炮。
楼下的游行还没结束,嬉闹声,器乐声,还有隔壁屋子准备午餐的锅碗瓢盆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蔚海只觉得此刻的巴勒莫就像一锅烧开的沸水,马上要把锅盖顶翻了。
挣扎了一上午,临近午餐时分吵闹声终于低了下去,蔚海才安稳的睡了一会,醒来已经是下午两点。
他赶紧换上衣服,随便塞了两口,提着东西就出了门。
正值狂欢后的中场休息,大街上人少了点,三三两两的坐在路边小憩。空气中飘散着蛋糕甜腻的气味,广场上正在布置晚上集会的要用的烟花。
蔚海到河边的时候,沿街的咖啡店已经人满为患,外摆区座无虚席,庆祝了一上午的人们累了,正慵懒的享受着着四月温度适中的暖阳。
依旧是原来的位置,将一应设备摆好,调试完毕,又很贴心的调低音量,蔚海才挑了首柔和的歌轻唱起来,身后是波光粼粼的普拉塔尼河。
早有人注意到他,饶有兴致的等着欣赏表演,意大利对街边文化很欢迎,不管是天籁之音还是鬼哭狼嚎,这群洋人都愿意捧场,不至于冷场尴尬。
一曲结束,收获了些稀稀拉拉的掌声,蔚海朝对面点头致谢,阳光直直照进眼里,明晃晃的,他微微眯了眯眼,有一瞬间的晕眩。
当他适应光线,重新看清这个世界时,画面却变得有些许不一样了。
金色的阳光里,一个身形高挑挺拔的男人顺着马路牙子慢慢走近,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放松,在路过对面一个又一个公共长椅后,挑了一个离蔚海不远的位置坐下,目光投向不远处平静的河面。
是那个年轻人,依旧是相同的位置,依旧是一脸的淡漠神色,好像周围热闹喧嚣都与他无关。
这几天下来,他什么也不做,就对着普拉塔尼河发呆,蔚海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大刺激,正在挑哪个角度跳河比较合适。
总算这几天人来人往的,也没出什么事。
蔚海低下头,又选了首《As We Saw The Ocean》
地中海四月的天说变就变,几首歌的功夫,天就阴了下来,还飘了几滴雨。
这样的天气,人们不约而同都散了,回去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嘈杂的人声渐渐消失,不久前人气旺盛的街道很快清冷下来,普拉塔尼河慢慢的流淌,隐约能听到细雨拍打河面的声音。
光控的街灯亮了起来,在蔚海身边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他看着对面稀疏的人群,并没有打算离开,今天是在意大利的最后一场表演,他不想这样草草结束。
索性雨下的也不大,也就不管了。
......
雨停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夹带着一丝冷意。
歌曲最后一节尾音完美落地,蔚海舒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麦克风。
街上已经彻底没人了。
这样说也许不对,因为还有一个灵魂出窍,仅仅留了一个肉身在此的年轻人。
那抹熟悉的身影如雕像一般,寂然不动,沉默不语,蔚海看着他,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他是自己最忠实的听众,正安静的认真的聆听着,夜以继日,无关风雨。
四周很安静,复活节的集会活动应该开始了,隔着这么远,蔚海都能听到四首歌广场那边传来的鼎沸人声。
他身上的衣服被打湿了,雨水渗进了里衣,湿冷的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将东西收拾好,蔚海没有立刻就走,而是再次朝对面看去。
长椅上,男人依然静静的坐着,微微弓着背,不似平常坐姿挺拔,却依然优雅,一只手撑着脑袋,微低着头,发丝垂在额前,看不见神色,整个人就快要和夜色融为一体。
也许是因为复活节的缘故,又下了雨,这幅画面显得更加寂寥。
蔚海知道,现在自己应该马上回去,离开阴冷的河边,回出租屋冲个舒服的热水澡,可是他却挪不动步。
