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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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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的鲁北平原,秋风已经堪堪磨出了铁锈般的刃口。砺丞缩着脖子蹬那辆二八杠的旧自行车,他的双腿也才刚刚长到能把这辆老旧的破车摇摇晃晃的骑起来的程度,车把上挂着的铝饭盒哐啷作响,并且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砺丞都担心还没有骑到学校,饭盒就得散架,颠簸的土路尽头,就是新合并的镇中心小学。得益于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大力度宣传,生源已经一年比一年少了,到砺丞这一级的时候,一整个年级就只有18个人。村里得小学无以为继,只能同相邻的几个村子的村小学一起合并成一个新的镇中心小学,新的学校地址和班级在二年级毕业的那个夏天已经下发到了每个从村小“毕业”的学生手里了。
路两旁是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墨绿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风一过,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着地面。空气里浮动着秸秆干燥的甜味、牲口粪便的微臭,还有远处烧炕的柴火烟气,混成一种属于华北平原秋天的、沉甸甸的气息,压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
家,被远远甩在身后那个叫砾家村的土坯房围子里,连个正经大门都没有,几根木头用铁丝栓起来就是门了。出门前那场争吵的余音还堵在耳朵眼儿里,比风更冷,更刺骨。
一连串的关于父亲挣不来钱没本事的控诉,老生常谈的话术,已经不能在砺丞的心里多留下任何一丝痕迹了。“开学第一天就磨蹭!跟你爹一个死样子!”母亲荣女士尖利的声音像把锥子,狠狠扎进砾丞的耳膜。她正把最后一块玉米面饼子塞进砾丞的饭盒,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仿佛那饼子是他不争气的父亲。“知道了,马上就走。”砺丞一只腿艰难的跨在那辆八二大杠的横梁上,漫不经心的回复到。
父亲砺建国闷头蹲在门槛上,脚边散落着几个踩扁的烟头,劣质烟草的辛辣味在狭小的堂屋里弥漫,黏在砺丞的喉咙口,一阵阵发苦。他一声没吭,只是把母亲塞过来的、用几片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布条缝起来的书包带子又往肩膀上勒了勒,粗糙的边缘磨着他单薄秋衣下的肩胛骨,带来一种钝钝的痛感。父亲的存在像墙角那把豁了口的锄头,常年蒙着灰,偶尔被需要,却永远沉默,连影子都透着一种被生活压垮的佝偻。砺丞甚至没看清父亲今早是何时回来的,只记得炕梢多了一卷沾着泥点子的铺盖。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头,饭盒猛地一跳,发出刺耳的锐响。砺丞下意识地抬头,担心午饭被撒出来,他中午就没得吃了。视线掠过一片低矮的土黄色院墙。墙头探出几根虬曲的老枣树枝丫,上面挂满了沉甸甸的、晒成金红的大枣,像凝固的小太阳,在灰蒙蒙的秋色里兀自燃烧着一点暖意。就在那片浓密的树荫下,院墙豁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男孩。
男孩个子比砺丞稍高一点,穿着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蓝布褂子,正仰着头,专注地看着枝头最饱满的一串枣。深秋的阳光吝啬地穿过枝叶缝隙,在他侧脸投下跳跃的光斑,清晰地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嘴唇。他似乎听到了车铃和饭盒那突兀的噪音,倏地转过头来。
砺丞的心毫无预兆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那男孩的眼睛,在树影斑驳的暗处显得格外清亮,像村后头小河里刚被一场秋雨洗过的黑石头,纯粹,深不见底,此刻正带着点被打扰的、未经掩饰的打量直直地看过来。他的头发剃得很短,近乎板寸,露出清晰的额角和微凸的后脑勺,透着一股野草般的韧劲。视线短暂地碰撞,空气里只有风穿过玉米地的沙沙声,单调而空旷。砺丞甚至没来得及细细的看清对方具体的五官组合,只觉得那目光像一颗小石子,带着陌生的重量投入他原本死水微澜的心湖,毫无道理地荡开了一圈波澜。他几乎是慌乱地垂下眼,睫毛扫过下眼睑,猛地用力蹬了一下脚蹬,自行车链条发出生涩的呻吟,车身歪歪扭扭地加速,逃离了那片枣树投下的浓荫和那双清亮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
车铃在空旷的路上单调地响着,砺丞后背微微发紧,被汗水浸湿的秋衣贴在皮肤上,凉飕飕的。他知道那院墙里住着谁。砺家村往东三里地,是蒋家村。村里嚼舌根的女人在井台边洗衣服时,他零星听过几句:蒋家那小子命苦,爹妈早离了,妈在北京大地方闯荡,听说在什么大饭店里给人端盘子洗碗,他跟着姥姥姥爷过活。姥爷脾气倔,姥姥身子骨弱……刚才那个站在枣树下,目光像黑石头的男孩……大概就是蒋硕?砺丞脑子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站在树影下的轮廓,瘦削,沉默,像平原上一棵独自生长的、还没完全舒展开的小树,还有那双转过来的、清亮得让他心慌的眼睛。
