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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嵌丝补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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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木作间的窗棂,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樟木的清香与生漆的微涩。沈砚推开木作间的门时,陆时已经蹲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樟木边角料,正用游标卡尺反复测量着厚度。
“早,”陆时抬头看他,眼底带着笑意,“那根樟木的生漆干得差不多了,你摸摸看。”
沈砚走过去,指尖轻轻抚过木料表面。原本那道细如发丝的裂纹已被填补得严丝合缝,木粉与生漆的混合物干透后呈浅棕色,与樟木本身的纹理浑然一体,若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他用指腹按压了一下嵌铜丝的位置,木料触感紧实,没有丝毫松动。
“比我想象中效果好太多了。”沈砚忍不住感叹,“昨天填混合物的时候还担心会有气泡,没想到干了之后这么平整。”
“你填的时候够仔细,每一段都排了空气,自然不会有问题。”陆时放下卡尺,拿起一张细砂纸,“今天先把修补的地方打磨光滑,然后咱们就能开始裁桌面的料了。不过打磨得顺着木纹来,不然容易留下划痕。”
沈砚点头,接过陆时递来的砂纸。阳光落在砂纸粗糙的表面,泛起淡淡的金属光泽。他蹲下身,左手按住木料边缘,右手握着砂纸,从裂纹的一端慢慢向另一端磨去。砂纸与木料摩擦的声音细碎而均匀,木屑随着动作轻轻飘落,在晨光中扬起一层薄薄的粉尘。
陆时则在一旁整理工具,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长柄刨子,这是沈砚父亲留下的老工具,刨刀虽有些磨损,却依旧锋利。他用棉布仔细擦拭着刨身,又在刨刀上抹了一点机油,防止生锈。“做桌面得先把木料刨平,这樟木质地紧实,用老刨子最合适,比电动工具刨出来的面更平整,也不会破坏木料的纹理。”
沈砚打磨完修补处,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腕,看向那根樟木:“这根料够宽,裁成桌面应该刚好。不过得先画个线,确定好尺寸。”他走到墙角,拿起一卷皮尺,测量了一下樟木的长度和宽度,又从抽屉里翻出父亲留下的一本旧账本,在背面快速计算着。“八仙桌的桌面标准尺寸是八十厘米见方,这根料宽八十二厘米,长八十七厘米,裁掉边角正好够用。”
陆时走过来,看了看他写在账本上的数字,又比对着木料比划了一下:“留两厘米的余量,万一裁偏了还有调整的空间。画墨线的时候要用墨斗,沿着直尺弹,这样线条才直。”他说着,从工具架上取下一个墨斗,这墨斗是牛角做的,表面包着一层浆红色的漆,边角处因常年使用已有些磨损,露出里面温润的木质。“这也是你父亲的东西吧?我上次就注意到了,老牛角墨斗存墨不容易干,比塑料的好用多了。”
沈砚接过墨斗,指尖摩挲着牛角表面的纹路,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暖意。小时候他总爱拿着这个墨斗玩,父亲却从不让他碰,说墨斗是木作的“规矩尺”,画的每一条线都要精准,不能有半分差错。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父亲太过严肃,现在才明白,父亲说的“规矩”,不仅是对木料的尊重,更是对手艺的敬畏。
“我来弹线。”沈砚说着,将墨斗的线绳拉出,在木料一端固定好,又拿起一把直尺,让线绳紧贴着直尺边缘。陆时则在一旁帮忙按住木料,防止它滑动。沈砚轻轻拉动线绳,再猛地松开,“啪”的一声轻响,一道乌黑笔直的墨线便印在了木料表面。他又换了个方向,接连弹了四条线,一个规整的正方形便出现在樟木上。
接下来是裁料。陆时将木料抬到工作台上固定好,又从墙角拖过来一台老旧的台锯。这台台锯是沈砚父亲年轻时从镇上买回来的,机身是厚重的铸铁,虽然有些部件已经生锈,却依旧运转平稳。“台锯的锯片得调一下角度,保持九十度垂直,不然裁出来的木料边缘会斜。”陆时打开台锯的开关,电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声,他拿着一把直角尺,仔细调整着锯片的角度,直到直角尺的两条边分别与锯片和工作台面完全贴合。
沈砚站在一旁,看着陆时专注的侧脸,忽然想起昨天陆时说他小时候跟着爷爷学木作的事。“你爷爷教你的时候,也像我父亲这样严格吗?”他忍不住问。
陆时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比你父亲还严格。我第一次用刨子的时候,因为刨出来的木花不够薄,被他罚着刨了一下午的废料,直到手腕酸得抬不起来。那时候我总觉得他故意为难我,后来才知道,刨花越薄,说明刨刀调得越准,木料的表面也越光滑。”他调整好锯片,关掉台锯,转头看向沈砚,“老一辈的木匠都这样,手艺是靠一点点磨出来的,没有捷径可走。”
沈砚点点头,想起父亲生前总说的“慢工出细活”,以前他总觉得是父亲性子慢,现在才明白,那是对木作最虔诚的态度。他走到台锯旁,按住木料的一端:“可以开始了吗?”
