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三章 ...
-
镇中心小学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在全校师生热切的期盼和喇叭里响亮的进行曲中拉开了帷幕。操场被简单装饰过,用石灰画出不同的起跑线、终点线和一条条跑道,主席台前挂着红布横幅,打印体的大字写着“镇中心小学第一届秋季运动会,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各色的彩旗插在跑道边缘,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给灰扑扑的操场增添了几分节日般的热闹。
低年级的短跑、跳远、跳绳比赛率先进行,加油声、喝彩声、偶尔夹杂着孩子摔倒的哭声,汇成一片嘈杂的声浪。砺丞坐在班级划分的区域内,裹紧了并不厚实的外套,目光有些游离。他对这些热闹似乎提不起太大兴趣,思绪还沉浸在几天前那个黄昏的沉重里。经过了这几天,蒋硕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留下几道暗红色的印记,他依旧沉默地独来独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砺丞总觉得,那道无形的屏障好像松动了一点,他不再拒绝所有人了。
“下面请参加男子组3000米长跑的运动员到检录处集合!重复一遍,请参加男子组3000米长跑的运动员到检录处集合!没有集合的选手视为自动放弃比赛。”广播里传来教导主任洪亮而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瞬间压过了操场上的喧嚣。
听到这条通知,砺丞下意识地抬头,望向班级后方。果然,他看到那个依旧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身影略显单薄的男孩站了起来。蒋硕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穿过身边兴奋议论的同学,朝着检录处的方向走去。他的动作干脆、利落,似乎几天前那场殴打留下的痕迹已经消失在了这具年轻身体的韧性里。
3000米。对于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来说,这几乎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距离,象征着纯粹的意志和耐力。报名的人多半都是充人头随便写上去的,能有希望拿名次的除了蒋硕,还有几个高年级、看起来比较健壮的男生,其中就有赵大鹏。赵大鹏正被几个跟班簇拥着,做着夸张的拉伸动作,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骄横,目光扫过检录处稀稀拉拉的人,看到蒋硕时,嘴角咧开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似乎在无声地挑衅。
砺丞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蒋硕。他看到蒋硕默默地走到跑道起点线附近,没有做任何准备活动,只是低着头,用脚尖一下下地蹭着煤渣跑道,仿佛在丈量着什么。深秋的风吹过他短硬的头发,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角,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像一颗站在路边的白杨。
“各就各位——预备——”发令老师举起了发令枪。
砰!
枪声炸响,如同点燃了引信。跑道上十来个身影里猛地冲出去七八个!赵大鹏一马当先,像一头蛮横的小牛犊,冲劲十足。其他几个高年级学生紧随其后。蒋硕起跑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他把落了第二梯队的中间,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
随着比赛的进行,砺丞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黏在蒋硕那个蓝色的身影上。一圈,两圈…操场的跑道是土路铺了层煤渣,并不平整,几圈下来,尘土飞扬。领先的赵大鹏速度开始放缓,喘着粗气,但依旧保持着第一的位置。蒋硕依旧在后面,位置没有太大变化,但他的步伐异常稳定,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呼吸虽然急促,却保持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加油!加油啊!”跑道两边开始响起稀稀拉拉的加油声,主要是各班的老师和一些高年级学生。砺丞班级这边,王彩凤带头喊起了口号:“蒋硕加油!蒋硕加油!”声音清脆而有力。刘二虎也扯着嗓子跟着喊。砺丞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朝着赛场上的蒋硕挥手,“加油啊”他在心里想。
赛程过半,距离的威力开始显现。领先的几个高年级男生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步履沉重,张着嘴大口喘气,汗水浸湿了后背。赵大鹏更是脸色发白,步伐已经开始凌乱,速度一降再降。而一直落在后面的蒋硕,此时却像一台刚刚完成热身的机器,开始发力了!
他的步频开始慢慢的加快,步幅增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道蓝色的影子,在尘土飞扬的跑道上开始了稳健的超越!一个,两个,一圈,两圈…他超过了一个个筋疲力尽的对手,动作干脆利落,呼吸虽然更加的粗重,却带着一种强大的、规律的节奏感。他超过了那个曾经按住他手臂的男孩,超过了那个踢他腿的男孩…最后,他的目光锁定了前方那个摇摇晃晃、几乎是在拖着腿跑的赵大鹏!
