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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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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十八岁的富家少年,有一天忽然被人告知自己的真实身世,他原本应该出生在一个偏僻落后的穷地方,名叫挽月河。
一朝从天骄跌落尘泥,他骨子里的骄傲和优越被通通粉碎,尽管他的养父挽留他,告诉他他仍旧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但是他仍旧一声不吭、孤身一人、如释重负又决绝地离开了。
他从繁华富丽的一个海滨城市坐夏日早晨的第一班飞机出发,辗转三个城市,看着窗外幽蓝的海浪,穿越一片灰蒙蒙的云层,飞过一片淋漓的绿原,最终降落在孤寂尖刻的桃红色山峦里。
他走出站,站在机场出口,闻着呛人的黄鹤楼烟味,听着那些陌生的乡音,惶恐的发现自己竟然只能够从机场十年如一日温柔客气的普通话播报声中得到熟悉和依赖感。
于是他又转进去,在机场里花了快双倍的价格买了一包黄鹤楼和打火机,几块钱的廉价打火机,连火苗都透出一股挥之不去的塑料味,点燃,塞进嘴里,迷茫无措的烟雾升起,他剧烈咳嗽起来,等强迫自己适应了,便将这股烟雾慢慢挥散了。
从机场离开,打车到当地的市车站,花五十买了一张短途车票,他看到跑了快三十年的老车,车内弥漫着一股汽油、皮革味,司机将条纹长衫的袖子挽起来一边,脸下有一圈短短的胡茬,他冲他说话,嗓门巨大:“桑册撒。”
他上车,坐下,拽了好几次安全带,系好,沉默地同车里的其他人自动隔开一个世界,开到半路,高速路上下起了暴雨,水、天、逐渐连成一条拉长的黑线。
他睡着了,眉心一道浅浅的折痕。
再次睁开眼,暴雨转成小雨,车子停到了县里的车站,所有人都已经下车了,他胃里实在是不舒服,转过头,却发现已经有人撑不住在吐了,他转头,看见司机已经点上了一只烟,在左手边的车窗里抖抖烟灰,透出一股惫懒来。
他还有一段路。
从车站出去,他沿着县城的柏油马路一直走,七月的尾巴留在这里,炽热无比,他从袖子里拿出来手帕擦擦额角的薄汗,下意识想将东西直接丢掉,手帕脱手,他才后知后觉,转头就要去追---那扬起的一阵风将东西一下吹得很远。
只听见轰鸣的摩托声由远及近,停在他身边,对方的脚一落地,冲他吹了声俏皮的口哨,递给他刚好抓住的帕子说:“哎,小年娃,起哪里,要不要带你去?”
他听懂了,迟疑了下,还是接过了那帕子,胡乱的塞进了身侧外套的口袋里,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问:“我要去挽月河镇下河村3组64号,多少钱,你说。”
青年上下低头扫了他一眼,嘟囔了句什么,他没听清,问他说了什么。
“上来吧,不收你钱。”对方回以一句蹩脚的普通话,似乎是不习惯说平翘舌音,也分不清鼻音边音。
他沉默了好久,直到对方不耐烦了,才跨坐上车,说:“走吧。”
话音刚落,摩托车飞出去,他面容扭曲,手指下意识往身后找支撑物,最终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稳住,一口牙齿将嘴唇紧紧咬出了血印子。
摩托车车主从后视镜瞧了眼,心想,这个人是个倔脾气。
国道线上只有肆意的风和摇晃的树影。
跨过一座桥时,他仰头,天色已近黄昏,奇异而盛大的火烧云义无反顾地朝着天际线的尽头奔去,热烈的红、明亮的黄,柔美的紫,安静的在末尾沉出大片的靛蓝,像是笔刷在空中随意一抹,却意外画出浓墨重彩的一笔。
火烧云的尽头,天空之下,他终于看见了鳞次栉比的房子。
摩托车驶入街道,穿过巷子,又冲出镇子,拐进乡道,一路下坡,两侧是辽阔的绿油油的稻田,混着邻近夜晚的蝉鸣、蛙声,终于夜幕开场之际停下来,停在一动彩色的房子前,房子前有一片院坝,院坝前有一条小溪,小溪上有几块石头随意拼成的石桥。
他看着,转头从身侧的口袋里抽出来几张钞票拍在青年身上,声音很哑,但也很冷:“这是路费,谢了,你可以走了。”
青年耸耸肩,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张纸和笔,写上名字和电话递给他说:“以后有事儿你可以联系我。”
他收了,那上面写着青年的名字:云柯。
