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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晨光共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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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
窗帘没拉严,一道金红色的晨光斜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带,浮尘在光里轻轻翻滚。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怔,鼻尖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雨气的清冽,混着陆时身上淡淡的雪松味——后来两人在馄饨摊待到将近午夜,陆时坚持送他回住处,巷口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被雨水打湿的衬衫里透出的皂角香。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是陆时发来的消息,只有两个字:“醒了?”
沈砚回了个“嗯”,指尖在屏幕上悬了悬,又补了句:“批文带齐了吗?”
对方几乎是秒回:“放心,比我身份证还贴身。七点老地方见,吃碗面再去开会。”
“老地方”指的是巷尾的张记面馆,开了二十多年,老板的手擀面筋道得很,配着临州特有的雪菜笋丁浇头,是他们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沈砚翻身下床,拉开衣柜门时,目光落在一件叠得整齐的灰色衬衫上——那是昨夜陆时借给他的,对方自己穿着湿透的衣服回了家,说“男人淋点雨算什么”。
衬衫上还留着淡淡的熨烫痕迹,领口绣着个极小的“L”字,是陆时大学时参加设计比赛得的奖品,当时他还笑对方“臭讲究”,现在指尖抚过那针脚,倒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妥帖。
七点差十分,沈砚走到面馆门口时,陆时已经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了。他穿着件黑色夹克,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拿着个牛皮纸袋,见沈砚进来,立刻把袋子推过来:“刚买的豆浆,甜口的。”
沈砚坐下时,瞥见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没睡好?”
“拆了半宿的资料,”陆时往他碗里加了勺辣椒油,“开发商那边的底我摸得差不多了,当年负责老宅评级的经办人早就退休了,儿子在开发公司当副总,这里面的猫腻不用我说你也懂。”他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面条,雪菜的香气漫开来,“不过我找到了当年的监理日志,上面有经办人亲笔写的保护建议,这东西可比批文还管用。”
沈砚低头喝了口豆浆,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滑下去。“你什么时候开始查这些的?”
“你回来那天。”陆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邻桌听见,“知道你肯定要护着老宅,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硬碰硬。”
面条端上来时冒着热气,沈砚挑了一筷子,忽然想起十八岁生日那天,也是在这里,陆时把一碗加了双倍雪菜的面推给他,说“吃了这碗面,以后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临州的味道”。当时他还觉得对方矫情,现在才明白,有些牵挂从来都藏在这些细枝末节里,像面里的笋丁,不显眼,却带着独有的鲜。
两人没再多说,安安静静地吃面。窗外的晨光越发明亮,照在陆时的侧脸上,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竟显出几分柔和。沈砚忽然想起昨夜在老宅,陆时蹲在玉兰树下撬铁盒的样子,额前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那瞬间的鲜活,和记忆里十七岁那个爬树摘玉兰的少年几乎重合。
“对了,”陆时忽然开口,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这个给你。”
是枚黄铜钥匙,上面挂着个褪色的红绳结,钥匙柄上刻着“顾”字。“老宅的备用钥匙,”陆时解释道,“我找锁匠配了两把,以后你想去随时能去。”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那坛青梅酒我重新埋好了,等这事了了,咱们就去开封。”
沈砚捏着那枚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从指尖漫上来,红绳结的线头有些毛躁,显然是被人反复摩挲过。他忽然想起老李头说的,陆时这几天几乎天天往老宅跑,有时带着卷尺量门窗,有时蹲在树下不知道在看什么。
“评估会几点开始?”他把钥匙揣进兜里,指尖能摸到红绳结的纹路。
“九点。”陆时看了眼表,“吃完面过去正好,我约了当年的老监理,他会去作证。”
两人并肩往政府大楼走时,晨光已经铺满了整条街。老城区的青石板路被晒干了,踩上去不再有吱呀声,倒像是有细碎的阳光在脚下跳跃。路过博物馆时,沈砚瞥见修复室的窗户开着,屏风应该还放在桌上,那朵没补完的玉兰在晨光里,或许正泛着温润的木色。
“其实三年前,”陆时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很轻,“你走的那天,我去车站了。”
沈砚的脚步顿住了。
“看见你背着包进了候车厅,”陆时没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钟楼顶上,“想喊你,又怕你骂我矫情。后来看见你回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我躲在柱子后面,没敢让你看见。”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想,挺傻的。”
沈砚想起那天的车站,广播里报着开往北京的车次,他确实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人群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却又找不到。原来不是错觉。
“那支钢笔,”他轻声道,“你后来为什么放进博物馆?”