整个操场瞬间变得更加的热闹了起来。所有人都被这后发制人的一幕惊呆了,除了赵大鹏班级的人都在大声喊“超过他,加油啊,超过他!就剩两圈了!”砺丞像是被这种情绪感染,他也猛地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他看到蒋硕在逼近赵大鹏,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冰冷而坚决的气势。
赵大鹏也察觉到了身后迫近的威胁。他猛地回头,看到蒋硕那此刻还没有完全痊愈、却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脸,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和难以置信的暴怒。就在蒋硕即将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他的身体极其隐蔽地、却又带着十足恶意地向内侧猛地一挤!同时,他伸出的脚极其阴险地绊向了蒋硕迈出的腿!
“啊——!”跑道边响起几声惊呼。
砺丞也不由得叫出了声。整个过程,他看得清清楚楚!蒋硕完全没有防备这来自侧后方的恶意袭击。他的身体正处在高速奔跑的惯性中,被赵大鹏这一挤一绊,重心瞬间全失!整个人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完全失控地向跑道内侧猛地扑倒下去!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蒋硕整个人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坚硬的煤渣跑道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滑行了一小段距离,膝盖、手肘、脸颊与粗糙的煤渣剧烈摩擦!
尘土猛地扬起!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
砾丞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他眼睁睁看着蒋硕倒在尘土里,身体痛苦地蜷缩了一下,然后一动不动。深蓝色的布褂子在灰黑的煤渣上异常刺眼。赵大鹏趁机踉跄着跑开了几步,脸上带着一丝得逞的的狞笑,继续向着终点跑去。但是已经没有人关心这场比赛的结果了。
“蒋硕!”王彩凤率先打破沉静,尖叫了起来。
砺丞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母亲“别惹事”的警告声、周围嘈杂的惊呼声、广播里模糊的加油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他眼里只剩下跑道中间那个蜷缩着的、一动不动的蓝色身影,还有煤渣地上隐约可见的、被蹭出的深色痕迹——那是血!
一种比上次看到蒋硕挨打更强烈的恐惧和愤怒瞬间攫住了他!那恐惧不是对赵大鹏的,而是对蒋硕可能受到的伤害的恐惧;那愤怒也不是对赵大鹏的,而是对自己的懦弱无法忍受的愤怒!
身体比思维更快一步。砺丞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冲出了班级区域,不顾一切地冲上了跑道!他跑得那么快,带起的风掀起了衣角,脚下的煤渣被踩得飞溅!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他身边去!
他几乎是扑到了蒋硕身边。浓重的尘土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钻进鼻孔。蒋硕侧躺在地上,脸颊和额角被粗糙的煤渣划开了几道细长的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混合着尘土,糊了半边脸。他闭着眼,眉头因为剧痛而紧紧锁着,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了一道深深的白印。他的手肘和膝盖处的布料被彻底磨破了,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鲜血正缓缓渗出,染红了深蓝色的布料和灰黑的煤渣。
“蒋硕…蒋硕你怎么样?”砺丞的声音干涩而嘶哑,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哭腔。他双手搭上了蒋硕的肩膀,将他慢慢的扶着坐了起来。
蒋硕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因为疼痛而蒙上了一层水雾,有些失焦。他看到了砺丞那张近在咫尺的、写满了惊恐和担忧的脸。他摇了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别动!别动!”砺丞慌乱地说着,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口,心急如焚。他身上什么都没有!没有药,没有水,甚至连一块干净的布都没有!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他翻开了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口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些碎纸屑。他又慌忙去翻裤子的口袋,手指在粗糙的布料里急切地摸索着。终于,在右边裤袋的深处,他的指尖触到了一块柔软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布料。
是手帕!