镇中心小学的操场比砺丞想象中要大得多,铺着灰扑扑的煤渣,踩上去沙沙作响。教室居然是一个三层高的小楼,外面贴了白色和棕红色的小瓷砖,反射着初秋早上的阳光,有点耀眼。新刷的绿色油漆门窗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混合着尘土和无数孩子奔跑喧闹扬起的干燥气息,形成一种属于“新地方”的、令人微微眩晕的味道。砺丞抱着新发的课本和作业本,纸张上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封面印着端正的楷体字——挤过闹哄哄的人群。陌生的口音在耳边炸开,带着不同村落的腔调,显得嘈杂又新奇。他找到了自己的班级然后随便选了个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崭新的连体双人课桌也是从来没见过的。窗玻璃蒙着一层薄灰,望出去是操场边缘一排叶子还没掉完的杨树,灰褐色的枝桠直直地刺向灰蓝色的、高远而冷漠的天空。
坐在座位上的时候砺丞就知道这个学校的教学楼为什么要修成三层的小楼了,一路走过来砺丞发现他们一个年级居然就有三个班级,每个班级又有40来个学生,小学一共六个年级,可不就得要一个小楼房才能装的下的。
“嘿,你叫啥?哪个村的?”一个胖墩墩、穿着崭新蓝白运动服的男孩凑过来,脸蛋红扑扑的,带着一股子自来熟的热乎劲儿,鼻尖上还沾着点煤灰,“我叫刘二虎,刘家村的!以后咱就是同学了!”
砺丞放下新领的课本,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砺丞……砺家村的。”
“砺家村?哦,知道知道!就那个靠河边的!离我们村儿不算远!”刘二虎大大咧咧地拍了拍砺丞的肩膀,力气不小,拍得他身子晃了晃,“别缩着啊!以后一块儿玩!喏,这是王彩凤,也我们村的,她以前可是班长!”他指了指旁边一个扎着两根乌黑油亮麻花辫、穿着碎花棉袄、眼神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的女孩。女孩抿嘴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没说话,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砺丞这个看起来格外安静的新同学。
砺丞点点头,算是回应,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新课本硬硬的封面边角,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划痕。他能感觉到周围更多投来的目光,带着乡下孩子对新环境特有的好奇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排外。没人再主动跟他搭话。他想起出门前母亲板着脸、近乎严厉的叮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脖子上:“别惹事,好好念书!再像你爹那样没出息,看我不打断你的腿!”她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让他下意识地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却也更僵硬了。
班主任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姓李,穿着一件半旧的灰色毛衣,梳着整齐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严肃。她站在讲台上,用教鞭敲了敲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杨树枝头偶尔几声麻雀的啁啾。
“同学们,欢迎来到镇中心小学!从今天起,你们就不再是村小的学生了,要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李老师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开始点名,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被叫起,伴随着一声声或响亮或怯懦的“到”。当叫到“蒋硕”时,砾丞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在教室靠后门的角落位置,看到了那个枣树下的身影。
蒋硕微微低着头,额前极短的头发遮住了一点眉眼,只露出紧抿的唇线。他站起来的动作很利落,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微微沙哑的质感,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到。”随即坐下,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和表情,仿佛刚才站起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他坐下后,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砺丞这边,那眼神依旧平静,像深潭的水,没有好奇,没有排斥,甚至没有情绪,只是平静地掠过,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棵窗外的杨树,或者……空气。那平静却比任何好奇的打量都让砺丞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再次飞快地低下头,假装在课本上寻找着什么。