陆时点头,再次打开台锯。锯片高速旋转着,发出尖锐的嘶鸣。他双手扶着木料,慢慢向锯片推去,木屑随着锯片的转动纷飞,在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樟木香气。沈砚站在一旁,紧紧盯着木料与锯片接触的地方,生怕出现一丝偏差。陆时的动作很稳,每推一下都保持着均匀的速度,直到第一条边裁完,他关掉台锯,拿起直角尺测量了一下裁口,确认垂直后才继续下一条边。
裁完四条边,原本不规则的樟木变成了一块规整的正方形木板。陆时将木板抬到工作台上,用砂纸将边缘打磨光滑,又用手摸了摸表面:“接下来要刨平桌面,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桌面是否平整,直接影响后续的使用。”他拿起之前擦拭好的长柄刨子,调整了一下刨刀的深度,然后蹲下身,双手握住刨柄,将刨子贴在木板表面,用力向前推去。
刨子划过木料的声音清脆而均匀,一卷卷薄薄的木花从刨口处翻卷而出,落在地上。沈砚看着那些木花,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动。小时候他总爱蹲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刨木料,那些卷曲的木花在他眼里就像一件件精致的艺术品。那时候他总缠着父亲要木花玩,父亲却从不给他,说木花是木料的“魂”,要留在木作间里,陪着木料一起变成家具。
“你也试试?”陆时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沈砚回过神,看到陆时正将刨子递给他。他有些犹豫,以前他只在父亲的指导下用过几次刨子,而且都是刨一些小料,像这样刨大面积的桌面,他还是第一次尝试。
“别怕,慢慢来。”陆时看出了他的顾虑,笑着说,“双手握紧刨柄,身体前倾,用腰腹的力气推,而不是只用手腕。刨的时候要保持刨子平稳,不要左右晃动。”
沈砚接过刨子,双手紧紧握住刨柄,按照陆时说的姿势站好。他深吸一口气,将刨子贴在木板表面,慢慢向前推去。一开始动作有些僵硬,刨子在木板上留下了一道不平整的痕迹,木花也断断续续的。陆时在一旁耐心指导:“手腕放松,刨子要贴紧木料,力度再均匀一点。”
沈砚调整了一下姿势,再次推动刨子。这次动作流畅了许多,木花也变得均匀起来。他越推越顺手,不知不觉间,已经刨完了整个桌面的表面。虽然不如陆时刨得那么平整,但也算得上规整。他放下刨子,看着自己刨出来的木花,心里满是成就感。
“不错,第一次就能刨成这样,已经很好了。”陆时笑着夸赞道,“接下来咱们要处理桌面的边缘,八仙桌的桌面边缘一般会做一个小倒角,这样既美观,又不会划伤手。”他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倒角刨,这种刨子比普通刨子小,刨口是倾斜的,专门用来处理木料的边角。
沈砚接过倒角刨,按照陆时的示范,沿着桌面的边缘慢慢刨着。倒角刨划过木料的声音比长柄刨子更细腻,木屑也更细碎。他一边刨一边观察着陆时的动作,学着他的样子调整刨刀的角度,很快就掌握了技巧。
处理完桌面的倒角,已经到了中午。陆时去厨房做饭,沈砚则留在木作间里,仔细检查着桌面的每一个细节。他用手轻轻抚摸着桌面,感受着木料的纹理,忽然觉得这张未完成的桌面,就像一个正在孕育的生命,等待着被赋予更多的故事。
午饭很简单,两菜一汤,却吃得格外香甜。吃饭的时候,陆时忽然想起昨天说的桌腿木料的事:“下午咱们去镇上看看吧,正好趁着天气好,找找有没有合适的红木或者榆木。”
沈砚点头:“好啊,我记得镇东头有一家老木匠铺,我父亲以前经常去那里买木料,说不定能找到好料。”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两人便动身前往镇上。老宅离镇上不算远,步行大约需要四十分钟。一路上,两人聊着木作的技巧,聊着父亲和爷爷的故事,不知不觉就到了镇上。
镇东头的老木匠铺名叫“德顺木行”,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德顺木行”四个大字,字体苍劲有力。铺子里摆放着各种木料,从常见的松木、杉木,到珍贵的红木、紫檀木,应有尽有。店主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姓王,大家都叫他王师傅。王师傅是沈砚父亲的老朋友,两人年轻时经常一起探讨木作技巧。
“小王?你怎么来了?”王师傅看到沈砚,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他放下手里的刨子,快步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沈砚,“好几年没见了,都长这么高了。你父亲还好吗?”