“怕你回来找不到。”陆时的耳尖有些红,“想着万一你回来了,看到它就知道……我没真生气。”
政府大楼的台阶前,几个穿西装的人正往里面走,其中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看见陆时,脸色明显沉了沉——沈砚认得他,是开发公司的副总,姓王。
“陆总倒是稀客,”王副总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听说你为了栋破房子,连项目都敢拦?”
陆时没握手,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王副总还是先关心下自己的监理日志吧,伪造文件可不是小事。”
王副总的脸色瞬间变了,想说什么,却被陆时的眼神逼了回去。沈砚看着陆时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总是嘴硬的人,其实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护着很多东西——老宅,回忆,还有当年那个一心想走出去的自己。
评估会的会议室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上投下一道道光斑。沈砚把屏风的修复照片摊开,指着那些与老宅纹样重合的细节,声音清晰而坚定:“顾家老宅不仅是清代民居的典型代表,其木雕工艺与这扇屏风同源,是临州手工业发展史的活见证……”
陆时坐在他旁边,适时递上批文和监理日志。老监理在一旁补充作证,王副总几次想插话,都被陆时用证据堵了回去。窗外的蝉鸣渐渐响起来,沈砚说着说着,忽然瞥见陆时放在桌下的手——正轻轻捏着那枚红绳结钥匙,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老宅,陆时说“有些火总得有人去挡”。原来那些看似冷漠的转身,都是怕把对方拖进泥沼的保护。
会议结束时,主持人宣布暂时中止拆迁计划,重新评估老宅的保护等级。王副总灰溜溜地走了,老监理握着沈砚的手,说“你爸要是还在,肯定为你骄傲”。陆时站在窗边,阳光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和沈砚的影子叠在一起。
“去看看那坛酒吧?”陆时回头冲他笑,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阳光还要亮。
两人往老宅走时,路过张记面馆,老李头正在门口摆桌子,看见他们就喊:“成了?我就说陆小子靠谱!”
陆时笑着应了声,从口袋里掏出两罐汽水,递给沈砚一罐。拉环弹开的瞬间,气泡滋滋地冒出来,像极了少年时无数个在玉兰树下分享的夏日午后。
老宅的院门还是虚掩着,院里的玉兰树在阳光下泛着新绿。陆时走到树下,用铁锹轻轻挖了几下,很快就露出个陶瓮的盖子。“当年你爸埋的时候,说要等咱们俩都有了正经事业再开封,”他回头看沈砚,眼里带着点狡黠,“现在算吗?”
沈砚看着他手里的铁锹,又看了看修复室方向——那里有他热爱的事业,这里有他牵挂的人。他忽然笑了:“算。”
陶瓮打开的瞬间,青梅的清香漫了出来,混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像一场迟到了三年的拥抱。陆时找了两个粗瓷碗,倒出琥珀色的酒液,递给他一碗。
“敬老宅。”陆时举起碗。
“敬……”沈砚顿了顿,看着对方眼里的自己,轻声道,“敬我们。”
酒液入喉微涩,回味却带着清甜。阳光穿过玉兰树的枝叶,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铁盒里的球星卡还躺在石桌上,照片里两个少年的笑脸在光里微微发亮。
远处的评弹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唱的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沈砚看着陆时仰头喝酒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裂痕,早已被时光酿成了酒,藏着岁月的甜。
而这座城,这棵树,这个人,原来从来都在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