一块极其普通的、洗得有些发硬的白棉布手帕。手帕右下角,用蓝色的棉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小小的“丞”字,是荣女士亲手绣的。那是他刚上学时,母亲荣女士硬逼着他带在身上的,可以用来擦汗甚至是擦鼻涕,但是他嫌麻烦,几乎从未用过,一直塞在口袋深处,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此刻,这块被遗忘的手帕,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砺丞一只手扶着蒋硕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手帕掏了出来。白色的棉布在灰暗的尘土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他顾不上许多,跪在煤渣地上,小心翼翼地将手帕展开,然后,用最轻柔的动作,慢慢的擦拭蒋硕脸颊和额角伤口上混着血的尘土。
慢慢的砺丞把手帕转向蒋硕的手肘和膝盖,他能感觉到蒋硕因为疼痛或者气愤而猛烈跳动的心脏,似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的手指因为紧张和害怕而抖得厉害。粗糙的棉布边缘触碰到蒋硕膝盖上翻卷的皮肉,蒋硕的身体猛地一颤,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对…对不起!”砺丞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很疼吗?我…我轻点…” 他看着蒋硕脸上和膝盖上那些或细碎或狰狞的伤口,看着血迹在尘土中蔓延,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几乎将他淹没。他恨自己的笨手笨脚,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好。
“没…事。”蒋硕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睁大眼睛看着砾丞,看着砺丞手中那块沾了血污的白手帕,看着砺丞脸上那快要哭出来的表情。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剧烈的疼痛、摔倒的屈辱、被偷袭的愤怒…然而,在这些汹涌的负面情绪之下,还藏着一丝极淡的、他自己此刻还不太能理解的…愕然和触动。蒋硕完全没想到,冲过来的会是砺丞,会是这个平时总是沉默地缩在角落里、连他的目光都不断躲闪的男孩。
砺丞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眼眶的酸涩。他再次擦拭了起来,动作放得更轻,用那块小小的手帕,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吸掉蒋硕手肘和膝盖伤口周围的尘土和血渍。他不敢用力按压,只是轻轻地沾拭。白色的棉布很快被血和泥土染成了污浊的深褐色,那个小小的蓝色“丞”字也被血迹浸染了一半。
“医务室!快送医务室!”李老师焦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和体育老师一起跑了过来。体育老师二话不说,弯下腰,小心地将蒋硕背了起来。
砺丞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那块沾满血污的手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看着体育老师背着蒋硕快步离开跑道,朝着操场边的红砖平房——那间相比起教学楼而显得无比简陋的医务室走去。蒋硕趴在老师背上,侧着脸,目光穿过人群,再次落在了砺丞身上。他的眼神不再是漠然,不再是平静,他的睫毛上还留着一滴因为生理性疼痛而挂着的泪水,就这样深深地看了砺丞一眼。
这次砺丞没有再闪躲,而是迎着蒋硕的目光看了过去。三年级的他有点不太能理解蒋硕眼睛里复杂的情感,但又好像有一点理解。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撞击着肋骨,带来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后怕、担忧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于是他赶忙追了上去,把手帕塞进了蒋硕的手里。“先拿着,等会儿医生处理的时候可能会用得上。”蒋硕闭上眼睛对他点点头。
蒋硕的伤势不算太重,但也不轻。脸颊和额角的擦伤需要每天消毒换药,膝盖和手肘的伤口更深,被校医用碘酒狠狠消毒后,裹上了厚厚的纱布,行动变得很不方便。他请了两天假,没来学校。
砺丞的心像悬在半空,不上不下。那场运动会像一场混乱的梦,梦里尘土飞扬,鲜血刺目,还有蒋硕最后看他的那一眼。
两天后,蒋硕回来了。脸上的擦伤结了深色的痂,像几条扭曲的小蜈蚣趴在额角和脸颊。“可真是命途多舛啊”砺丞在心里想,之前打架的时候留下的伤才刚好,这又添了新的,可别留疤才好。
蒋硕走路微微有些跛,但腰杆挺得笔直,依旧沉默。只是那沉默里,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冰冷疏离,多了点别的什么东西。他进教室时,目光习惯性地扫过砺丞的座位。 砺丞正低着头假装看书,但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视线的重量。他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他还是有些下意识的不敢抬头回应。
课间,砺丞依旧缩在座位上。刘二虎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嘿,看见没?蒋硕脸上那几道疤,还是挺吓人的!赵大鹏那混蛋,真下得去手!不过听说他被李老师叫去办公室狠批了一顿,挨了处分,还罚扫厕所一周!真是活该!”
砺丞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想着蒋硕走路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伤口一定还很疼吧?