课间休息的铃声尖利地响起,像一把剪刀划破了教室里的沉闷。孩子们像开闸的洪水,欢呼着涌向尘土飞扬的操场。砺丞没动,依旧看着窗外蒙尘的玻璃。操场上人声鼎沸,瞬间成了沸腾的海洋。女孩子们三五成群,跳着皮筋,清脆的童谣和着皮筋弹地的节奏:“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男孩子们则追逐打闹,拍着硬纸壳剪成的“画片”,或者用自制的木头手枪互相“射击”,嘴里发出“啪啪”的拟声。汗水、尘土、兴奋的尖叫混合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原始生命力的乡村校园图景。
就在那片喧腾的人影边缘,靠近那排光秃秃的杨树的地方,砺丞又看到了那个身影。像一张热闹画布里刻意留出的一小块空白,突兀而安静。
蒋硕。砺丞在心里再次确认了这个名字。他一个人靠着粗糙的树干站着,微微弓着背,双手插在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他低着头,用脚上那双同样洗了很多次、边缘磨损的白色蓝头胶鞋,一下下、漫不经心地碾着地上的土块和煤渣。他周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把那些震耳欲聋的声浪都隔开了。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微弓的背上,勾勒出单薄而沉默的轮廓,像平原上一座孤独的、小小的瞭望塔。
一个褪了色的红色小皮球,不知被谁踢飞了,骨碌碌滚到他脚边,停住。几个跑得气喘吁吁的男孩冲到他跟前,领头的是那个叫赵大鹏的,个子挺高,一脸不耐烦地喊:“喂!蒋硕!发什么呆!把球踢过来!快点!”语气带着命令式的粗鲁。
蒋硕抬起头。阳光刺眼,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戴着一张生铁铸成的面具。他的目光掠过那几个男孩,没有愤怒,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脚,那只磨损的蓝白色胶鞋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却又隐含力量的力道,朝着与那几个男孩相反的方向,猛地一踢!
“嗖”的一声,皮球像颗炮弹,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远远地飞了出去,越过半个操场,精准地砸在操场另一头一个废弃的铁皮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引得那边一群正在玩沙包的女孩子一阵惊呼和笑骂。
那群男孩,尤其是赵大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从命令变成了错愕,继而是被轻视的恼怒。“你他妈……”赵大鹏骂咧咧地刚吐出几个字,蒋硕已经重新低下头,继续用脚尖碾着地上的土块,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脚只是掸掉鞋上的一粒灰尘。那动作干脆利落得近乎冷酷,带着一种与周遭所有喧闹、所有规则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赵大鹏恨恨地瞪了蒋硕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带着同伴骂咧咧地跑去追球了。
砺丞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滚远的皮球,又落回蒋硕身上。蒋硕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碾土的动作顿了一下,微微侧过脸,视线穿过尘土飞扬的操场,穿过奔跑跳跃、色彩斑斓的人影,穿过蒙尘的玻璃窗,极其准确地、像一支无形的箭,投向砺丞所在的角落。
隔着一层灰蒙蒙的玻璃,隔着喧闹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空气,两道目光再次无声地交汇。
这一次,砺丞没有立刻躲开。他看清了蒋硕脸上那种近乎漠然的神情,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水面上。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排斥,甚至没有刚才面对赵大鹏时那瞬间的、冰冷的挑衅,只是平静地回视,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棵树,或者……教室里一个同样沉默的、缩在角落的陌生同学。那平静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砺丞的心一下,带来一种陌生的、微弱的刺痛感。他猛地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抠着桌面上一个早已干涸的墨点,指甲缝里瞬间嵌满了黑色的污垢。冰凉的玻璃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却放大了他胸腔里那擂鼓般、几乎要撞破肋骨的心跳声。这个叫蒋硕的男孩,像平原上突然刮过的一阵捉摸不定的风,带着枣树的清甜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孤寂,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闯入了砺丞的世界,留下一个沉默而模糊、却又带着某种锋利棱角的印记。
由于距离隔的比较远,在接下来的课程和课间里,砺丞终究也没能和蒋硕搭上话,何况,他本身也不是一个会主动找人交流的人。