显然,节日与他们无关,蔚海是因为没过洋节的习惯,那个男人也许是被家庭抛弃,也许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才独自一人神伤。
不管是什么原因,在这热火朝天的节日氛围里,他们都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狼狈尴尬,甚至可怜。
他们好像同类一般,躲藏在城市无人的角落里,用黑暗把自己包裹起来,好像这样就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不管是出于对弱者的怜悯,还是因为这几天两人某种意义上的陪伴,蔚海都觉得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被留下的最后一个人,身体里全是孤独和无助。
更何况他身上单薄的衣服似乎还难以抵御夜晚的凉意。
街道尽头有家便利店还开着,是这条街上唯一还亮着灯的商铺,蔚海想了想,将地上的东西归拢好,往那头走去。
从便利店出来,蔚海手上拿着杯牛奶,慢吞吞的顺着原路回去。
刚才路上冷风一吹,把他原本那些凄凄惨惨的情绪吹跑了一半,走进灯火通明的便利店一转,和店主唠了几句,另一半矫情感伤也不剩多少了。
原本想给人家送点吃的喝的,但这会没有了情绪加持,蔚海才突然意识到,这样贸然上前给人家送温暖,多少有些怪异尴尬。
人家又不是流浪汉乞丐。
但他不打算回头,他依然认为,眼下这种情况对那位兄弟来说,送温暖必要而且正确。
只是万一这哥们比较偏激,觉得他看不起人,突然掏出一把枪把他崩了怎么办。
又或者觉得自己是什么有特殊癖好的变态,不怀好意,扭头把他送进警察局。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蔚海终于在那个人面前站定。
蔚海安静的打量着他。
男人身上大片大片的衣服被雨水打湿,软趴趴的贴着皮肤,浑身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头发也有些湿了,发丝上的微雨不断的汇集成水珠,顺着脸颊向下流淌,最终不见踪影。
男人却不甚在意,依然微低着头,对他的到来也毫无反应。
被冻僵了?
想了许多种对方的反应,没想到是这副模样,不过既然如此,蔚海并不想打扰他,打算把饮料放在长椅一旁空着的位置上,然后一声不吭离开。
拿好主意,他刚举起杯子,还未来得及下一个动作,突然,耳边传来那种烟花升空时的“咻咻”声,接着很快“嘭”的一声,一颗巨大的烟花在身后绽放,刹那间爆发的光照亮了夜空。
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蔚海还是被这爆出的响声吓了一跳,不自觉的回身望去。
天空中正绽放着一朵巨大的粉色烟花,颜色明亮绚烂,在空中停留了几秒后,慢慢的散落下来,紧接着又是“嘭”的一声,第二朵黄色的烟花升空。周围水汽遇到热度蒸发了,那一片天空看起来雾蒙蒙的,多了几分朦胧美。
烟花绚丽,但蔚海无暇欣赏,毕竟他还没忘记现在的处境。
一回身,毫无准备的他,猛然被眼前的一幕噎的说不出话来。
那年轻人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正专注的看着他身后的那片天空。
烟花的光芒将他的脸照得煞白,毫无保留的将所有细节呈现在蔚海的眼前。
这是一张十分英俊的脸,带着明显的东方特色,棱角分明,五官立体,清冷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贵气。
之前都是隔着一条马路不远不近的望着,只能看清轮廓,却已然知道是个气质优越的大帅哥。今天凑近了,才感受到这张脸带来的冲击力,饶是在娱乐圈见惯了大小明星的他都被晃了晃神。
蔚海脑子里第一反应这是个中国人,但又不完全确定。
两人之间的光忽明忽暗,他有一瞬间忘了自己这一趟的目的,就这么僵直的站着。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归位了,意识到自己正呆呆的举着杯子,而对方却无视他,这副样子真的显得他很囧。
该如何从这尴尬的局面里不失礼貌的完美退场?