放学铃声响起,砺丞收拾好书包,推着车走出校门。秋意更浓了,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刮在脸上生疼。他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埋头蹬车。骑出没多远,快到那片熟悉的枣树林时,他习惯性地抬眼望了一下蒋硕姥姥家院墙的方向。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蒋硕正站在院墙豁口的那棵老枣树下,靠着墙,像是在等人。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外面套了件同样旧的灰色夹克,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的伤疤在黄昏的光影下显得有些狰狞。看到砺丞骑车过来,他的目光直直地望了过来。
砺丞骑着车子不由自主地就慢了下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停下还是该像以前一样加速离开,上次运动会上一时的冲动过后,他还是找不到一个比较合适的和蒋硕相处的模式,细细算来,两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就只有躲雨那一次。就在他犹豫的当口,蒋硕动了。
他离开倚靠的墙壁,朝着砺丞的方向走了过来,脚步因为膝盖的伤还有些微跛,但很稳。他走到砺丞的自行车前,挡住了去路。
砺丞不得不停下来,一只脚撑着地,紧张地看着蒋硕,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喉咙可能是因为骑车而有些发干,他咽了咽口水。
蒋硕没说话,只是从灰色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来。
那是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洗得干干净净的白棉布手帕。正是砺丞那块!此刻,它洁白如新,只有那个小小的蓝色的“丞”字,因为被血浸染过,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洗不掉的浅褐色印记,像一枚独特的勋章。
砺丞呆呆地看着那块手帕,又抬头看看蒋硕。蒋硕的脸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那双双眼皮的眼睛却异常清亮,里面没有了赛场上的锐利和受伤时的痛楚,也没有了惯常的漠然,而是带着一种稍显复杂的情绪。有感谢,有不易察觉的别扭,甚至还有一丝…属于这个年纪男孩特有的赧然?
“手帕…”蒋硕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可能是因为脸上的伤,也可能是因为别的,“…洗好了。”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敢直视砺丞,微微垂下了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窝投下一小片阴影,“…谢了。”
砺丞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块还带着淡淡皂角清香和阳光晒过以后的味道的手帕。布料的触感柔软。他紧紧攥住,仿佛握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
“你…你的伤…”砺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细如蚊蚋,“还疼吗,脸上会不会留疤,我看结了好多痂?”
蒋硕摇了摇头,动作幅度不大:“没事了。”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又把手伸进了另一个口袋。这次,他掏出了一个用旧报纸包裹着的东西,形状圆滚滚的,还隐隐冒着热气。
“给。”蒋硕把东西塞到砾丞手里,动作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强硬,却又飞快地别开了脸。
砺丞下意识地接住。隔着温热的旧报纸,一股极其诱人的、焦糖般的香甜瞬间钻入鼻腔。烤红薯留着炉火的温度,那温暖透过纸张,熨帖着他冰冷的掌心,一直暖到心里。
“我姥爷…烤多了,我吃不完。”蒋硕的声音更低了,几乎被风吹散,少年拙劣的谎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砺丞低头看着手里热乎乎的烤红薯,又抬头看看眼前这个脸上带着伤疤、眼神复杂、别扭地递给他红薯的男孩,突然就笑了,笑的灿烂,笑的蒋硕直皱起了眉头。暮色四合,晚霞在天边燃烧着最后的金红,将两人的影子在土路上拉得很长。枣树的叶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几颗熟透的枣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没有说谢谢,只是小心翼翼地剥开报纸的一角。金黄色的、流着糖蜜的红薯肉露了出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他轻轻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炭火的温暖和阳光的味道,瞬间驱散了所有深秋的寒意和心底残余的忐忑不安。那是一种他从未尝过的、直抵心底的甜暖。
蒋硕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着红薯,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我回去了。”蒋硕冲着砺丞摆了摆手,然后转过身,一瘸一拐的朝着自家院墙的豁口走去,脚步好像比刚才轻快了一些。
“好啊,最近走路要当心一点。”砺丞站在原地,一手紧紧攥着那块洗净的手帕,一手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晚风吹过,带着红薯的甜香和枣树的清香。他看着蒋硕消失在院墙后,低头又咬了一口香甜的红薯。
那块带着他名字的手帕,沾染过尘土和蒋硕的血,最终又回到了他手里,洗得干干净净。而手里这块热腾腾的烤红薯,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温度的承诺,悄然融化了他心底最后一丝隔阂的坚冰。
深秋的风吹过空旷的原野,带着哨音。砺丞推着车,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烤红薯的余温还残留在他的手心,那块叠好的手帕静静地躺在外套口袋里,贴着他的胸口。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已经和这深秋的风一起,变得不一样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一种东西,比母亲的警告更沉重,也比自己的恐惧更强大,正在他心底悄然破土。