放学时,天色阴翳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田野,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脏抹布,砺丞想起了,昨天晚上山东卫视七点半的天气预报了今天会有雷雨。他突然有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上雨衣。风陡然变得又冷又硬,卷起路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迷得人睁不开眼。砺丞顶着风,费力地蹬着那辆沉重的二八杠。车链子因为缺乏润滑,发出干涩的“咯吱咯吱”声,每蹬一圈都格外吃力。离家还有一半路程,风里开始夹杂着冰冷的、针尖般的水汽。
然后,豆大的雨点开始狠狠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声音密集得如同千万面小鼓同时擂响。干燥的土路瞬间被砸出无数深褐色的圆点,尘土的气息猛地变得浓重而呛人,混合着雨水清冷的腥气,扑面而来。几乎在几秒钟内,雨势就变成了倾盆之势,伴随着响亮的共鸣的雷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瞬间模糊。
砺丞惊叫一声,慌忙跳下车。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头上、脸上、脖颈里,迅速浸透了他单薄的秋衣和外套,布料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浑身一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徒劳地用手挡在头顶,眯着眼四下张望。空旷的田野里只有低矮的、在风雨中疯狂摇曳的玉米秆,像无数绝望挥舞的手臂。远处的村落轮廓在雨幕中彻底模糊,成了混沌的色块。巨大的雨声轰鸣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这场冷酷的暴雨。
就在他狼狈不堪,几乎要被绝望和寒冷淹没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奋力蹬着一辆同样破旧的自行车,从旁边一条更窄的、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岔道上冲了出来,也朝着村子方向,在泥泞中艰难前行。
是蒋硕!砺丞的心猛地一跳,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尽管这根稻草本身也在风雨中飘摇。他认出了那个被雨水冲刷得更加单薄的蓝色背影。蒋硕骑得很猛,身体前倾,几乎伏在了车把上,两条腿用力地蹬踏着,车轮在迅速变得泥泞不堪的路面上艰难地转动,甩起一串串浑浊的泥浆。他头上没有帽子,雨水毫无遮挡地顺着他短硬的头发往下淌,流进脖颈,蓝色的布褂子紧紧贴在背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嶙峋的肩胛骨形状,像是雏鸟的一对被雨水打湿的翅膀。
砺丞也重新跨上车子,下意识地也拼命加快了蹬车的速度,顾不上冰冷的雨水灌进领口,也顾不上车轮在泥浆里不断打滑,好几次差点将他连人带车掀翻。泥浆溅满了他的裤腿和那双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旧布鞋。他想喊一声,问问附近有没有躲雨的地方,或者仅仅是喊一声对方的名字,寻求一点同行的确认。但雷声就在头顶炸响,喉咙像是被冰冷的雨水和巨大的恐惧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他只是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紧紧盯着前面那个在茫茫雨幕中若隐若现、奋力挣扎的蓝色身影,仿佛那是一个移动的、能带他逃离这片冰冷地狱的坐标。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水汽,能见度不足十米。蒋硕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像海市蜃楼。在一个岔路口,砺丞看到那个蓝色的身影猛地一拐,冲上了一条更窄小的、几乎被疯长的野草和低矮灌木覆盖的小道,小道通向一片稀疏的杨树林。砺丞没有丝毫犹豫,也猛地扭转车把,跟了过去。车轮陷入更深的泥泞,几乎被吸住,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车头拔出来,泥点溅了他一脸。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泥浆的腥气钻进嘴里,又苦又涩。
穿过那片被风雨打得东倒西歪、枝叶哗哗作响的小树林,视线豁然开朗。前方不远处,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墙也是土坯垒的,比蒋硕姥姥家的院墙矮小破旧许多,不少地方的土坯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麦草秸。院门是两扇歪歪斜斜、漆皮剥落的旧木板,此刻正敞开着一条缝。“至少是块木板”砺丞在心里想,然后瞬间有点佩服自己,这种情况下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前面,蒋硕已经冲到了低矮的瓦房屋檐下,他迅速的下了车,任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歪在墙角,然后正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拉风箱一样。他用力甩着头上的雨水,水珠四溅。