蔚海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
然而对方却没给他多少时间思考,突然转了视线,目光直直的盯着他。
毫无防备的,蔚海撞进了他的眼里,四目相对。
冷静,直白,锐利。
他感受一股难以忽略的气场,那是一种被掐住脖子的压迫感,蔚海微微睁大了眼,身体下意识的往后倾了倾,目光却没有丝毫闪躲。
他读懂了对方的眼神。
是审视,让人身体中生出一股冷意的审视,即使此刻他的眼眸里有绚烂的烟火在不断燃烧。
烟花还未停歇,在头顶上噼里啪啦作响,两人一站一坐,皆是身形出众,大概不会有人想到,这幅温情的甚至有些浪漫的画面,实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蔚海有种踩了马蜂窝的感觉,对方看起来不太好惹,根本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楚楚可怜。
但这和他要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冲突。
于是——
“哥们”,蔚海把杯子举到男人面前,操着一口发音不准的意大利语,语气轻快,“复活节快乐,顺便,祝你好运。”
烟花停了,空气中飘散着些许硫磺的味道,河边重新变得阴冷寂静。
男人没有立马接过,只是无言的看着他,眼神凉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两人之间的气氛沉默又尴尬,蔚海扬起的嘴角都有些僵了。
突然感觉有些扫兴。
他并不喜欢强人所难,也不想热脸贴冷屁股。
他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不高兴了就是不高兴。
于是,笑容消失了,蔚海微微臭着脸,正想收回手离开,男人却突然抬手,接过了他的饮料。
“谢谢”,男人低低的用意大利语说了声,嗓音有些沙哑。
蔚海很意外,饮料被抽走了,手还保持着半举的姿势,过了会才放下来。
对方已经低下了头,拿着杯子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平平无奇的纸杯在他手中都变得高级了不少。
这手弹钢琴正合适,蔚海突然蹦出了这个想法。
男人见他还杵在面前,又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再不走真要被当成变态,蔚海报以歉意又尴尬的一笑,转身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
......
老天好像想要浇灭人间如火的热情,不一会儿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细雨。
蔚海走的很快,雨丝时不时擦过脸颊,留下一道道冰凉的痕迹。拐过一个路口后,人渐渐多了起来 ,吵闹声越来越密。
他回家的路上会经过四首歌广场,夜晚的八九点正是气氛最浓烈的时候。
广场上亮如白昼,人群围成一个大圈绕着中央的篝火跳舞,手里的啤酒瓶时不时洒出来,浓烈的酒味刺激着人们的神经,愈发兴奋起来。摇滚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忘我的表演,吉他音量已经调到最大,好像要在末日前的燃尽自己的生命。
蔚海感觉有些疲惫,眼前的激情狂欢也没能打动他。他艰难的在人群中寻找缝隙,穿过层层人海,像一条鱼一样挤了出去。
回到屋子里,蔚海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一大堆东西,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水杯大灌了几口。
在一连串叮铃咣啷的声音过后,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蔚海握着杯子,感受着杯身的冰凉,心里的纷乱终于平息了一些。
心脏的跳动声渐渐平稳,刚才一路被他甩在身后的些许羞耻感又回到了身体里。
蔚海满脑子都是今晚发生的一切,最后那落荒而逃的蠢样像电影一样一遍遍在脑子里回放,让蔚海想捶死自己算了。
丢人,实在丢人。
明明他才是那个从天而降的正义使者,怎么气势上反被那个衰鬼压了一头,最后还灰溜溜跑了。
简直倒反天罡。
蔚海自认为经过那么多烂事的历练,做事已经足够成熟,却不知道为何今晚毛毛躁躁的,平常那些淡定的气度全没了。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好像失去了脑子,表现堪称滑稽。
想起那个男人看他的眼神,估计以为他是个居心叵测的变态。
也难怪他那么想,意大利盛行同性恋文化,他又长的那么好看。
蔚海泄了力一般靠在了椅背上,随意的盯着房间里的某处,放空了一般。
算了,丢人就丢人吧,当个乐善好施的变态总比袖手旁观来的强。
他不打算继续揪着那点羞耻感反复体会,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这只是他人生中一次毫无影响的形象崩塌事故。
只是被他这么一搅和,那兄弟心情好像更差了。
蔚海叹了口气。
不过那杯温热的牛奶,应该能帮他驱散一些夜里的寒凉吧。
发丝上滑下一滴水滴,落在手背上,他这才发现头发竟然湿了,坐了一会身上的黏腻感都回来了。
蔚海嫌弃的扯了扯衣服,起身进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