沈砚心里一酸,轻声说:“王爷爷,我父亲去年走了。”
王师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愣了愣,才叹了口气:“唉,老沈啊,我们还说好今年一起做一张八仙桌呢,没想到……”他拍了拍沈砚的肩膀,“好孩子,别难过,你父亲的手艺好,你可得好好继承下去。”
沈砚点头:“我正在修复老宅,今天来是想找几块做八仙桌桌腿的木料,最好是红木或者榆木。”
王师傅眼睛一亮:“巧了,我上周刚收了几根老榆木,是从乡下一座老房子里拆下来的,质地紧实,做桌腿最合适不过了。”他说着,转身走进里屋,不一会儿就扛着一根粗壮的榆木走了出来。“你看这料,纹理清晰,没有结疤,而且是老料,比新料更耐用。”
沈砚和陆时凑过去看了看,这根榆木呈深棕色,表面虽然有些粗糙,却能看出质地坚硬。陆时用手敲了敲木料,声音沉闷而厚重,他又用指甲划了一下,没有留下痕迹。“确实是好料,老榆木密度高,不易变形,做桌腿很合适。”
王师傅笑着说:“这根料够做四条桌腿了,而且价格也实惠,就算给你父亲的面子,算你便宜点。”
沈砚连忙道谢:“谢谢王爷爷,那就麻烦您把这根料卖给我吧。”
买好木料,两人又在镇上逛了逛,在一家旧货市场里找到了一把老旧的榫卯凿刀,这把凿刀的刀身是碳钢做的,虽然有些生锈,却依旧锋利。沈砚如获至宝,立刻买了下来。
回到老宅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两人将榆木抬到木作间,又将买回来的榫卯凿刀擦拭干净。陆时看着那把凿刀,笑着说:“有了这把凿刀,咱们就能开始做‘霸王枨’了。你父亲的笔记里说,‘霸王枨’的榫卯结构复杂,需要精准的测量和细致的打磨,咱们得好好研究一下。”
沈砚拿出父亲的笔记,翻到“霸王枨”那一页。笔记上画着详细的结构图,还有父亲手写的制作要点:“霸王枨需与桌腿呈四十五度角,榫头要做成燕尾形,这样才能与桌腿紧密咬合,既美观又牢固。”他指着图上的榫头,对陆时说:“你看,这个燕尾榫的角度很关键,角度太大或太小都会影响咬合度。”
陆时凑过去,仔细看着图上的尺寸:“燕尾榫的角度一般是六十度,咱们得用角尺仔细测量。做榫头之前,要先在桌腿上画好线,每一条线都要精准,不能有半分差错。”他说着,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把角尺,又拿出一支铅笔,在榆木上轻轻比划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沈砚点亮了木作间里的灯。灯光柔和地洒在木料上,也洒在两人专注的脸上。陆时蹲在地上,用角尺测量着榆木的角度,沈砚则在一旁帮忙按住木料,时不时在笔记上记录着要点。木作间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在木料上划过的沙沙声,以及两人偶尔的交谈声。
“桌腿的长度要根据桌面的高度来定,八仙桌的标准高度是八十厘米,桌面厚度是五厘米,所以桌腿的长度应该是七十五厘米。”陆时一边测量一边说,“咱们先把桌腿的料裁出来,然后再做榫头。”
沈砚点头,拿起皮尺测量了一下榆木的长度,又用墨斗弹了线。陆时则将榆木固定在工作台上,准备用台锯裁料。就在这时,沈砚忽然想起父亲笔记里的一句话:“榫卯之妙,在于阴阳相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看着陆时专注的侧脸,心里忽然明白了父亲这句话的含义。榫卯结构不仅是木料的连接方式,更是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纽带,就像他和陆时,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却因为对木作的热爱,对传承的敬畏,走到了一起,共同守护着这座老宅,守护着这份手艺。
陆时打开台锯,锯片再次发出尖锐的嘶鸣。沈砚站在一旁,看着木屑纷飞,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期待。他知道,这张八仙桌不仅是一件家具,更是一段记忆的承载,一种情感的延续。当它最终完成时,父亲的手艺,陆时的帮助,还有他对老宅的热爱,都将融入其中,成为老宅里最温暖的故事。
夜色越来越浓,木作间里的灯依旧亮着。灯光下,两人专注地忙碌着,时而低声交谈,时而认真测量。樟木的清香与榆木的醇厚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关于传承与守护的故事。而那根躺在工作台上的老榆木,正等待着被赋予新的生命,与那张樟木桌面一起,成为老宅里又一件承载着情感与记忆的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