砺丞也紧跟着冲了上来,同样的把自行车胡乱地往湿漉漉的墙根一靠,几步冲到蒋硕旁边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瓦檐流下来,形成一道密集的、哗哗作响的透明水帘,砸在脚下的石阶上,溅起冰冷的水花。他浑身湿透,衣服沉重地贴在身上,冷得牙齿不停地打颤,上下牙磕碰的声音在雨声里清晰可闻。裤脚和鞋子上沾满了沉重的泥浆,每走一步都感觉脚像灌了铅。他偷偷地、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蒋硕。
蒋硕同样狼狈到了极点。水珠顺着他棱角初现的下颌线不断地往下滴落,砸在同样湿透的衣襟上。他抹了把脸,抹去脸上的雨水,露出的皮肤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显得有些苍白。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喷出一团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嘴唇有些微紫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股强忍的疲惫和冷意。
两人就这样并排站着,相隔不到一臂的距离。“蒋硕,”缓了好一会儿,砺丞终于是先出声了,“雨下的也太大了,还有点冷。”蒋硕转头看过来,黑色得瞳孔在砺丞的眼睛的不断的放大。“早知道就带雨衣了,这雨说下就下。”蒋硕顿了顿,然后看着砺丞同样因为淋了雨冻的有些微紫且不断颤抖的嘴唇继续说“冷的话就抱一抱吧,不然明天该感冒了。”然后蒋硕就一边说着一边张开手臂抱了过来。砺丞有点呆住了,大脑没有任何反应,手臂却下意识的抱了回去。两个人再没有说话。
屋檐外是震耳欲聋的、持续不断的哗哗雨声,密集地敲打着地面、屋顶和远处光秃秃的树枝,汇成一片巨大而单调的轰鸣,仿佛永无止境。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丛枯黄的杂草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可怜巴巴地贴伏在地面。屋檐下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陈旧木头的腐朽味和他们身上湿衣服散发的淡淡汗味。只有两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少年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还有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厚重的沉默。
雨水的寒气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骨头缝里。但比这寒意更清晰的,是身边另一个生命存在所散发出的、微弱却真实的热度——那是蒋硕喘息时带动的空气流动,是他身上蒸腾出的、带着少年人特有气息的淡淡水汽。还有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张力,像一根看不见的弦,悬在两人之间。砺丞望着眼前白茫茫的雨幕,眼角的余光却无法控制地停留在蒋硕被雨水浸透的肩头,那湿透的蓝色布料紧贴着皮肤,清晰地勾勒出肩胛骨的形状,瘦削,嶙峋,带着一种脆弱的力量感。他甚至能看清布料上细小的补丁针脚和洗得发白的纹路。
沉默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两人。砺丞感觉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比如“雨真大”,或者“你家离这远吗”,但话到了嘴边,又被那无形的压力堵了回去。他只能和蒋硕一样用力地抱紧双臂,试图给对方留住一点可怜的体温。
突然,蒋硕动了一下,拥抱散开。他依旧没看砺丞,只是从同样湿透的裤子口袋里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东西,被雨水打湿了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是一个枣。金红色的,饱满的,和他家院墙上挂的一模一样。枣子的一端还带着一小段折断的、湿润的褐色小梗。
“请你吃枣。”蒋硕稍微有点颤抖着说。砺丞愣住了,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蒋硕。
蒋硕的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雨幕,侧脸线条依旧紧绷着,仿佛只是随手递过来一块石头。但砺丞清晰地看到,他那只递枣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还在不易察觉地、细微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
砺丞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颗同样冰凉的枣子,也触碰到蒋硕同样冰凉的手指。那触感一瞬即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电流感。他接过了那颗枣,说了一句谢谢。枣子的表皮光滑而冰冷,带着雨水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阳光的甜香。
他没有吃,只是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那一点微弱的、来自一颗枣子的凉意,似乎奇异地驱散了一点点盘踞在心头的冰冷和恐惧。这个陌生的避雨屋檐,这个相对沉默的、只见过这里面却拥抱了他并递给他一颗枣的男孩,还有这铺天盖地的、仿佛要淹没一切的雨,构成了砺丞对这个合并后新世界的第一个深刻而潮湿的记忆,带着泥土的腥气、雨水的冰冷和一颗金红色枣子微弱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