摩托车消失在夜色里,他站在路口好半天,摸出来烟,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手抖地厉害,才把火星子点起来,塞进嘴里,他以前从不抽烟,因为他的父亲告诉他,烟这种东西会上瘾,而他作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不应该让自己有上瘾的东西。
他很少违背他的父亲。
原来有一天,他竟然会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沉默地抽着烟,沉默地隔着夜色望着那一幢小房子。
有个女人好像站在门口,已经在冲他微笑起来。
他又幻视了。
他把烟灭掉,把放在瓶子里最后剩下的白色药片倒出来,倒进嘴里,拉下冲锋衣的拉链,像是想喘口气,喘息里带着惊人的热气。
他恍惚又错乱的想,如果走进去,见到那个女人,她会说些什么呢。
他想不到。
究竟会出于什么样的一个理由,才会让一个女人愿意以此生一辈子都可能不曾见到亲生孩子的代价做出冒险,让自己的孩子获得一生荣华。
他是所有人里最不应该埋怨她的那一个,他必须能够理解她的无奈不舍,她的苦心孤诣。
十八年的阴差阳错,他在名利场里浸淫长大,早就习惯了被人追捧、习惯了做天之骄子,习惯了孤傲、冷漠,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忽然一阵惊雷炸起,所有千辛万苦建立的东西。
全部都崩塌了。
他第一次跋山涉水来到这里,见见他的亲生母亲,但是同时,他心想,这是最后一次。
他恨她,恨她让自己前十八年的人生,就像是一场笑话,因此,他决定见完这一面,最好就再也不见。
踩灭了烟,他拍拍身上的衣服,理好领子,像是去会见一个非常重要的客人一样整理好着装,然后走上那座桥。
溪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和鞋袜,他似无所觉,目不斜视,优雅自若地踩着一地蜿蜒的水迹去敲了门。
咚咚咚。
三声。
咚咚咚。
再三声。
终于,门开了。
月华色的铁门缓缓展开,万千丝暖黄从门后中倾斜而出,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气,他恍惚一瞬,看着那门后显出一道高挑细长的身影。
对方的声音清亮动听,又染着暖意,他用方言说道:“你找谁?”
他被那声音唤回了神,沙哑道:“我找瞿桂芳女士。”
少年冲里面喊了一声姨妈,然后转过头打量他,敞开了铁门对他努嘴:“你进来吧。”
亮堂的光纤一下子全打在他身上,他才看清,少年光着脚踩在水泥地上,穿着短裤和白色的背心,两条胳膊和衣角的颜色分出明显的两道线。
“你是谁?”他问,目光落在少年年轻干净又生动的眉眼上分毫不移,据他所知,他父亲的亲生儿子已经回到家里了,现在应该睡在从未睡过的柔软床上,小心翼翼地做着十八年来第一个安稳又不真实的好梦……
这会是瞿桂芳的第二个儿子吗?还是某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
不,他没必要好奇这些。
少年没来得及说话,一道瘦弱的身影已经从房间里出来,四目相对之间,他的眼睫猛得颤抖起来。
瞿桂芳的脸是柔美又憔悴的,眼底下有着常年不化的青黑眼袋,她的个子很矮,几乎不及他肩膀,脚上是一双开了胶的凉拖鞋,她指节宽大,皮肤粗糙,此时此刻的手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即使隔的那么远,他还是觉得那双交缠的手像一条挣脱不开的绳索紧紧的勒着他的脖子,缠得他无法呼吸,只想咳嗽,疼到落泪。
但瞿桂芳的泪先一步地掉了下来。
吧嗒吧嗒,滴在水泥地面上,宛如一场经年不停的雨充满了苦楚,又像是久旱逢甘霖的大地回春。
她往前一步,又哭又笑,眼里的情绪交织成细密的网,她喊他:“阿难,阿难,阿难……”
碰到他衣袖的一瞬间,他从窒息中清醒,想也不想猛地挥开了,瞿桂芳被挥倒栽在地上,所幸被少年接住了。
少年被眼前这景象吓住,怒从心头起地冲他道:“你……”
话音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对方那双眼睛,绝望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松开了瞿桂芳的手。
他低头,收在身后的手抖如糠筛,看着少年的惊慌和瞿桂芳的泪,过了好久才和着血轻描淡写地说。
“我姓裴,裴屿,瞿桂芳女士,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